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捌
毕业考前一周,安城仿佛被扣进了一个巨大的、闷热的蒸笼里。空气粘稠得如同融化的糖浆,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感。天空是压抑的铅灰色,厚重的乌云低低地悬着,酝酿着一场足以浇灭这酷暑的雷暴。傍晚时分,积聚了一整天的能量终于爆发。乌云如同不堪重负的堤坝彻底垮塌,豆大的雨点裹挟着狂风,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很快就连成一片白茫茫的、震耳欲聋的雨幕。整个世界只剩下雨声的咆哮和闪电撕裂天幕的瞬间惨白。
音乐教室那架年岁久远、饱经沧桑的立式钢琴,在如此潮湿的空气里仿佛成了天然的共鸣箱。顾星河按下琴键,发出的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嗡鸣和湿漉漉的回响,像是琴弦在雨中呜咽。叶知秋坐在琴凳上,微微蹙着眉,指尖轻轻敲击着几个低音区的琴键,发出沉闷的“笃笃”声,试图用声音本身来讲解贝多芬《月光奏鸣曲》第一乐章开头的意境。
“你听,”她的声音在巨大的雨声中显得有些缥缈,需要提高音量才能听清,“这是开头的分解和弦进行,C#小调,左手的这个持续低音,”她用力按下中央C下方的A键,发出一个带着水汽共鸣的低音,“它像不像月光下深不见底的海面?或者……一个沉甸甸的、无法释怀的心事?营造出一种沉静、孤寂,甚至带着点阴郁的氛围……”她的指尖在几个低音键上来回,那持续的低音如同命运的叩门声,在雨声中更添沉重。
顾星河站在她身旁,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窗外。狂风暴雨正疯狂地抽打着紫藤花架,那些仅存的花穗在风雨中无助地摇曳、破碎,淡紫色的花瓣被无情地卷走,融入浑浊的雨水中。一道刺目得如同镁光灯的闪电骤然撕裂了昏暗的天幕,瞬间将整个琴房照得亮如白昼!紧随其后的惊雷如同天神震怒的巨锤,带着毁灭性的力量轰然砸落!“轰隆——!!!”巨响震得窗玻璃疯狂嗡鸣,脚下的地板都在微微颤抖,心脏仿佛都要被这巨响震出胸腔!
就在这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尚未完全消散、耳膜还在嗡嗡作响的余波中,顾星河猛地转过头,看向叶知秋被闪电瞬间照亮的侧脸。她的睫毛在强光下根根分明,微微颤动着,脸上带着一丝惊魂未定的苍白。一种强烈的冲动,如同积蓄已久的火山,冲破了他所有的理智和顾虑,借着这雷声的掩护,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响在两人之间:
“你知道吗?”他看着她的眼睛,在那双雾气蒙蒙的眼眸深处,看到了自己同样紧张却异常坚定的倒影,“雨燕求偶的时候,”他顿了顿,声音在雨声的间隙里显得格外清晰,“它们不会像别的鸟那样炫耀羽毛或者唱歌。它们会用不同的音调,不同的节奏,在高速飞行中编织成一首独特的曲子……像……像一首只唱给心上人听的,天空里的情歌。”
话音落下,琴房里陷入一片短暂的死寂,只剩下窗外更加疯狂的雨声。叶知秋完全怔住了,雾气蒙蒙的眼睛微微睁大,定定地看着顾星河,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他。闪电的光影在她脸上明灭,清晰地映出她眼中瞬间翻涌的惊愕、困惑,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空气仿佛凝固了,带着雨水的潮湿和一种灼热的张力。
也许是这突如其来的“情歌”理论带来的冲击,也许是为了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两人默契地肩并肩,开始调试钢琴上几个因湿气而严重走音的中音区琴键。狭窄的琴凳空间里,手臂不可避免地轻轻触碰。叶知秋俯身去拧动低音区的弦轴钉时,几缕乌黑的发丝随着她的动作,无意间扫过顾星河靠近的脸颊。那微凉的、带着清冽茉莉香气的发丝,混合着松木琴凳特有的陈旧气息和潮湿的雨气,钻进他的鼻腔,带来一阵细微却令人心尖发颤的痒意,像羽毛轻轻搔过最敏感的心弦。
就在这时——
“嘣——!!!”
钢琴内部一根因湿气而松弛的、负责低音G的粗壮琴弦,在叶知秋拧动轴钉施加拉力时,突然毫无征兆地绷断!发出一声沉闷而巨大的、如同野兽咆哮般的共鸣音!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在封闭的琴房里被无限放大、回荡,震得人耳膜发麻,连琴身都似乎跟着剧烈一颤!
叶知秋像是被这近在咫尺的巨响狠狠惊吓到,身体猛地一弹,直起身子!昏暗的光线下,顾星河清晰地看到,她小巧的耳尖瞬间红得如同初绽的、饱满欲滴的玫瑰花瓣,那抹红晕甚至迅速蔓延到了白皙的脖颈!她捂着胸口,惊魂未定地看着那架发出怒吼的钢琴,呼吸有些急促。
放学路上,积水在坑洼的路面反射着城市霓虹的破碎光影。顾星河和好友卢臻玄勾肩搭背地走着,靴子踩在水洼里,溅起浑浊的水花。一天的紧张备考和刚才琴房惊心动魄的经历,让顾星河有些心不在焉。卢臻玄突然用手肘用力撞了他一下,挤眉弄眼地压低声音,带着八卦的兴奋:
“喂,星河,老实交代!”他凑得更近,热气喷在顾星河耳边,“你跟叶知秋……是不是真在谈恋爱啊?我看你们最近形影不离的!”
顾星河的心猛地一跳,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股热血瞬间冲上头顶,脚下下意识地用力一踢——
“嗖——当——!!!”
一颗无辜躺在路边的鹅卵石,被他带着慌乱和力道的一脚踢得激射出去,不偏不倚,狠狠撞在路边一个红色的消防栓上!发出一声清脆、悠长、带着金属震颤质感的巨大回响!“当————!”那声音在雨后的寂静街道上格外刺耳,余音袅袅,惊起了旁边梧桐树上栖息的几只麻雀,扑棱棱地拍打着翅膀,慌慌张张地冲向灰蒙蒙的、尚未散尽雨气的夜空。
“瞎说什么!”顾星河矢口否认,声音却因为心虚而有些发飘,眼神闪烁不定。那声消防栓的巨响还在耳边回荡,像是在嘲笑他的口是心非。
“我可没瞎说,”卢臻玄嘿嘿一笑,一副“我早就看穿你了”的表情,神秘兮兮地再次凑近,“昨天放学,我可是亲眼看见的!叶知秋一个人躲在美术教室后面那个小阳台上,”他指了指教学楼西侧那个堆满静物石膏的僻静角落,“鬼鬼祟祟的,折了好多好多纸星星!五颜六色的,堆得像座小山!”他夸张地比划着,“而且啊,”他压低了声音,像是分享什么惊天秘密,“我假装路过,偷偷瞄了一眼!好家伙,那可不是普通的星星!她好像还在每颗星星里面,用很小的字,写满了东西!密密麻麻的!跟蚂蚁爬似的!”
顾星河的心跳得更快了,像揣了一只活蹦乱跳、不知疲倦的兔子,疯狂地撞击着肋骨。叶知秋折纸星星?还在里面写字?写的是什么?无数个问号瞬间塞满了他的脑海,混合着琴房里的茉莉香、雷声中的“情歌”告白、消防栓的悠长回响……搅得他心绪不宁。
那晚回到家,窗外又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顾星河坐在书桌前,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卢臻玄的话像魔咒一样在耳边回响。他鬼使神差地起身,在书柜里翻找。手指掠过一排排书籍,最终停留在那本精装的、深蓝色硬壳封面烫着金色花体字的《肖邦钢琴作品全集》上——那是去年生日时,叶知秋送给他的礼物。
他摩挲着厚重的硬壳封面,指尖沿着烫金的标题划过,仿佛能感受到当时接过它时的心情。带着一丝莫名的期待和紧张,他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翻开厚重的扉页。
就在扉页与内页的夹层里,一张薄薄的、边缘切割整齐的纸片,如同被惊动的羽毛般,悄然飘落出来,打着旋儿,无声地落在了摊开的书桌上。
那是一张长方形的纸片,质地比普通纸厚实一些,带着一种奇特的哑光质感。纸片本身是纯净的白色,没有任何印刷图案或文字,只有极细的、泛着银光的五线谱纹路,均匀地印满了整张纸面,像一张空白的乐谱。
顾星河疑惑地拿起那张纸,对着书桌上台灯温暖的光线,仔细端详。除了那些银色的五线谱线,似乎什么也没有。他无意识地转动着纸片的角度,让灯光在纸面上流淌、折射。
突然!在某个特定的倾斜角度下,当光线以近乎平行的方式擦过纸面时,奇迹发生了!
一行行隐藏在银色纹路中的字迹,如同被施了魔法般,悄然显现出来!那是一种特殊的隐形荧光墨水!字迹散发着极其微弱的、柔和的蓝绿色荧光,在暖黄的台灯光下,如同沉入水底的星芒,需要极其专注才能辨认清楚。
顾星河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他屏住呼吸,凑得更近,眼睛一眨不眨地仔细辨认着那散发着微弱荧光的字迹——
那竟然不是普通的文字!
而是用一个个极其小巧、精致、如同微雕艺术般的音符,巧妙地连接、组合而成的两个字!
每一个“点”是一个音符符头,每一道“线”是符干或符尾,它们共同构成了两个清晰可辨的汉字轮廓:
“安好”
顾星河的手猛地一抖!
“哐当——哗啦——!”
他手肘不小心碰翻了桌角那杯喝了一半、还漂浮着几片柠檬和冰块的冰柠檬茶!金黄色的、带着浓郁柠檬清香的液体瞬间倾泻而出,如同决堤的洪水,迅速浸湿了摊开的《肖邦全集》书页一角,也毫不留情地淹没了桌上那张承载着秘密问候的银边纸片!
淡淡的柠檬香混合着茶水的微涩气息,在空气中迅速弥漫开来。顾星河手忙脚乱地抢救书本和纸片,但已经来不及了。茶水迅速洇开,那张神奇的银边纸片上的荧光字迹在茶渍的浸泡下迅速变得模糊、暗淡,最终与湿透的纸融为一体,再也无法分辨。书页上也留下了一片难看的、带着柠檬味的深黄色污渍。
他颓然地坐回椅子上,看着桌上的一片狼藉,看着那本被茶水玷污的书,看着那片彻底毁掉的、写着“安好”的纸片。淡淡的柠檬香萦绕在鼻尖,混合着心底翻涌的、难以名状的巨大悸动、懊恼和一种更深沉的、如同柠檬皮般微苦的酸涩。叶知秋那清冷的身影、雾气蒙蒙的眼睛、琴键上跳跃的指尖、还有那无数颗写满心事的纸星星……所有的画面都交织在一起,冲击着他的心房。那句无声的“安好”,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不能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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