赤梅

作者:舞润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一血一泪


      唐莫愁不知道这片土地的东边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这些的到来人带动全县都奔忙起来。

      县里极其热闹,前段时间零碎的“蝗灾”、“洪水”、“旱灾”、“逃难”等词语,在这些日子里爆炸般流传起来,就连鲜少出门的唐莫愁也有所耳闻,虽然依旧是些碎片化的消息。

      直到岳阳海收留了一家逃荒者,才从这些人口中知道始末:原来鬼子已经进攻开封,国军为了阻挡日军西进采取“水攻”,最后战役虽然胜利,但黄河决堤洪水泛滥,区域内又滋生出蝗虫形成旱灾。

      如今日军还要继续进攻河南北部,天灾随着人祸,百姓四处逃荒,这才流落至此。

      饥荒、战争、亡国、恐惧、无一催使着手无寸铁的平民向死亡接近。

      收留的壮年男子是一家之主,他边说着边抹着眼泪,瞅了眼边上消瘦的孩子,“我眼看着屋顶被大水淹了,一路还有不少土匪强盗,如今没有食物吃。”

      “老天不给活路啊。”

      唐莫愁蹲着身子,给那瘦到没了婴儿肥的稚子擦脸,看着他乌溜溜的大眼睛难免心疼,而岳阳海伫在一旁无言,不知心中打着什么样的算盘。

      这家人看岳家粮仓暂时宽裕,便想用现有的值钱物全部拿来换粮食,男子看岳家无子,甚至想用自己家的孩子来多换几升小米,就当把孩子卖给岳阳海当仆人。

      小小的孩子不过五六,却也是懂事,听了这话抱着男子的腿哇哇大哭,而男子恳切地看着岳家夫妻,见岳阳海沉默不语,就把目光望向面善的唐莫愁,几近要跪下。

      唐莫愁见不得这场面,掩面回了屋。

      岳阳海铁青着脸,他起将小米兜给男子,同时一把将孩子推了回去,不再与他们多说话。

      清晨天还微亮,院子里就空了,那家人走得很轻,没有吵醒任何人。

      逃荒者都在以命挣扎,走过的地方能带走的干粮都割走了,永和县的粮食也在肉眼可见地速度里锐减下去。

      商店已经全部倒闭,可见的食物越来越少,恐慌在县里弥漫开来,人们开始整理行礼加入逃荒的大队,除了走不动宁愿老死在故土的老人以外,无一都在收拾细软,以便随时拿了就走。

      岳氏性急,见状坐不住了,日本人过了豫北就是自己的家门口,她多少都听过鬼子扫荡村子的惨案,如今日本鬼子和饥荒就要来了,却看岳阳海一点反应都没有。

      岳阳海面上镇定,实则在多方打听,这些人都希望能走到洛阳,其他地方难民灾民更不会少,洛阳怕是唯一的选择。

      饥荒似乎在眨眼间就爆发了。

      再过半月,县里已经没有多余的食物,眼看家里储蓄的粮食也日益可见地少下去。

      唐莫愁到底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孩子,尚且按捺的住,她多少看出了走势,也看得出岳阳海一天天在动摇。

      她知道过惯了舒服日子的岳阳海并不想低下身子去所谓的逃荒,大部分人亦是如此,不过是想着一边逃一边看日本人是否真的会来。

      若是来了,好歹自己跑得早,若是没来,谁又愿意一辈子流离在外。

      可粮食一日比一日少,随后就出了不少土匪强盗四处打劫,地方灾况显然比县里想得更为严峻。

      岳阳海脸色终于开始凝重起来,留在县里迟早会被灾荒湮没,说不定日本人还来得更快些。

      天灾,人祸似乎都要一并到达。

      随着县里大队人马的开始筹备,男人彻夜不休,终于做好了决定,第二日清晨一家三口就打包好东西上车,跟着大部队向着迷茫的未知而去。

      岳阳海坐在车前赶着马,自欺欺人地呢喃:“我们是去躲灾,不是逃荒。”

      唐莫愁不理,她身子随着马车颠簸,回头目不转睛地瞅着远去的故土。

      绕过山腰怕是就再也见不着了。

      她睁大眼睛往上看,凄凉地觉得自己再怎么逃都不会逃出这片天空,而天空除了灰暗什么都没有回馈给自己。

      爹爹因日本人而死,妹妹被日本人带走,家产被日本人吞并,如今就连生自己养自己的土地都要被日本人抢占,她不知道还有什么能被夺走……

      似乎是悲伤的后劲上来,她硬憋着汹涌的情绪,一直瞪着天,眼神却是涣散的。

      边上的岳氏瞅着她,罕见地没说什么,只是默默低头叹气,一路上没有人说话,也没这个心情。

      逃荒的队伍一路蔓延,是看不到尽头的人。

      除了县里,路上多的是从其他地方来的,均是些拄着拐杖穿着破棉衣的穷苦人,就算有车也是人力拖着的,而岳家特意把家里唯一的马给拉了出来,在一众瘦骨如柴的人群里显得极为突兀。

      唐莫愁抱着胳膊皱了皱眉头,周围人眼神飘忽,她不敢去深思,面前的岳阳海熟视无睹地赶着马,她看见他放在衣袖上的手无意识慢慢握起。

      半米之隔,唐莫愁无比清晰地感觉到他的不安。

      一家人在周围并不令人舒服的目光里不得不加快步伐,路上逐渐没了熟悉的面孔,可那种目光却不曾消退过。

      夜幕逐渐吞噬了白昼,带着令人窒息的黑暗扑面而来。

      岳阳海寻了个安静地方坐下,他不敢把母亲和妻子单独留呆太久,在草木边上用木头驻扎好,就近捡了些干柴生了火,将就着吃晚饭。

      唐莫愁低头喝着还算浓稠的小米粥,在水汽中头也不抬地问:“我们包裹太多,要不要买几个打手陪走?”

      岳阳海看着逐渐湮没入黑暗的土路,叹了口气,“我也想。”

      他说着,看了眼不远处的人,男子拖家带口,而其他人皮囊包着骨头,走完路就像散架一样瘫在地上,别提抽出精神看管行礼或护人打人了。

      “我们加紧到洛阳就好,”岳阳海低头呼噜呼噜地喝着小米粥,将自己热出一身汗,“家底我换了现钱,到了洛阳至少能生活一段时日,这段日子里我们会在洛阳安顿好的。”

      唐莫愁没有说话,脸色被水汽迷蒙,看不清她的面色,岳氏也沉默着。

      她看着火光吞吐火舌,向着虚空飘散而去,目光随即移动到了不远处几个并肩而来的身影,在火上的虚空扭曲了他们的身影。

      岳阳海显然也注意到了他们,他从车上抽出了一把刀子,指甲无意识地刮擦着刀柄,看这些人走来也不多说什么废话。

      这十几人手上无一都拿着刀枪棍,还未等他站起,为首的男子将一杆枪支在地上,双手交叉行礼着说:“好人家行行好。”

      “饿呀,家里人多,能不能给口饭吃?”

      岳氏的手下意识慌张地摸上了唐莫愁的手背,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他们是遇上土匪强盗了。

      岳阳海捏着手上的刀柄,咬着下唇,“这也是我家的口粮。”

      “给个话吧,我们每个人立个字据,灾后还你们行吗?”

      来者连眼神交流都没有,直接顺着岳阳海的话,“你若给了,这条路上我们大伙儿护着,不会有人再打你家的主意。”

      唐莫愁紧张地盯着岳阳海,这些人显然都是惯犯,而岳阳海谨慎小心,最是惜命。

      只见他与这些人僵持了片刻,望着他们手上的枪支,最终垂了手下的刀,语气像是哭出来般。

      “一人一斤小米,不能再多了。”

      那些人笑了,露出一口黑黄交织的牙,“行,就一人一斤。”

      他们迈着如虎似狼的步子上前,对着粮食张牙舞爪地瓜分起来,一袋子一袋子地扛走,岳阳海的表情从肉痛逐渐到了惊恐。

      唐莫愁与岳氏坐在原地,大气不敢出,看着这些人背着一袋袋小米,显然是没准备给自己留。

      岳阳海的眼底从谨小慎微逐渐变得空洞,刀光在篝火的反射下在他眼底化成一丝狠意。

      他突地冲上前,那人不防,手中的枪支一下被大力剥夺,随着枪声便是一阵血雨腥风。

      唐莫愁第一次这么近地听到枪声,仿佛鞭炮在耳边炸响,随即视野漫上了血色,她惊恐地将自己的脸埋在了膝盖里,恐惧顺着铁锈味里弥漫而来。

      人们在饥饿里丑态毕露,在黑暗里泯灭人性。

      火堆被人蓄意扑灭,零星熄灭的光点里,唐莫愁的余光注意到向此处跑来的人多了起来。

      一整伴随着枪声的杀伐撕扯的声音里,唐莫愁潜意识蜷到角落,在喧闹里似乎听到岳阳海嘶声高喊。

      “马!马!我们的马!”

      她挣扎着爬起来,看着黑暗里马的轮廓逐渐远去模糊,随后便是一具具像骷髅一样的活死人争先恐后地追了过去。

      对人间炼狱的恐惧也不过如此。

      远处近处枪声鼎沸,混着夜风像是奏鸣曲,唐莫愁一时看不清一点光亮,也看不清人。

      只有散落在地的小米和强盗蹲下来舔舐的姿态,黑暗的混沌中所有人撕打成一团,像人,也像鬼……

      她突然觉得唐文馨即使去了奉天,怕也会比自己现如今的处境要好。

      *

      沈思毅听着远近的枪炮声,习惯了每口呼吸都有沙石填满牙缝,他背着一个个断了胳膊少了腿的人,有的在回去的路上就断了气。

      在已经脏得看不出颜色的帐篷,他放下拖回来的伤员,扯下肮脏的棉衣盖上其断掉的残肢,血水逐渐浸泡棉絮。

      那人哭嚎着,脸上却没有泪,只有一片褐色的尘埃,像是他肌肤原本的颜色。

      他张着嘴,哆嗦着断断续续地发着声,沈思毅以为他要说什么,赶忙将耳朵凑过去。

      “娘……”

      轻轻的只有气音,再抬头时,那双原本清澈的眼睛宛若一片死水,再没了波澜。

      沈思逸抹了把脸,脸上就像糊了泥巴一样,血水将脸洗得更加脏污,他来不及收拾情绪,又冲出去救人。

      每每一场战斗结束,他都习惯性去看战胜归来的人们,被泥沙模糊的五官下,恳求上天让他看见熟悉人的面孔。

      他注意到不远处一个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干净的人走到自己面前,抹着一把已经看不清的脸,对着自己嘿嘿一笑,露出唯一的白牙。

      沈思毅看到那双桃花眼,终于笑了,“王磊,你回来了。”

      这一场,他又活下来了。

      王磊看沈思毅这又想哭又想笑的模样,从背后取下尚且灼热的枪杆子丢过去,一边走一边开口嘲讽:“没出息,怎么还想哭了?”

      沈思毅用同样脏兮兮的袖子擦了擦眼角,“没有。”

      王磊一手拿水罐,一边斜着眼睛看他。

      沈思毅接了眼神,翻了个白眼,这个在巷子里唯唯诺诺唱皮影的少年,似乎被战火换去了一身皮骨,逐渐变得凌厉起来。

      或是曾经他总是驼着背,视觉上矮了不少,如今越发放开了个性。

      王磊灌着水,喉结上下移动着,却在三口后突然将手一收,侧头一双眼炯炯有神地盯着自己。

      “部队要转移,连长要人断后。”

      沈思毅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只见王磊把手伸入胸口的衣服,取出一个怀表放在沈思毅手上,“我要是回不来,你就把这个埋在永和县,就当我回去了。”

      那怀表上的图腾似乎是个皮影人,衔接着一个“王”字,想必是王老师傅留给他的遗物。

      沈思毅看着,一手将它捏在了手心,嘴上却骂:“说什么傻话。”

      是不是傻话两人心知肚明,王磊笑,仰头像是灌酒一般往嘴里倒了几口水,随后抹了抹嘴巴,伸出满是尘埃的黑色的指甲点了点沈思毅的脑门。

      “你不敢上战场,但总有人来抗枪的。”

      沈思毅被戳穿了心思,有些羞愧地低下头,这些日子自己练枪都不敢开,更不敢上战场。

      难得上了战场,也是趴在土沟里一动不动,看子弹从头顶上空流窜。

      在生死面前,性子里的懦弱被无限地放大了,什么国家大义他不懂,那都是虚的,他只知道自己不想死。

      上前线是要死人的,他不是自愿的,只想在唐家那小小的院子里,陪着自己心爱的姑娘。

      王磊自顾喝着水,“你心中没有恨,还有牵挂,舍不得死。”

      沈思毅在王磊身边坐着,听这话指尖有意无意打着胸口,那里放着一片极为洁白的手帕,是这片唯一干净的布料。

      “国军边走边抓人,多的是兵痞子,我见多了。”

      王磊拧着水壶盖,像是平日里随意谈天般轻松谈吐,“可我们不同,如今国就是我的家了。”

      “我爱它,便要救它。”

      “唯有为这片土地舍命,才不算辜负它生养我。”

      “但队里多是没读过书的苦命人,不似我读了戏本子,”王磊说着,目光扫了一圈,将每个人此时此刻都收入眼底,“他们只是觉着,自己死了可以换更多人活,挺划算。”

      沈思毅听着,想笑他痴笑他傻,可心口又隐隐的难受。

      他最终别过眼,随他看着营里每个人的脸,即使随着黄土而迷蒙不清,听着他的话,不知是对自己前些时日的羞愧还是对这些人的感动,他看着边上热血沸腾正是最好年华的少年,艰难开口:

      “既是兄弟,要回就一起回去。”

      沈思毅将怀表放入了怀里,确定放好后才看向诧异的王磊,越发坚定了自己的想法,“明天日落前你没来,我就走。”

      王磊闻言下唇颤了颤,最终咧嘴笑了起来。

      “好。”

      两人沉默了一阵,王磊脱离生死线后松了精神,疲惫后知后觉地汹涌而来,他靠在土堆上修身养息,沈思毅自顾坐着无趣,掏了掏兜,拿出一个轻薄的红木模型与小刀。

      “其实你可以不用等我,”王磊睁开一线眼,瞅了眼那已经看出形状的红木,似是而非地呢喃,“别人不打不相识,我们平日在一个县里没什么交集,如今反倒因为战争熟悉了。”

      沈思毅不回头,手中捣鼓着木头。

      “他娘的鬼子,”王磊笑着骂了句,余光不住扫着沈思毅手上的东西。

      沈思毅吹了吹碎木,注意到那人的目光,侧头迎上去,“战争结束,想去做什么?”

      王磊闻言眨了眨眼,随后将手枕着脑袋,打了个哈欠模样随意。

      “继续唱戏呐。”

      他看沈思毅笑了笑,又低了头不说话,不由拿胳膊肘戳了戳他的腰,“那你嘞。”

      沈思毅摸着红木上凹凸的轮廓,眸子定定地看着它,像是穿透看见了另一端和平又安心的世间。

      “回家。”

      *

      两个月过去,那次护食中岳阳海被打断了胳膊,而拼命守下来的小米也吃完了。

      要不逃荒的路上还有几个赤脚大夫,这些时日他怕是要痛死过去。

      岳阳海从强盗手中抢到的枪被人找理由收了,他弃了已经报废的车,一手拿着木棍,肩上背着不能丢弃的必需品走在前面。

      如今自己没有粮食,与穷人一道,就再也没遇到过强盗。

      着实讽刺。

      唐莫愁与岳氏相互扶持着走在后面,两人全然没了在家时的贵气,此刻脸上都是黄土,擦也擦不干净,身上的衣服尚且能穿,但也因太久不曾洗而变得赃物,原本上好的布料在风餐露宿中也撕了好几道口子。

      唐莫愁的嘴巴了死皮,她用牙撕了下来吞了下去。

      岳氏的脸色更是发黄,没有马车自己怎么都走不动这么多的路,可周围人都拖着疲惫的身体向着未知行走,她也只能勉力跟上。

      晚上到了休息的地方,众人就如散了架一般,能躺着绝不坐着,就连吃都没有力气。

      唐莫愁坐下的瞬间觉得视野发黑,好像是无边的黑暗。

      她看着光秃秃的树干,人手能摸到的地方都被扒了个干净,极其瘆人。

      唐莫愁在第一次看到岳阳海把那东西用刀切碎研磨时,才想起在永和县时看到那些乞丐吃的类似中药的东西其实是树皮。

      那东西吃着整个嘴巴都是发苦的。

      为伙食抓耳挠腮的岳阳海不知道从哪里看来的办法,竟然将土和石头都磨成粉,糊了水做面条吃,众人的身体在抗拒自己的意识,求生的本能让他们拿起了碗,吃下去,至少肚子不会那么疼。

      唐莫愁摸着自己的脸,平日里分明是最爱美的,可这些时日她都不敢去照镜子。

      从唐家来的仆从都在半路走散了,如今便只有三个人相互帮扶着。

      榻上的岳氏哼哼着,又饿又胀得难受,唐莫愁见状赶忙给她灌些热水下去,这些时日吃的不是树皮就是石头面,连自己都便秘了,更何况是岳氏这样的老人,直接胀着不出。

      可热水灌下去,肚子依旧是顶着的,像怀孕了般,岳氏满满的便意却是一点都拉不出来。

      唐莫愁喂了她一碗热水后,看着她的肚子再怎么都不肯喂了。

      再喝怕是胃都要喝坏了。

      岳氏看着她,满是皱纹的脸却勾出了笑,曾今自己巴不得要唐莫愁生个孙子出来,将传承香火看得如此重要。

      可这逃荒的路上看了不少把儿女卖给人伢子去换一袋小米的场面,她突地就看开了。

      如今在这个时代,孩子生了就是来受苦的。

      既如此,他们或许还会恨父母带自己看到这糟糕的人世,自己也好过眼睁睁看孩子卖走或是被活活饿死。

      她看着唐莫愁消瘦发白的脸,想着她和自己一样也是苦命的,突来了怜惜之情,想伸手去抚她的脸。

      岳氏吃力地抬起胳膊,却还未触及,就垂了下去。

      她感觉自己被肚子里的树皮和石头面慢慢夺走了气力,身体终于开始变得轻盈。

      岳阳海从石头缝里割了些没被人发现的草根回来当粮食,却见岳氏面色青中带着黄,一双眼盯看天,张着嘴一动不动。

      唐莫愁试了试颈脉,看着被胀死的岳氏,颤抖地伸手慢慢盖住了她的眼睛。

      岳阳海远远看着,两腿一弯扑通跪倒在地。

      说是逃灾,可他跑到哪里似乎都逃不过厄运的魔掌。

      周围人都不说话,这场面每天都见,人们似乎是麻木了,又似乎是不敢去多言悲惨。

      “死了……”岳阳海呢喃着红了眼睛,一口口地深呼吸,却连哭喊的力气都没有。

      “死了好,不用再受罪。”

      他赤红了脸慢慢抬头,逆着光唐莫愁的身影囫囵了轮廓,挡住了如眼的光,像石碑一般伫立在自己面前。

      岳阳海伸手环住她的腰,张了张嘴,声线才迟迟从深喉里沙哑而出。

      “莫愁……莫愁……”

      唐莫愁顿了顿,心底发酸,抬手抚上他宛若枯草一般的头发,“我还在。”

      “我只有你了。”

      唐莫愁苦笑,“我也只剩你了。”

      两人在冷战的时日里再次相靠,两人相触的肌肤才从这灰暗冰冷的虚空中感受到唯一的温度。

      这夜两人背对背相互靠着,帐外的风呼呼吹着,唐莫愁睁着眼看着面前的黑暗发呆,感受着肚子隐隐作痛,带着五脏六腑在抗议着饥饿,却没法安抚。

      “莫愁,睡着了吗?”

      岳阳海背着自己唤了一声,听唐莫愁回声,才说,“明早我们又要走了,我想再去看看母亲。”

      岳氏没有埋在祖坟,被两人寻了块干净的地方,最终也只是一缕孤魂,岳阳海心中是过不去,想到明天一早又要离去,难免多有挂念。

      “无妨,我也睡不着。”

      唐莫愁起身,岳氏除了给自己喝那些药以外,平日里待自己也不算差,她起了身,“一起去吧。”

      两个人拖着疲惫的身体,夜晚的风是寒冷的,穿过棉衣刺到骨头里,手背蹭着,岳阳海顿了顿,像初识时握住她的手背。

      唐莫愁低着头,没有抗拒。

      随着逐渐走进墓地,却看岳阳海突然甩开自己的手,向前方奔跑起来。

      唐莫愁惊地抬头,这人竟然还有这么多力气?

      却看岳阳海奔跑的方向,在黑暗的远处,几个身影在移动着,听到声响后迅速起身,背着一个麻袋迅速消失在了黑暗里。

      唐莫愁盯着他们的移动,脸上的所剩无几血色瞬间褪了个干净。

      那里是……岳氏的坟……

      不管身体还剩多少力气,唐莫愁也抓住裙角追了上去,那坟里除了尸体,哪来的陪葬……

      却看身前的岳阳海踉跄了一下,扑倒在了岳氏的坟墓前,他迅速挣扎着撑起身子,看到了光秃秃毫无一物的凹坑。

      尸体被挖走了……

      岳阳海呆呆地看着,他慢慢睁大了眼睛,直到目眦尽裂,指甲抓住了自己的脸,撕下三道血痕。

      他麻木地抬头,看着前方无尽的黑暗和消失的背影,从灵魂深处爆发出凄厉到嘶嚎的绝望。

      “娘!”

      “娘啊!”

      *

      天地都是混沌的,看不见的速度瞬间隔开虚空,又无影无踪,只有炸裂的血肉宣誓出它强大的破坏力。

      沈思毅抱着枪躲在土坑后,目光似乎能看见云层里的落日,他的衣服残破不堪,浑身是泥以及污血,他捏着怀里硬物的轮廓,咬着下唇不知道是该走还是留。

      日本人都要撤了,而王磊还没回来。

      “沈思毅!”

      就在濒临绝望时,终于听一声他渴盼的叫唤,沈思毅一阵恍惚,随即猛然抬头,看到王磊匍匐着迅速爬了过来。

      沈思毅喜极而泣,正想伸手接他,却看他身后将将站起一个已经倒下的日本鬼子,见着了伪装的王磊,从腰间取了个手榴弹咬开,朝他们丢了过来。

      王磊不觉,沈思毅见状脑袋一片空白,身体却下意识伸手推开了王磊。

      做完这个动作,看着不远处的手榴弹,沈思毅呆愣着,反而像傻了般定在原地。

      明明是那么怕死的人,按理应该迅速跳回土坑里才是,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么做。

      明明知道推开他,自己就来不及躲了……

      在巨大的冲击波里,沈思毅闭紧了眼,沙石与铁片打在脸上,像死神的爪牙在自己脸上抓挠的痕迹。

      他跌倒在地,耳边乍然枪响。

      他躺在地上,身体后知后觉地产生了令人头皮发麻的疼,沈思毅想动四肢,却似乎不再能控制自己的躯体。

      原来炸伤是那么的疼,先是如海浪般汹涌,再如虫子啃噬般酥麻,一阵又一阵没有间断,让人没有喘息的余地。

      他疼得全身都在抽搐,又像被人控制在了地上,清晰地感受到死神从自己的大脑里夺取身体的控制权。

      沈思毅躺在地上,像是掉入深海般沉坠,死亡触手可及。

      他苦笑着闭上眼,却突地被人抓起了手臂,用力拖了起来。

      “我们走!”

      王磊怒喝一声,少年人沙哑的声线带了沉稳的力量。

      沈思毅趴在他坚实的背上,逐渐麻木的疼痛让他似乎又苏醒了起来,继续折磨他的皮肉。

      王磊背着沈思毅在尸体从里深一脚浅一脚地疾行,背着他到一颗枯树下,树干被炸弹炸成了两半,一半耷拉在地,沈思毅靠上了树,这才看见自己大腿上的伤口。

      本就不粗的右腿大腿上,赫然是一个拳头大小的洞口,朝着外面正冒着血,而左腿被炸出了一片惨白的膝骨。

      王磊见多了场面,不至被吓着,却也忍不住皱眉,从衣服上撕上一块布想给他包扎,却在膝盖上空顿住。

      他晓得伤兵不治而亡的原因除了伤重,更多的是环境脏污,二次感染比起截肢更是要命,先前是形势所迫,但此刻焦灼的状态下他反倒冷静下来,想到了更好的东西。

      看着手上从衣服上撕下的布片染满了黄泥与血污,王磊望着沈思毅的目光炯炯有神,却不说话。

      大腿的血潺潺流动,疼痛敲打着沈思毅最后的神志,沈思毅懂了他的意思,苦笑一声,从衣服里拿出了护在心口洁白无瑕的手帕。

      他看着手帕上的梅花刺绣,只能用干枯的嘴唇在上面吻了一下。

      “你挺着,我马上背你去找大夫,”王磊拿过用干净的手帕迅速给他包扎,不时抬头看沈思毅的脸色,不停地说话,“别睡!沈思毅!千万别睡!”

      沈思毅不说话,眼神木木的,看着血色在眼底蔓延,将手帕上所有的白梅都一个个染成赤色。

      他深深地盯着那朵唐文馨染的梅花,赤色带着一点腥气,在梅花下绽放出所有的妖艳。

      他一直看着,见自己的血延升上去,覆盖了那朵梅花,弄脏了那个女子最后的痕迹。

      沈思毅突然如痴傻般笑起来,将正在包扎的王磊吓了一跳,少年笑着笑着眼角落下泪来,想着自己所有的念想都被斩落在这片绽放赤梅的泥土里。

      他本是很少笑得,却总是能在那个女孩面前展露出自然而温暖的笑意,不像现在,明明是在笑,嘴角却是无限的孤苦。

      他闭上眼,关于她的记忆在脑海中一一略过,所有的对错渐渐支离破碎。

      就这眼底最后的色彩,一心想在余梦里寻找自己的归途。

      随着思维的沉寂,疼痛也逐渐褪去,沈思毅感觉自己回到了母亲的襁褓,带着无边的舒适与安宁。

      “醒醒!”

      王磊的声音越来越飘渺遥远,周围白亮一片,眼底的血色在逐渐泛白的光芒下变成一道一道。

      漫天飞舞着赤色的梅花花瓣,铺在地面像是在引领着自己的死亡。

      沈思毅脚踩在软软的花瓣上,抬头却看见那个少女站在梅树下,梦境中原本的一树白梅逐渐向着红色过渡。

      周围永和镇的环境逐渐清晰,小巷人声逐渐鼎沸喧闹,邻居家长里短,是那平静安逸的岁月。

      就如同一切都从未开始过,一切归零,他再次回到初遇的那日清晨,被带回唐家的流浪儿望见那世间最为灵巧的眼眸。

      沈思毅痴痴地看着那已经长大的女子,她站在院子里的梅树下,窗外是向着镇外的路。

      她伫立着,遥望着自己归乡的土路,而身旁的白梅凋零,逐渐开出了赤色的花苞。

      “小姐!”

      沈思毅急切地冲了过去,只怕这次不见,就再也见不着了。

      女子终于听到了声音,她在梅花树下侧过了头,眉眼一如往日恬静温柔,随风而来的梅花香漫过血气,带着天地澄澈的气息。

      窗台边,逆着略有些明亮的光芒,少女清瘦高挑的身躯似融入阳光,光线修饰侧颜,投下一片温和的阴影。

      她微微侧过头,带着这世间最为温暖的笑意。

      “要好好的。”

      沈思毅愣住了,他不觉停下步子远远的凝望着,却见着她眼角滑过了一滴剔透的泪,闪烁过她眼底的清明。

      晶莹泪滴顺着温柔的眸子,被一朵赤梅花瓣擦过,带着它飘荡归入红尘。

      亦梦亦幻中,沈思毅又感受到了那熟悉的天旋地转,要将他从温暖美好的白净里拖回黑暗。

      记得在她的屋里,他一手持书,小心看她在身边安静刺绣,从未想过那是他最奢侈而珍贵的时光。

      他盯着那逐渐朦胧的幻境,眉眼重新回到了冷静,如水一般平静而透彻。

      “唐文馨,记得我。”

      “只要你记得我,我不介意世间万物都把我遗忘。”

      *

      疲惫至极的身躯终于依着到了洛阳,唐莫愁走路都在飘忽,而岳阳海的脸色白得没有丝毫血色,瘦得两腮都凹陷了进去。

      一路上看过了太多的死人,众人除了叹息与悲哀也再不会泛滥出其他的情绪。

      坚持到洛阳的人比刚出发时少了一半多人,在洛阳城外熙熙攘攘得往前推搡,岳阳海见了,用所剩不多的力气分到了一个手臂,环住唐莫愁。

      这些时日两人相依为命,正常人能够到的树皮都已经被扒得干净,就连石头都被拿去做面条吃,更何况是藏匿在石头下的草根。

      为了活命,众生都用尽了所有的思绪和力气,有了一口吃食,你一半我一半,也不知道谁能先扛到明天。

      大家艰难地扛到了洛阳,本以为终于看见了曙光,却不曾想城外的士兵拿着枪,站在木桩后毫不留情地推搡着面前的一众难民。

      唐莫愁看不清前面的情势,听着人声鼎沸中片段式的广播,又被人声给压抑了下去。

      “非洛阳市民一律不许进城,有擅自违反者将按国民政府战时管理条例严惩不贷……”

      广播是这么放的,但众人不管不顾,像是窒息前摸到了最后的救命稻草,前面的人巴不得马上进城去,后面的人巴不得马上到前面来,一时人推人在城门黑压压的像是古代的外敌入侵。

      却见一个浑圆体胖的长官抽着旱烟,皱着眉头扫了眼一种难民,边从身旁的士兵手上捞来了枪支,对着天空便是一阵扫射。

      难民们不防,被吓得纷纷向后退去。

      岳阳海见状赶忙护住唐莫愁,两人在人潮中一阵踉跄,往后退了数十米方才重新立住脚步。

      “政府划定的灾区是豫北与南,洛阳不是划定的灾区,没有粮食分配!你们往回走几百里,就有粮食。”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震惊在原地,岳阳海稍懂一些政事,公家分明说了已经开始救灾,又如何有区域之分,怕是被人给贪了。他想着,却压抑着不让自己继续想下去,抓着唐莫愁到外围去了,不再对洛阳抱有期待。

      这时在洛阳外来了一人,在两人面前停了步子,目光停留在唐莫愁身上,他眯着眼,上下打量了一番,被岳阳海挡了回去,却也不收目光,只是继续打量了一下岳阳海身上的衣服。

      “你做什么?”岳阳海不悦。

      男人笑了笑,“我家是在洛阳做丝绸的,我看姑娘的缝衣的针脚,是专业练过,不知有没有想法来我厂里上班。”

      “继续留着也是饿死,你若来了至少吃住是不愁的,”他说着,又伸出了手,对着岳阳海晃了晃,“我再给你五升小米,送你去南方。”

      唐莫愁显然感觉到岳阳海的手僵住了,这人的意思很明白,是要买了自己去做廉价的劳动力,她自嘲般笑了起来,如今人命不值三斤小米,自己看来身价还高些。

      “不,”岳阳海张了张嘴,声音明显是虚的,“不行,她是我的妻子。”

      “我也不是人贩子,就是看你们苦帮一把,最多再给你五十两,”那人不多废话,“给你张车票,去杭州。”

      岳阳海的手彻底僵了,唐莫愁却彻底笑了出来,从他手里把自己的手抽出来,面上冷冷淡淡。

      “你答应吧。”

      唐莫愁擦了擦脸,脸上却是干的,就连眼泪都没力气流淌,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如今被命运如此蹉跎,她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离开这里,你能活,我也能活。”

      她闭上眼,一路到如此,两人孑然一身,又何必一直绑在一起去寻那死路。

      岳阳海抬头看她,接上她的目光时,终于将头低了下去,嘴角发苦,“没想到,有朝一日我也要靠卖老婆才能活下去。”

      “荒唐,荒唐啊……”

      “荒唐的不是你,”唐莫愁睁开眼,嘴角带着豁达的笑,却涩到让人眼酸,“你也尽力了。”

      “从此以后,你就当从来没有遇见过我,”唐莫愁从岳阳海身后走出,不疾不徐往洛阳城里去,声音轻飘飘的,也没管是否落入了岳阳海的耳里。

      “这样你离开了,还能活得自在一些。”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6011420/9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炸TA霸王票
    地雷(100点晋江币)
    手榴弹(500点晋江币)
    火箭炮(1000点晋江币)
    浅水炸弹(5000点晋江币)
    深水鱼雷(10000点晋江币)
    个深水鱼雷(自行填写数量)
    灌溉营养液
    1瓶营养液
    瓶营养液
    全部营养液都贡献给大大(当前共0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更多动态>>
    爱TA就炸TA霸王票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