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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魂
白羽不知世,空扰庭前枝。
楠梓无傍依,叶落自飘零。
半生风雨欺,犹挡世人道。
忽闻悲声远,草木无情只坐观。
未能辞莺雀,一朝离魂无处归。
宁德书院的徐先生半月前染了风寒,听闻这小城中来了位颇有学识且写得一手好词的少年,便请了他来救急几日。如今偏又逢家中妻子难产,实在难以安心离开,又恐这心事在身,误了这些学子,只能又劳烦这少年来教一日书。
易子殊:“子曰:‘为仁者能好人,能恶人。’”
学子们:“子曰:‘为仁者能好人,能恶人。’”
读诵之时,易子殊注意到后座的两个孩子悄悄弓着身,小脑袋埋在桌子下也不知在看些什么。
易子殊缓缓移步至两个孩子的桌前,嘴里继续念道:“有子曰:‘信近于义,言可复也;恭近于礼,远耻辱也;因不失其亲,亦可宗也。’”
学子们:“有子曰:‘信近于义,言可复也。’……”
易子殊俯下身,这才看清那俩孩子手中竟是只夜莺,不过样子是受了伤,孩子正拿着写字的纸小心擦拭着伤口旁的血迹。
易子殊:“这纸太硬,血是能擦净,只怕这小夜莺也该疼死了。”
那两个孩子闻声齐齐“啊?”了一声,复又立即抬头,看了眼来人怯怯的道了声:“易先生……”
易子殊将背在身后的手往前一伸道:“给我吧,我替它包扎。”
孩子们一愣,随后立即将夜莺小心的递予易子殊。
易子殊从腰间取出一块方巾折成窄窄的细条,将夜莺受伤处的伤口包扎了起来。抬眸见那俩孩子一脸高兴的模样,便将夜莺小心的放在手掌上,直起身子对他们道:“我虽简单的替它包扎了伤口,但还是需要为它消炎处理,避免影响它日后恢复。你们好好听课,将今日所学的知识都记下,先生保证将小夜莺治好伤,让它活蹦乱跳的出现在你们面前!”
那俩孩子听了忙应声道:“好,一定好好听先生的课!”说完便立刻端正的坐回位子,拿了书念了起来。
另一个孩子却因将书撕了一页,如今正挠头不知该念什么。易子殊将自己的书放在他桌上,温言道:“记得,书是用来看,用来读诵的,可不是用来撕了擦东西用的。”
正转身时,衣摆处却被人轻轻拉了一拉,易子殊低头看去,却见一孩子仰着头,圆溜溜的一双眼一瞬不瞬的盯着自己。
易子殊:“沈白?”
只听沈白轻轻的吐了四个字:“新郎,姐夫。”
易子殊一愣,姐夫?
这个孩子自己之前倒是留意过,反应比其他孩子稍慢一些,更不爱说话,今日他竟突然拉着自己的衣摆叫姐夫?
沈白……难道他是音离的弟弟?
易子殊轻咳了一声,缓缓蹲下身,悄声道:“你姐姐可是沈音离?”
沈白点了点头便不再看他,转过头继续看着自己的书了。
易子殊只好起身,抚了抚沈白的头,继续教书。
冯嗣昌:“你说什么?那沈家小儿唤那教书的‘姐夫?’”
冯家下人:“是小少爷亲耳听到的,这才和小的说的,千真万确。”
冯嗣昌踱了几步道:“那小儿虽天生痴愚,却也不会平白无故的唤人姐夫,你去,给我打听打听,那新来的教书先生究竟是个什么人,和沈家丫头究竟有没有关系。”
冯家下人:“是,老爷,小的这就去查。”
那下人刚走苏萍便步入前厅道:“老爷这是要查些什么?”
冯嗣昌抿了口茶道:“没什么,就是一教书先生,听深儿说教的不好,所以派人去打听打听,这请的都什么人。”
苏萍方才进来虽未听全,但也知道绝不是像他所说的这般,却也无意多管便不再多言。
冯嗣昌:“对了夫人,那入殓的吉日可定好了?”
苏萍道:“五日后,成亲后的第三日便可入棺合葬了。”
冯嗣昌点头道:“好好,那我儿也不必等太久了。”
苏萍却微微有些蹙眉道:“沈家那边我也已派人告知了。我倒是没想到他们比我想的还要平静一些,到底也是亲生的,我虽舍不得我儿受委屈,但这总归也是个好女儿,我都有些心疼了。”
冯嗣昌冷笑道:“还不是为了钱,为了那痴儿。放着好好地女儿不要,也只怪这沈家女儿投错了胎,偏生在这么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家中。夫人也莫要想太多了,这都是他们自己做的选择。”
翌日一早,那冯家下人便来通报了。
“老爷,小的都弄清楚了,那新来的教书先生,叫易子殊,刚来宁德半年不到,是个写文作曲的,倒是小有些名气。与那沈音离的确是相识,而且听说俩人早就定了情,就在老爷去沈家下聘的那日,这位易公子也去了,那沈家假意答应了这门亲事,想的是待沈音离嫁过来之后再与这易公子谎称生了疾。”
冯嗣昌:“什么?竟还有这种事?那元慧娘可知此事?”
冯家下人:“这事儿就是元慧娘告诉小的的,这个计策还是她出的,也是为的让沈音离心甘情愿的嫁过来,免得途生枝节。”
冯嗣昌道:“哼,我倒是小瞧了这女人,居然连我也蒙在鼓中。不过,这办法虽可行,但这易子殊总归是个变数。这宁德人来人往的,谁在露个只言片语叫他听去,便该坏了事了。”
冯家下人:“那小的这就去通知下去,谁都不许多言。”
冯嗣昌摆手道:“还不够,眼看着还有一日人就要进门了,我绝不许出现任何意外!你去,多叫几个人,动作干净些,留一口气就行,别让他乱走乱说话。”
“是,小的明白!”
这宁德不知从何日起,便早已不再宁德,又或许它本就从未如这名字一般吧。
这大白天里,四五个手持长棍的黑衣莽汉直晃晃的冲入民宅之中,东西碎裂翻到之声,拳棍相交撕扯之声,哪一个不是惊得四下邻里闻声相看,却也没一个愿意多管的。
易子殊倒在地上,这些年游走在外,虽习得一些防身的招数,但终究抵不过长棍偷袭。全身四骸都传来剧烈的疼痛,胸口更是微微出气便是一阵撕裂感,只怕这内脏都出了血。
易子殊强撑着身子,将口中的淤血吐出,抬起头道:“你们究竟是何人!”
领头的大汉嗤鼻道:“你不必知道,我们也是拿钱办事,今日打的就是你,留你一口气,最好别给我到处乱跑乱说,否则,只会死得更快!我们走!”说完便要离去。
其中一个却未动,反倒上前骂道:“一个写曲的,这么点钱,也想和我们老爷抢人,老子这就打断你的腿!”说着便一棍子冲着易子殊的左腿打了下去。
那群人走后,易子殊忍着疼痛缓缓爬到桌前,不过是几步之远却爬了许久,浑身都因每爬一步而牵动伤口,耳边却回想着那人说的话。
钱,老爷,抢人……
这时门外却传来一声微弱的沙哑声音:“易公子?你还好吗?”
是隔壁余家阿婆,易子殊停下道:“阿婆,我没事,还请阿婆帮个忙。”
易子殊停下重重的喘了口气才继续道:“替我向沈家慈婶婶传句话,就说,就说我有要事找她,事关音离,还请务必来一趟,子舒,在家中等着……”
说完便无力的趴在了地上,门外余阿婆听着没了动静忙道:“好好,阿婆这就去找贾慈啊!”
休息了一会儿,易子殊才稍稍回了神,就着木凳艰难的直起身子坐好,从怀里取出一粒药,倒了一杯茶,手还有些抖,撒了不少水,将药含入口中一并吞下。
这药是从前买的,也只能缓解一时的疼痛,换得一个时辰的安宁,于内外之伤皆无用处。自己虽不懂医,但毕竟是自己的身子,伤的有多重,还能活多久又怎么会不知道。可有些事即便是死也该在死前弄个清楚,才不至于无故叫人夺了命白活了这一世。
等贾慈来时,只见易子殊单手虚弱的撑着桌子,一张脸毫无血色,唇角还隐隐露着血迹。
贾慈上前扶着易子殊的臂惊呼道:“易公子?你,你这是怎么了?”
贾慈手碰之处正是伤处,易子殊暗抽了口气,缓缓挣开道:“夫人,今日子舒请你来,只想问你一事。”
贾慈道:“易公子可是要我帮你请大夫,我这就……”
易子殊伸手拉住贾慈摇了摇头道:“事关音离,还请夫人如实告知,音离所嫁之人,究竟是谁?”
在贾慈未来的这段时间里,易子殊也想了许多,再回想当日下聘的情景,似乎沈家夫妇起初是面露为难之色的,直到那个唤作慧娘的女子来后,还有桌案上两杯未用过的温热的茶水……再到今日,自己在宁德不过半年,靠着词曲也攒了些许名气,更无仇家,又哪来的抢人一说?如今想来只怕是这亲事并不简单。
贾慈闻言果真身躯一震,竟不小心将身前的杯盏也弄翻了。贾慈只好强装镇定道:“易公子在说什么呢,离儿要嫁的人自然是你,不然还会有谁呢?”
易子殊道:“只怕并非如此,子舒今日所受之伤,便是那人所作,想必夫人该是知道,那人是何人?我如今平白遭人所害,夫人到此都还不愿与子舒说个明白吗?”言毕重重咳了几声,口角的血又隐隐而出。
贾慈见状,一时心里也如千蚁食心,为难道:“易公子,其实,其实……”
易子殊见她依旧吞吐便道:“夫人,我所受之伤只怕药石难救,今日见完你,明日还不知能否见得日出,子舒所求不过是死个明白,既是如此,夫人也不愿相告吗?”
贾慈闻言只能咬咬牙道:“此事,是我沈家对不住公子,对不住离儿,是我们该死!”
说着便落下泪来,将自己那日所听之事与冯家老爷如何下聘,以及慧娘所出的计策全都一一说了出来。
易子殊听完,一时气血相涌,从口中吐出鲜血来,贾慈忙伸手相扶却被易子殊甩开,胸腔剧烈起伏怒呵道:“你们,你们怎么能!音离视你们为至亲至爱,为了这个家拼了命的刺绣来添补家用,可曾听她言过一句苦?你们竟为了这钱财,亲手将她送入去死,你们怎么忍心啊!”
贾慈哭道:“我们也痛心,若是你们早些相告你们定了情,我又何必去寻那慧娘啊!白儿的病也得医,我们也没办法啊。”
易子殊冷哼道:“既是为了白儿,我早说晚说又有何区别?白儿是你们的孩子,那音离也同为亲生,她才十五……”
易子殊抚着胸口,忍着心中的愤意和疼痛道:“她本该欢喜的嫁人,拥有属于自己的幸福,不久之后,还能有自己的孩子,你们的亲外孙,难道你们不想看到那一天吗?”
贾慈:“想,我想的……”
易子殊:“可如今,你们却亲手毁了她,将她嫁入沈家就是送她去死!而造成这一切的原因都是你们的贪念,自私,残忍!你们有没有想过音离知道后,她会何等失望,悲痛,可会含恨而终?往后的日夜你们岂能安心?!”
贾慈拼命的摇着头,眼中不自觉的躺着泪,嘴里喃喃道:“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起身便往外跑了出去。
易子殊这一刻也终于再无法忍得住,这浑身的伤痛哪里抵得住心中所痛的万分,可恨自己如今这残败之身,纵然知晓这荒唐可恨之事,却也只能眼看着所爱之人被亲友所欺所害。
易子殊起身,一点一点的拖着断腿,扶着墙来到书案前,抖着手将墨研好,拿起笔,脑中回忆起与音离相遇相识的点点滴滴,墨水混着眼泪一齐滴落。
这短短数十日,竟不曾想便是二人这一生所有的故事。
易子殊自嘲的落下笔,在本子上写下了“红衣嫁”三字。
这一曲本想着用一生来写,本该是一段良缘,结果竟是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了。
红衣非红衣,是血水如绯,谁的血?所嫁非所嫁,是一生所欺,嫁何人?
易子殊将“红衣嫁”写好后合上,不敢再看一眼,眼中的雾气将所有的一切都遮的模糊,看不清,也认不清,直到泪水滴落才有片刻的清晰,可这片刻却才是最不愿看到的。
因着情绪过于悲恸,五脏六腑皆已受伤根本经不起这气血相涌。口中不免又咳出血来,好在及时捂住,但仍有几滴落入这白纸之上。
易子殊拿笔继续沾了点墨,在纸上写道:“子舒欠你一首《无悲》,恐今生失信于你,无法亲口相唱,只愿你来世,无忧无悲莫无常。”
翌日一早,屋外便响起了喜乐之声,迎亲的队伍从城西迎到这城东,好不热闹。
易子殊被这吵闹之声于昏睡中惊醒,缓缓挣开沉重的眼皮,夜里又服了一粒,或许是稍起了些作用,才让自己又生生挺过了一夜,如今还尚存一些力气,能远远的看最后一眼。
易子殊支着平日晾衣的竹竿,拖着腿,一点一点的向外移去,等到了街上,那顶红轿子正好于人群中缓缓穿过。
易子殊看着那顶轿子从眼前路过,努力的张了张嘴,唤了声“音离”却细如蚊声,哪里还叫的出声。
一阵风徐徐而过,将侧帘轻轻掀起一角,让轿子外的人正好能瞥见里头一眼,且也只是一眼。
她就静静的坐在轿中,不知轿外如何,他拼命的想挤入人群之中,却一次次的被推搡着挤了出来,直到再无力气倒在了地上。
这一眼,看着她一点点消失在这世间化作虚无。
音离,子舒食言了,下一世,我定早一些寻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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