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妖

　　木纶走至婀藏澈眼前，觉得他的眼神好似同平常不大一样。

　　“你们商量好啦？”他晃晃手中的糖葫芦，见婀藏澈摇摇头，便自个吃起来，“可是很麻烦？”

　　婀藏澈低声道，“是明家的旧事，我不大好插手。”

　　木纶理解地点点头，客套道，“我也同师父学过两招。若有用得到我的地方，阿澈尽管开口。”

　　“嗯。”

　　两人并肩走着，婀藏澈又道，“方才看见阿纶同一女子说话，是你旧识？”

　　“偶然遇见的。”木纶突然想到什么，转过头直直看着婀藏澈，“呀，我好像做了个错事。”

　　“嗯？”

　　“那女子身周有隐约的白光，她是妖啊。”木纶苦恼道，“我当时看见了没注意，我给忘了。”

　　“无事。”婀藏澈道，“既是白光，约莫也不是什么害人的妖。”

　　木纶转转眼，“她还同我说要去看鸳河的烟花。你说，她是有意的么？”

　　婀藏澈摇摇头，“我也不大清楚。”

　　“不过景和的烟花略略有些名气，”婀藏澈沉吟一会，“你常在山中怕是也没见过。我在，便同你去瞧瞧罢。”

　　当晚木纶便见到明慕的父亲。明枕右同木纶寒暄两句，便又回去歇息了。他形容壮年，偏偏两鬓的白发已是如雪一般，那双眼中的苍惫像划在黑曜石上的白痕，让人无法忽视。

　　明慕站在木纶身边看着父亲离开的背影，好忧愁道，“我爹不知怎了，近日累得紧。我娘不在他身边看着他，他人都瘦了。”

　　“你家里头的事，你都不知道的么？”

　　木纶有些奇怪。

　　“我爹从来不跟我说，”明慕皱眉，“我大哥倒约莫知道一些，我却是真真两眼一抹空。”

　　“若不是这次回来，我都不清楚家里有个那么可怕的邪物。”

　　木纶垂眸。

　　“阿纶，你说它今夜还会不会来找我？”明慕苦着脸，“我昨夜被它吓得差点失禁，若今夜它再变本加厉，我怕是日后都见不得人了。”

　　“不必担忧，”木纶安慰他道，“说不定你没有日后了呢。”

　　明慕：……？

　　木纶谢绝婀藏澈陪夜的好意，心道我又不怕这么个东西，哪里好意思让我兄弟为我睡不好觉。

　　他留了一盏灯。

　　偌大的旧府夜里只有零星几人巡视，木纶几人住的这一片好歹可以说是灯火通明。只是另一边却完全隐蔽在夜色中，听明慕说西厢那边甚至都没打扫腾出屋子来。木纶心想这样空旷的地方被荒废如此之久，不生出个什么东西才是奇怪了。

　　一阵夜风带来凉意。

　　木纶觉得心也凉了。

　　他看向窗外，一廊的灯笼都被吹熄了。

　　木纶心颤颤，难道它还在怀念我的盛世容颜？

　　走廊尽头出现一个影子，半人多高，血一样浓稠的长裙，白粉一样惨淡的皮肤。

　　木纶自窗探头，眯了眯眼，看到那个人的头只有拳头那么大，月色下真是凄凄惨惨，幽幽怨怨。

　　它往前走了一步。

　　无形的冷风似有万马奔腾之势，自它行止间呼啸入屋。

　　木纶生气了。

　　那股邪凤吹得他骨头都凉了。他搓搓手，心道风鸾人不发威你以为我是小白菜嚯。

　　口中念了几句术法，那一廊的光又晃晃悠悠亮了起来。

　　暖色的灯笼挂在长廊两侧，正中一红衣身影，不知为何突然觉得有些喜庆。

　　那影子又往前走了一步，灯又熄了。

　　木纶哼一声，打个响指，又亮了。

　　那影子再走一步。

　　木纶小小翻了个白眼。

　　那影子顿住了。

　　木纶正奇怪着，下一秒走廊上便空空荡荡来。

　　女人的笑声近在耳畔。

　　“你……”

　　“你看看我啊……”

　　伴随着温柔的呢喃，一双手攀上木纶的腰，柔若无骨，所经之处，却带来一股湿漉漉的冷意。

　　木纶感到女人的头发在他脖颈间缠绕。

　　“你说……”那个声音在他耳边呵了口气，木纶只觉得遍体生凉，“我……美吗？”

　　“……差我点。”

　　他翻手召出十几只纸鹤，一个个像夜中小小的火点，想也不想往身后拍去。

　　那声音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月自窗入，地上有两个影子，一个正死死纠缠着另一个，却渐渐散了。

　　木纶有些得瑟的哼哼两句。

　　屋内静了一瞬。

　　“我不美吗！”那张脸猛地冲到眼前，拳头大小的脸，黑乎乎的洞，白粉一样的皮肤，血红的嘴却张至有灯笼那么大，声嘶力竭地吼着，“你看看我！你看看我！”

　　女人的尖叫声震得人耳膜发颤。

　　饶木纶自小看尽各种邪祟本子，突然撞上这么一张脸也有些不好过。他呆愣一瞬，那黑洞离他极近，挣扎的蛆虫好像要掉在他脸上了。

　　……啊啊啊啊啊我那么帅我不能死啊啊啊啊！！！

　　耳边又传来女人阴阴的笑声。

　　明慕呢？婀藏澈呢？那么大动静没有人出来看看吗？

　　木纶又扔出去一把纸鹤，女人的脸又一次被烧，发出愤怒的吼声。

　　他退了一步，从窗口飞出去，干脆设了个术法，把自己罩在一个结界里头。

　　哪里想到那个影子摸摸绿色的外壁，就这样爬进来了！

　　木纶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脑袋离开身子，蹦蹦跳跳破了他所有术法，心想早知道我就去做鬼了，白长一个法灵，还不如人家一个执念本事来得大。

　　木纶实在不想被那两个黑洞贴脸，软了声音道，“好姐姐，你饶过我罢。”

　　“这……我不是明家人啊，你报复我也是无用的。”他好心给那人头指路，“那小公子的厢房在那边，拐个弯就到了。”

　　“……噗。”

　　那一声笑轻得几不可闻。

　　木纶抬眼，愣住。

　　该怎样形容那一瞬间的惊艳。

　　那个绿衣女子见木纶终于看到她，又忍不住弯唇一笑。

　　漫天月色像是她披的轻纱。

　　好像连风走到她身边，都忍不住呢喃情话。

　　……可是好生熟悉。

　　木纶翻遍脑中所有回忆，都想不起曾在哪见过这个风华惊艳的女子。他愣愣地站在原地，那个脑袋发出一声低啸，径直扑过来。

　　却凝在空中。

　　女子自檐上点足轻落，好温柔地瞧着木纶。眉眼间可识出是白日那个拾到玉扣的女子，可多了漫身妖气，无端变得像另一个人来。

　　“对付鬼怪，可以用妖术。”

　　她微微一笑，又问，“你师父没教过你么？”

　　木纶没有应声，他退后一步，颇为警惕地看着这个来路不明的女人。

　　好像听见她的一声浅浅叹息。

　　女子垂眸，掩饰住眼中的失落。她又扬起笑来，凑近那个尖叫着的人头，却是冷冷道，“滚。”

　　一切又静下来。

　　长廊两侧的灯笼落下暖色，却衬得那个笑有些悲凉。她轻声道，“你朋友来了。”

　　木纶看见了婀藏澈。

　　“……多谢姑娘相救。”

　　“我比你大，不该叫我姑娘。”

　　木纶对上那双眼，沉默。

　　“罢，”她凝视着木纶，含笑道，“落元的烟花真的很美，我希望你可以去看一看。”

　　话音方落，那个绿裙子的身影，就像一抹烟一般消散在夜色中。

　　就像她从未来过。

　　婀藏澈破开不知何时设下的结界，担忧地看着木纶。

　　“阿纶知道那是谁吗？”

　　木纶摇头，“我不知道。”

　　可是她望向他时的那种温柔，无法阻挡地在脑海中回放。好像很久以前，也有那么一双手温柔地拥住他，像回到最遥远的梦境里，那些模糊的笑靥久久尘封在过往中。

　　可当他想把它们拿出来时，却只觉得是梦中取物一般荒唐了。

　　“……对不起。”

　　木纶疑惑地望着婀藏澈。

　　“我没有护好你。”婀藏澈皱眉，垂着头，看上去竟有些可怜，“你原谅我，好不好？”

　　抬眼的那瞬间，好像要被吸了进去。

　　气氛一时变得暧昧不清。

　　木纶仓促地别开眼，讪笑道，“阿澈言重了。”

　　他回到屋内，笑道，“我无大碍。夜已深，阿澈也回去睡吧。”

　　那背影竟有些仓皇而逃的意味来。

　　婀藏澈立在廊下，瞥过那女子消失的地方，眸色一深，不知想到什么，微微皱了皱眉。

　　今夜又有人辗转难眠。

　　第二日见到明慕时，木纶吓了一下。明小公子同身边几个侍卫皆是面色惨白，眼下深深。明慕看到明显睡的不错的木纶和婀藏澈并肩走近，深深叹了口气。

　　木纶问他怎么了。

　　“我……不，是我们，”明慕沉重道，“我们都做了一个梦，有个红衣裳的人一直追着我们跑。”

　　“我跑了一夜，”明慕泫然若泣，很是委屈的模样，“直到天亮了被那人抓住，才一身冷汗地被吓醒。”

　　木纶很是诧异，他望向婀藏澈，“那你……”

　　“我也梦了。”婀藏澈道，“但我反身把那人杀了，早早从梦中醒来。”

　　明慕想到梦中那人的面目，打了个寒噤，“澈国师真是英勇无畏。”

　　“是无畏，”婀藏澈弯眼，勾起一个清浅的笑，“因为想到有人在等我，所以知道无论如何也要从那个梦中醒来。去找他，保护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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