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扎染
后来的很多天,日子像丽江缓缓流动的云,舒卷得没有一丝急切。我们保持着那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午后三点的咖啡店,傍晚偶尔的古城漫步,或者只是在「风止处」的窗边,他调酒,我看书,阿牧在我们脚边打盹。谁都没有去戳破那层日渐透明的窗户纸,仿佛都在等待一个更自然、更水到渠成的时刻,让一切发生。
那是一个被阳光浸泡得格外松软的早晨。我坐在客栈的天井里,翻着一本从咖啡店借来的、关于云南民间手艺的旧画册。书页泛黄,图片里的蓝染布匹,在粗糙的印刷质感下,依然能看出那种深邃而沉静的蓝,像把一整片滇西北最晴朗的夜空都吸纳了进去。
“这种蓝,”我指尖轻轻点着书页,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旁边正在侍弄那株红山茶花的老板娘听,“和古城雨后的天色,真像。”
老板娘直起腰,用围裙擦擦手,笑眯眯地说:“姑娘喜欢?忠义市场后头,有个阿婆,扎染做了一辈子,那颜色才叫正哩。”
我合上书,心里动了念头,却也只是个模糊的念头。
第二天清晨,我像往常一样准备出门,推开客栈那扇厚重的木门,却意外地看见陈远斜斜地倚在巷口的红山茶树下。晨光尚未完全驱散夜的凉意,在他金色的发梢镀着一层极淡的、毛茸茸的光晕。阿牧安静地蹲在他脚边,看见我,尾巴立刻像上了发条似的摇动起来。
他手里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片昨夜被风吹落的、蜷曲的枯叶,听见门响,抬眼望过来。他的表情很平静,没有刻意等待的痕迹,倒像是偶然路过,在此处歇脚。
“早。”他先开了口,声音带着晨起时特有的微哑。
“早。”我伸手摸了摸阿牧的狗头,我应道,心里那点模糊的念头,在他出现的这一刻,忽然清晰了起来,却又带着点被抓包似的微妙心虚,“你怎么在这儿?”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将手中的枯叶松开,任它飘落。他的目光掠过我手里拿着的那本旧画册的封面,上面恰好是一幅蓝染布匹的特写。
“听客栈老板娘说,”他开口,语气寻常得像在讨论今日的天气,“忠义市场后面,有个做了一辈子扎染的阿婆,手艺不错。”
我的心轻轻一跳。他知道了。是巧合,还是……他听到了我昨天的话?
我没有追问,只是顺着他的话,也努力让语气听起来同样平常:“是吗?那正好,我也想去看看。”
他没有说“我带你去”,甚至没有发出明确的同行邀请。只是在我话音落下的同时,他已经转过身,朝着巷子深处走去,步调不疾不徐。阿牧欢快地跟上他,又回头看看我,像是在催促。
我顿了顿,随即跟了上去,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大约三步的距离。清晨的古城尚未完全苏醒,只有零星几家铺子卸下门板,炊烟在青瓦屋顶上袅袅升起。我们的脚步声在湿润洁净的青石板路上清晰可闻,他的略沉,我的稍轻,交错出一种奇特的韵律。
阳光渐渐烈了起来,将我们的影子斜斜地投在地上,拉得很长。经过一个卖早点的摊子,蒸笼里冒出滚滚白气,带着米面甜香的暖意扑面而来。陈远脚步未停,却极其自然地买了两个玫瑰豆沙粑粑,用油纸包着,转身递了一个给我。
“尝尝,本地人的早饭。”他语气平淡。
我接过来,油纸包裹下的粑粑温热烫手,那股暖意顺着指尖一直蔓延到心里。指尖在交接时,不小心轻轻擦过他微凉的手背。两人都像是被这细微的触电感惊动,动作同时顿了一瞬,又都极其默契地、若无其事地移开了视线。我低头,假装专注于解开油纸,却感觉耳根有些微微发烫。
忠义市场后面,果然藏着另一番天地。喧嚣的市声被一堵老墙隔开,小巷深处,是一座安静的老院。门口没有任何招牌,只有几匹靛蓝色的布匹晾在竹竿上,在风里轻轻飘荡,像沉静的波浪。那就是阿婆的扎染坊了。
院子被层层叠叠晾晒的蓝布分割成明暗交错的光影迷宫,空气里弥漫着板蓝根混合着阳光的特殊气味,微涩,却又清冽。一位头发花白、穿着深蓝色纳西族传统服饰的阿婆,正坐在院心的矮凳上,低头缝着一块布的边缘。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皱纹里嵌着慈祥的笑意,目光在我们两人之间转了一圈。
“随便看,看。”她的普通话带着浓重的口音,却温暖质朴。
我和陈远在那些悬挂的蓝布间慢慢走着,手指偶尔拂过粗砺的棉布表面,触感真实而厚重。那些蓝,深浅不一,图案从简单的几何纹样到复杂的花鸟虫鱼,每一匹都独一无二,像是将时光与心意都凝固在了这方寸经纬之间。
“姑娘,后生,自己试试?”阿婆放下针线,热情地招呼,“自己染的,穿着才有意思哩。”
我有些心动,看向陈远。他正站在一匹染着抽象云纹的布前,闻言转过头,目光与我相遇。
“试试?”他问,语气里听不出太多情绪,但眼神是允许的,甚至带着点隐约的鼓励。
阿婆已经手脚利落地搬来了两张小凳,又抱来两匹未经染色的素白棉布。“喏,白的,干净的。想染成啥样,先想好,折好,捆紧。”
我接过属于我的那匹布,柔软的棉布在手中像一片无瑕的雪原。染什么呢?我有些踌躇。旁边的陈远却已经坐下,他将那匹布在膝上摊开,动作不紧不慢,带着一种奇异的专注。他没有用店里提供的常见花纹模板,而是拿起粉块,直接在那片洁白上,开始描画线条。
我忍不住侧目看去。他画的并非繁复的图案,而是简练流畅的、舒展的线条,组合起来……竟像是一株植物的茎叶与花瓣。我的心猛地一颤,那轮廓,分明与他在小臂上那丛蓝色鸢尾纹身,如出一辙。
他要用这布,复刻他的纹身吗?还是……要赋予它新的含义?
他没有解释,我也没问。我们就这样并排坐着,各自在属于自己的一方白布上,进行一场沉默的创作。阳光从蓝布的缝隙间漏下来,在我们身上、手上投下晃动的光斑。院子里很安静,只有阿婆偶尔的指点声,风吹布匹的轻响,以及我们手中布料折叠时发出的细微沙沙声。
当需要用力捆扎棉线以固定图案时,陈远很自然地伸过手来。
“扶着。”他说。
我便依言帮他扶住已初具雏形的布料。他的手很大,骨节分明,因为用力而微微绷紧,青色的血管在手背上浮现。他极其耐心地将棉线一道道缠紧,打结,动作精准得像在进行某种外科手术,又像在完成一个庄重的仪式。我们的手指不可避免地多次触碰、交叠,隔着粗糙的棉布,传递着彼此的体温和那无法言说的、微妙的张力。空气里板蓝根的气味,似乎也混入了他袖口常有的、清冽的薄荷与淡淡烟草味,形成一种独属于此刻的、令人安神又心悸的气息。
浸染的时刻到了。阿婆指挥着我们将捆扎好的布团浸入那口散发着浓烈植物气味的大染缸。深蓝近黑的汁液瞬间吞没了洁白。
“要反复浸,反复氧化,颜色才牢,才正。”阿婆在一旁说着古老的秘诀。
我们一起,将那团布浸入,提起,看着它在空气中由绿变蓝,再浸入……重复着这个古老的动作,仿佛在共同经历一次缓慢的、肉眼可见的蜕变。蓝,一层层地加深,沉淀,覆盖掉所有最初的洁白,覆盖掉我们亲手折出的痕迹,却也将那些折痕下的留白,保护成未来将显现的、独一的图案。
最后,是清洗和晾晒。在水流下冲去浮色,深蓝的汁液顺着石板流走,我们手中那团神秘的“包裹”渐渐显露出被染料亲吻后的模样。解开棉线的那一刻,需要一些耐心。我们几乎是头碰着头,小心翼翼地拆解那些紧密的结。当最后一根棉线松开,布料哗然展开的瞬间——
我的呼吸屏住了。
陈远染的,并非一整匹布,从形状看,那分明是一件男式衬衫的裁片。而原本素白的棉布上,此刻呈现出的,是深深浅浅、极具层次感的蓝。最震撼的是图案:并非完全写实的鸢尾花,而是更抽象写意的、流动的蓝色笔触,像是将一抹天空、一片深海和一朵花的魂魄都糅合在了一起,恣意地泼洒、流淌在布料上。而在那“花心”或说是“光芒凝聚处”,他用我之前未曾留意到的、极细的金线,捆扎出了几个小小的、星辰般的点。此刻,在阳光下,那几点金,正闪烁着含蓄而夺目的微光。
“这是……”我喃喃道,被这意外的美丽击中。
陈远没有立刻回答。他拎起那件染好的衬衫前片,对着阳光仔细看了看色泽,眼神专注得像在审视一杯刚调好的、至关重要的酒。然后,他才转向我,目光落在我被染蓝了一点点的指尖,又抬起,与我对视。
“一件衬衫。”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总不能老是穿白的。”
“为什么……加点金色?”我问出了最核心的疑惑。那抹金,打破了大片深蓝的沉静,带来了难以忽视的、温暖的希望。
他垂下眼,指尖拂过衬衫上那几点闪烁的金,动作很轻。过了几秒,他才低声开口,声音混在风吹蓝布的猎猎声中,几乎要听不清:
“‘止于盛夏’……也不该全是灰烬。”
风更大了些,满院的蓝布如同被唤醒的深海,汹涌地起伏、鼓荡,发出连绵不断的波涛般的声响。阳光穿透那些深深浅浅的蓝,在我们周身流淌着变幻的光影。阿牧在我们脚边趴了下来,下巴搁在前爪上,棕色的眼睛里映着满世界的蓝与那一点金,显得格外安宁。
我站在他面前,站在这一片他所创造的、流动的蓝色梦境中央,忽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眼前这个总是用漫不经心掩饰用情的男人,正用他最擅长的方式——创造一件独一无二的、带着伤痕印记与隐秘光亮的实物,笨拙而又无比郑重地,向我敞开他内心更深一层的底色。
那不再仅仅是关于巴黎往事的诉说,而是关于此刻,关于未来,一次沉默却震耳欲聋的、崭新的“开始”。
陈远手上的纹身好像……颜色变淡了。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