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兹行天下》

　　次日清晨，沐兹刚起身梳洗，柳氏院里的碧桃就来了。

　　“大小姐，夫人请您过去一趟。”碧桃站在门外，声音恭敬，眼神却带着几分不安。

　　沐兹对着铜镜簪上最后一支玉簪，语气平淡:“知道了。”

　　青黛低声问:“小姐，夫人这时候找您，怕是……”

　　“无妨。”沐兹站起身，理了理衣袖，“该来的总会来。”

　　到了正院，柳氏已经等在花厅里。她今日穿了身藕荷色绣金线牡丹的常服，发髻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得体的笑容，看起来雍容华贵，无可挑剔。

　　见沐兹进来，她笑着招手:“兹儿来了，快坐。”

　　沐兹行了个礼，在她下首坐下。丫鬟奉上茶来，是上好的明前龙井，茶香袅袅。

　　“昨日在王府，兹儿真是给咱们沐家长脸了。”柳氏抿了口茶，笑容温婉，“王妃特意让人传话，说很喜欢你的琴艺，想请你过几日再去王府弹一曲。”

　　沐兹垂下眼:“王妃谬赞。”

　　“这是好事。”柳氏放下茶盏，话锋一转，“不过兹儿，有些话，我不得不说。你如今也大了，该知道轻重。在外人面前，还是要顾全大局，莫要太过……”

　　“太过什么？”沐兹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着她，“夫人不妨明说。”

　　柳氏被她看得一怔，笑容僵了僵，但很快恢复如常:“我是说，瑶儿毕竟是你妹妹，你当姐姐的，该多让着她些。昨日在王府，你那一曲《流水》弹得固然好，可瑶儿的《春江花月夜》也不差，你何必……”

　　“何必抢她风头？”沐兹接过话头，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夫人这话说得好笑。琴艺比试，各凭本事。难不成要我故意弹错几个音，好让二妹妹拔得头筹？”

　　柳氏脸色微变。

　　她没想到沐兹会这么直接。以往这丫头虽然性子冷，但表面功夫还是会做的，今日这是怎么了？

　　“兹儿，”柳氏勉强笑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姐妹之间，总该互相照应……”

　　“夫人放心。”沐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只要二妹妹不来找我麻烦，我自然不会去招惹她。至于互相照应——夫人还是多教教二妹妹，什么叫‘自知之明’。”

　　说完，她福了福身:“若没有其他事，兹儿先告退了。”

　　柳氏坐在椅子上，看着她转身离去的背影，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阴沉。

　　碧桃小心翼翼地走过来:“夫人……”

　　“啪！”

　　柳氏猛地将茶盏摔在地上，碎片四溅。

　　“好一个沐兹！”她咬牙切齿，“仗着有镇国公府撑腰，连我这个当家主母都不放在眼里！”

　　碧桃吓得跪在地上，不敢出声。

　　柳氏胸口剧烈起伏，好半晌才平复下来。她看着地上的碎片，眼神渐渐变得冰冷。

　　“去，”她缓缓道，“把二小姐叫来。”

　　---

　　沐兹回到静玉轩，刚进院子，就看见沐婉站在廊下，手里捧着那本《玄秘塔碑》字帖，正探头探脑地往里看。

　　“三妹妹？”沐兹走过去，“有事？”

　　沐婉吓了一跳，连忙行礼:“长姐，我、我是来还字帖的。”

　　她将字帖双手奉上，小声道:“我临完了，想再借一本……不知道长姐方不方便？”

　　沐兹接过字帖，翻了翻。沐婉的字确实进步不少，虽然笔力尚弱，但结构工整，看得出是下了功夫的。

　　“进来吧。”她转身进屋。

　　沐婉连忙跟进去。

　　书房里，沐兹从书架上取出一本《九成宫醴泉铭》递给她:“这本适合你现在的笔力。慢慢练，不急。”

　　“谢谢长姐。”沐婉接过，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犹豫了一下，小声道，“长姐，我、我听说昨日在王府，您弹琴弹得极好……”

　　沐兹抬眼看着她:“你想学琴？”

　　“不是！”沐婉连忙摆手，脸涨得通红，“我、我就是想问问……长姐能不能教我认谱子？我娘说，女孩子家，多少该懂些音律……”

　　她说得吞吞吐吐，眼神躲闪，显然还有别的话。

　　沐兹放下手中的书:“三妹妹，你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沐婉咬了咬唇，像是下了很大决心，才低声道:“长姐，我前日听我娘和嬷嬷说话……她们说，二姐姐从王府回来后，发了好大的脾气，把屋里能摔的都摔了。还说、还说……”

　　“还说什么？”

　　“还说……要找机会让长姐难堪。”沐婉声音越来越小，“我娘让我离二姐姐远些，免得被牵连。”

　　沐兹眼中闪过一丝冷意。

　　沐瑶那个蠢货，果然沉不住气。

　　“我知道了。”她淡淡道，“谢谢三妹妹告诉我这些。”

　　沐婉松了口气，又小心翼翼地问:“长姐，您……您不怕吗？”

　　“怕？”沐兹笑了，笑意未达眼底，“我为什么要怕？”

　　沐婉被她眼中的寒意惊得后退一步，不敢再问，匆匆告辞离开了。

　　等人走后，青黛才开口:“小姐，二小姐那边……”

　　“跳梁小丑罢了。”沐兹语气平淡，“她若真敢做什么，我自有办法应付。”

　　她走到琴架前，看着母亲留下的那架古琴。琴身是上好的桐木，琴弦光洁，在晨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琴弦。

　　脑海中又浮现出裴砚知那句话:“你的琴声里有故事——很悲伤的故事。”

　　他听出来了。那别人呢？安阳王妃呢？还有那些在场的贵女公子们，他们听出来了吗？

　　沐兹收回手，从袖中取出那本《流水》古谱。

　　裴砚知为什么要送她这个？真的只是“赠予知音人”这么简单？

　　她翻开谱子，一页页仔细看着。这确实是前朝孤本，指法繁复，意境深远。可看着看着，她忽然发现一处不对劲。

　　在第三页的空白处，有一行极小的字，是用极细的笔尖写上去的，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沐兹凑近细看。

　　那行字写的是:“城南三十里，青松岗下，有故人待君。”

　　字迹清隽有力，与谱子本身的笔迹不同，显然是后来加上去的。

　　沐兹的心猛地一跳。

　　这是……裴砚知留的？

　　城南三十里，青松岗。那是什么地方？故人又是谁？

　　她合上谱子，在屋里踱了几步。

　　裴砚知这个人，太神秘，太危险。他看似玩世不恭，实则城府极深。他送她琴谱，又留下这样的暗语，到底想干什么？

　　“小姐，”云岫从外面进来，神色凝重，“暗香那边又有消息了。”

　　“说。”

　　“关于三皇子……”云岫压低声音，“暗香查到，三皇子这些年一直在暗中拉拢朝臣，尤其是那些手握实权的官员。老爷……只是其中之一。”

　　沐兹眼神一凝:“还有谁？”

　　“户部、工部、兵部……都有他的人。”云岫顿了顿，“而且，暗香还查到，三皇子与北边的契丹部落有往来。”

　　契丹？

　　沐兹心头一震。

　　大周北境与契丹接壤，多年来时有摩擦。若三皇子真的与契丹勾结，那就不只是争权夺利那么简单了。

　　那是叛国。

　　“有证据吗？”她问。

　　“暗香还在查。”云岫道，“不过已经查到了一些线索。三皇子府里有个契丹商人，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去一趟。暗香的人跟踪过，那商人最后去的地方是……”

　　“是哪里？”

　　“春风楼。”云岫一字一顿，“就是胡大夫常去的那家。”

　　沐兹闭上眼睛。

　　所有线索都连起来了。

　　胡大夫——三皇子——契丹商人。

　　父亲的书房暗格——密信——通敌卖国。

　　母亲发现了秘密——被灭口。

　　那些江湖郎中知道得太多——被灭口。

　　好一个环环相扣的阴谋。

　　“小姐，”云岫担忧道，“这事牵扯太大了，咱们……”

　　“继续查。”沐兹睁开眼，眼中一片冰寒，“不过要更小心。三皇子不是好惹的，被他发现，咱们都得死。”

　　“是。”

　　云岫退下后，沐兹独自坐在书房里，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心中却是一片冰冷。

　　母亲，您当年发现的，就是这样惊天动地的秘密吗？

　　所以父亲才要杀您灭口？

　　所以那些郎中才要被灭口？

　　所以三皇子才要……

　　她忽然想起裴砚知。

　　安阳王世子，最受皇帝宠爱的宗室子弟。他知道这些吗？如果知道，他站在哪一边？如果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送她琴谱，为什么要留下那样的暗语？

　　城南三十里，青松岗下，有故人待君。

　　这个“故人”，是谁？

　　沐兹站起身，走到书桌前，铺纸研墨。

　　她要给外祖母写信。

　　提笔时，她犹豫了。这些事太过重大，写在信里太危险。万一信被截了，不仅她会死，还会连累镇国公府。

　　可若不告诉外祖母，她一个人能对付得了三皇子吗？

　　笔尖悬在纸上，久久没有落下。

　　窗外传来鸟鸣声，清脆悦耳。阳光透过窗纸洒进来，在书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沐兹最终还是放下了笔。

　　不能写。

　　至少现在不能。

　　她需要更多证据，需要更清楚的线索。需要知道裴砚知到底想干什么，需要知道那个“故人”是谁。

　　还有青松岗……她得去一趟。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再也压不下去。

　　可怎么去？她一个闺阁女子，独自出城三十里，太危险了。带丫鬟去？青黛和云岫都不会武功，真遇上危险，只会拖累她。

　　沐兹在书房里踱步，脑海中飞速思考。

　　也许……可以借镇国公府的名义？

　　外祖母每月都会派人来看她，送些东西。下次来人时，可以让他们暗中护送？

　　不行。镇国公府的人目标太大，容易被人盯上。

　　那该怎么办？

　　正思忖间，青黛敲门进来:“小姐，国公府来人了。”

　　沐兹一愣:“这么快？”

　　“是周嬷嬷，说老夫人想小姐了，特意过来看看。”

　　沐兹连忙起身:“请周嬷嬷到花厅。”

　　花厅里，周嬷嬷已经等在那里了。见沐兹进来，她笑着起身:“表小姐。”

　　“嬷嬷快坐。”沐兹在她对面坐下，“外祖母身体可好？”

　　“好，好。”周嬷嬷笑道，“老夫人就是惦记表小姐，让老奴来看看。还让老奴带了些东西来。”

　　她说着，让身后的丫鬟抬上两个箱子。一个箱子里是些衣料首饰，另一个箱子里则是几本书和几个小盒子。

　　“这些都是老夫人年轻时的旧物，说是留给表小姐。”周嬷嬷打开小盒子，里面是一对翡翠镯子，水头极好，“老夫人说，这对镯子是当年太后赏的，一直没舍得戴。如今给了表小姐，也算是传家宝了。”

　　沐兹接过镯子，心中涌起一股暖意:“谢谢外祖母。”

　　“还有这些书，”周嬷嬷指着另一个箱子，“都是些医书药典，老夫人说表小姐喜欢研究这些，就让人从藏书楼找了出来。”

　　沐兹翻看了一下，果然都是些珍本孤本。其中还有一本《南疆毒经》，正是她一直在找的。

　　“外祖母费心了。”她真心实意地道谢。

　　周嬷嬷看着她，眼中满是慈爱:“表小姐客气了。老夫人最疼的就是您，只要您好好的，老夫人就高兴。”

　　又说了会儿话，周嬷嬷起身告辞。临走时，她忽然压低声音道:“表小姐，老夫人让老奴带句话给您。”

　　沐兹神色一凛:“嬷嬷请说。”

　　“老夫人说:城南三十里，青松岗下，有故人待君。”

　　沐兹浑身一震。

　　这话……和周嬷嬷有什么关系？

　　周嬷嬷看着她震惊的表情，微微一笑:“表小姐不必惊慌。老夫人知道您在查什么，也知道您遇到了什么人。那位‘故人’，是老夫人安排的。您若想去，老奴可以安排人护送。”

　　沐兹定定地看着她，良久，才轻声问:“外祖母……都知道？”

　　“老夫人什么都知道。”周嬷嬷叹道，“只是当年时机未到，不能轻举妄动。如今……时机差不多了。”

　　她顿了顿，又道:“表小姐，老夫人让老奴告诉您:放手去做，天塌下来，有镇国公府顶着。”

　　沐兹的眼圈瞬间红了。

　　她一直都知道外祖母疼她，可直到此刻，她才真正明白这份疼爱有多深沉。

　　外祖母什么都知道，却一直隐忍不发，是在等时机，也是在等她长大。

　　如今，时机到了，她也长大了。

　　“嬷嬷，”沐兹深吸一口气，“我什么时候能去？”

　　“三日后。”周嬷嬷道，“老奴会安排妥当。表小姐只需找个借口出城，剩下的交给老奴。”

　　“好。”

　　送走周嬷嬷，沐兹回到书房，看着桌上的《南疆毒经》，心中五味杂陈。

　　外祖母为她铺好了路，剩下的，就要靠她自己走了。

　　城南三十里，青松岗。

　　那里等着她的“故人”，究竟是谁？

　　而这条路的尽头，又是什么？

　　沐兹不知道。

　　但她知道，她必须去。

　　为了母亲，也为了她自己。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