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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道
六月初八,崔明珠定亲的日子。侯府二房准备良久,五娘崔明珠更是早早儿起来开始梳妆打扮。
门房遣人来报,二夫人兴高采烈的的接过信封,入目却是李连景今日晨起忽觉头昏脑热,没多久便晕了过去,故而定亲之事只得延后。
崔明珠梳妆完毕来到母亲院里,只见满院女使婆子垂首躬身立在外头,连个大气都不敢喘。
刚想出言责备,大喜的日子一个个耷拉着脑袋,给谁找晦气呢,却听正堂屋里瓷器落地的碎裂声响,和母亲气急败坏的叫骂:
“李家还想复了那病秧子的婚约不成?拿这么个幌子蒙我,打量着我是个傻子吗?”
崔明珠顿觉浑身血液倒流,离正堂越近,越发觉得心凉。
“昨日李家那小子还在金明池畔打马球,怎的今日就病了?县主此举,当真是没拿我们二房当回事啊!今日若是那病秧子和李家定亲,恐怕县主抬也会把李连景抬过来!”
崔明珠推门而进时,二夫人邹氏正摔砸着碗盏,茶水溅湿了五娘新做的衣裙,碎瓷片正巧划过她的手面,沁出点点血迹。
崔明珠却浑然不觉,只感受到四肢百骸传来的冷意。她拾那封被母亲扔在地上的信,捏信纸的指节,白得没了血色。
指尖的颤抖怎么也压不住,纸上的字迹像一把把淬毒的针,扎得她双眼生疼。
她猛地将那张纸揉成一团,狠狠摔在地上。仿佛还不够,又发疯似的抬脚去踩,锦缎鞋面碾在脆弱的纸上,发出绝望的嘶响。
“你竟敢如此轻贱于我。”一声哽咽冲喉而出,泪水决堤般涌出,每一滴都滚烫得像是心头溅出的血。
可是没有母亲的安慰和宽解,只有响亮的巴掌狠狠扇在她的侧脸。
“你个废物!”
上好了妆粉的脸颊瞬间肿胀发红,发髻上的汉白玉簪子随着力道甩了出去,落在地上发出碎裂的声响。
那是李连景曾送给她的定情信物,她今日特地簪在发间。
崔明珠捂着脸,初始的惊讶逐渐转为一声冷笑。
不就是巴掌吗,她挨的还少吗?
愤怒、羞耻、恐惧所有激烈的情绪在胸口冲撞、爆炸,最终,却归于一片死寂的灰烬。
她只觉得冷,一种从心脏最深处弥漫出来的寒意。
她看着母亲那张写满算计与不满的脸,忽然觉得无比疲惫。
“枉我辛苦教养你十八年,你连个刚刚回府的病殃子都比不过,她一回来你这婚事就等着告吹罢!”
崔明珠的双手狠狠扣在手心,尖利的指甲留下深深的血印。
“那就让她滚回去好了。”轻飘飘的一句话,听不出来她到底愤怒与否。只见她红着眼从母亲房中走出去,泪也干涸在脸上。
她好不容易够上的李连景,好不容易讨得晋惠县主的欢心。
真的好不容易。
她虽是二房嫡女,可过的还不如侯夫人的庶女安稳。
父亲外放时,母亲怀着三哥哥在侯府养胎,刚诞下嫡子却得知父亲在朔方纳了一房小妾,已怀胎三月有余。
母亲尚未出月子,便抛下尚在襁褓的三哥哥,匆匆赶去朔方稳固夫妻感情。
许是上天怜悯,没多久母亲就怀了她。可那妾室诞育一子,颇得父亲宠爱。
而她,是个没用的女儿。
母亲也因为生了她而伤了身子,再不能生育。母亲怨她恨她,把一切都归咎于她是个女儿身,不能带给她父亲的宠爱。
后来父亲回京,三哥哥因自幼长在侯夫人身边,同父亲母亲也不亲近,且父亲更喜欢那个一手带大的庶子。
母亲唯一的筹码也失去了利用价值,然三哥哥长大了不听母亲的差遣指使,她成了母亲唯一的出气筒。
母亲说,要她争气,要争得一门好亲事,带给她荣光。
她很努力很努力的去做,希望能博得母亲一笑,哪怕只是一句夸奖。
她都做到了,可惜上天不公,她所有的努力都比不过那个远道回府的崔玄珠。
明明她从小在平崖长大,侯夫人都没见过她几次,可崔玄珠就是拥有她求而不得的母爱。
毫无保留的爱。
崔玄珠,都是你逼我的。只要你走了,李连景就还是我的。
母亲也会因我感到荣光的。
因着前些日子一场大雨,祖母于大相国寺回府时偶感风寒。原本已有好转之势,却不知为何从昨日里竟昏睡了过去。
近日来玄珠每日侍奉祖母汤药,又要赶去徐府为魏骁针灸疏通经络,有些打不起精神。
可今日,却在徐府见到了一个故人,让她瞬间清醒。
魏骁今日身边随侍的不是融金,是汪植。
她知晓汪植是魏骁的人,却不知今日一见是巧合,还是魏骁发觉了什么。
可不论哪种结果于她而言,都是好事。
她之所以没有主动提及,正是想让魏骁自己去发觉。曾经的救命恩人再次向自己施以援手,怎么能让人不动容呢?
这种抽丝剥茧寻得答案的惊喜,想必比她主动邀恩更加让他珍惜。
她不必索取,他已在探索中自愿献上了欣赏,这才是崔玄珠要的最深刻的,征服。
“汪掌柜,又见面了。”
玄珠主动开口寒暄,平崖至东京千里路途,行路两月二人也算有些交情。
魏骁眉头一挑,心跳不可控的乱了一拍。纵使心中已隐隐有了猜测,可当被证实的那一瞬,依旧让他心潮澎湃。
“见过娘子。”汪植拱手作揖,面上含笑。
从上次回京后,主上把他安排在阳武县做知县,前日主上召他回京本以为是有什么大事要商议,却不想……
是来认个娘子。
“你们认识?”魏骁此刻,已是明知故问,却偏执的想从崔七娘的口中知晓。
“从平崖返京时,曾请了汪镖头护送。”玄珠淡定做答,还抬头送了魏骁一个微笑。
魏骁只觉这个笑,过分的晃眼。
汪植却有些理不清思绪的看了魏骁一眼,不是你给的信物让娘子来找他的吗?
这是闹哪出呢?
二人步入内室,品秋和汪植照例守在廊下。汪植热络的和品秋打招呼,却只得了姑娘家一个淡淡的笑,遂尴尬的摸了摸鼻子。
向来雷厉风行的魏骁,此刻面对他的救命恩人却有些没来由的扭捏,思衬着该如何开口。
卸下绦带上悬挂的饕餮玄玉捏在手中,思量几息递到崔玄珠面前。
开口时略带几分难以察觉的紧张:“七娘子可见过这枚玉佩?”
玄珠扫了眼递到面前的玄玉,复而抬头看玉佩的主人。
眼波流转,顾盼生辉。
“竟叫郎君发现了。”
魏骁喉头滚动,眸光一瞬不瞬的瞧着眼前似乎略带羞怯的少女。
得到肯定的回答,魏骁难掩心中激荡。“娘子怎么也不相告与我,竟叫我对着救命恩人相见而不识。”
身前少女欲说还休的瞧他一眼,又瞧了眼关好的门窗,才语带微羞,面带紧张的低声说:
“郎君曾以大礼相赠,恩情早已还清。再者东京礼教甚严,此事若传出,恐叫你我受流言侵扰。”
魏骁默了一瞬,眼中感激已溢于言表。
“女子立世本就不易,还请郎君守口如瓶。”说罢,用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嘘”的手势。
魏骁也效仿娘子动作,二人视线相交,猝然一笑。
“娘子大恩,奉真只待来日再报。”
汪植觉得今天主上心情甚佳,微扬的眉梢,翘起的唇边,连微跛的左腿走路都有些飘飘然。
汪植看了眼已离去的侯府车架,不是治腿吗?怎么如此开心?
他这边是开心了,崔玄珠那边却出了意外。
刚一下了马车,便见吴嬷嬷一脸焦急万分的样子侯在府门前,一见了她急忙忙的赶过来。
“娘子,不好了。”
吴嬷嬷边走边讲述事情原委,玄珠神色也越来越沉。
瑞安堂内弥漫着沉重的药气与无声惊雷般的指控。檀香混着苦药味,压得人心头发沉。
侯夫人裴氏端坐着,背脊挺得笔直,仿佛一株永不弯曲的青松。她一只手死死攥着身旁女儿崔玄珠微凉纤细的手腕,另一只手则紧紧按着酸胀的太阳穴。
近几日来府中传言自七娘子回府以来,坏事连连。先是老夫人无故病重,接着二房夫人邹氏崴了脚,连向来身体康健的五娘子都缠绵病榻。
流言蜚语在侯府中蔓延,说崔玄珠命犯刑克,是个煞星。
十六年的骨肉分离,日夜悬心,好不容易将体弱的女儿盼回身边,补偿性的溺爱还未倾注万一,就有人要将她的心头肉再次剜走!
侯夫人目光如淬了寒冰的利刃,先是扫过榻上昏沉不醒、呼吸微弱的婆母,心乱如麻。继而视线扫过一旁被女使小心翼翼搀扶着、斜倚在软椅里咝咝抽气的弟媳邹氏,那目光里的审视与怀疑几乎要化为实质。
日前晋惠县主在赏春宴上看见玄珠欢喜得紧,连一旁的未来儿媳崔明珠都冷落了。言语中对玄珠幼时体弱没能在侯府长大颇为怜惜,面上具是遗憾之色。
前几日五娘崔明珠的定亲又意外延后,真是让侯夫人不得不怀疑这些谣言是出自她们母女二人。
二老爷崔辅臣一脸沉痛,率先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大哥,大嫂,母亲病得突如其来且愈发沉重,连太医都束手无策,我夫人又无故受伤,接连发生这等不幸之事,实在由不得人不多想。为侯府计,为母亲计,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已请了城外清云观那位颇负盛名的清虚道长前来一看究竟,求个心安。”
西平侯崔靖臣眉头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负手而立,威严的目光扫视全场,尚未开口。
二夫人邹氏眼见侯爷未置一词,用一方绣着缠枝莲的丝帕按了按并无泪水的眼角,声音柔弱得仿佛随时会断气:
“是啊,大嫂,我知道你心疼七娘,她刚回来不久,我这做婶婶的也喜欢得紧。可这事实在太巧了,让人心里头发毛。道长的名声我们是听过的,最是灵验不过。为了母亲的安危,为了咱们整个侯府的运道,总得请高人看一看才稳妥。”
她看似字字似体贴,却句句都将矛头引向玄妙莫测的“冲撞”之说。
侯夫人裴氏胸口剧烈起伏,强压着怒火冷声道:
“二弟,弟妹,七娘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是什么秉性我清楚!什么冲撞不冲撞,简直无稽之谈!侯府……”
她话未说完,仆从已引着一位身着道袍、须发半白、手持拂尘的道人步入堂内。
这道人目光矍铄,步伐沉稳,倒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他手持一柄古铜罗盘,面色凝重地在屋内缓缓踱步,口中念念有词。众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随着他移动,堂内落针可闻。
只见那清虚道长行至静立一旁的崔玄珠附近时,手中罗盘上的指针猛地剧烈颤动起来,最终颤巍巍地定定指向她,不再移动。
道士面色骤然大变,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连连后退数步,拂尘几乎脱手,失声惊呼:“煞气!好重的阴煞之气!源头就在此处!”
满堂哗然,侍立的女使婆子们纷纷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地远离了崔玄珠几步,品秋逐月依旧紧紧站在主子身侧,目光带着探究和审视看向那个清虚道长。
“道长何出此言?!”西平侯历声喝道,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煞气?他在战场杀过多少西蛮人他自己都数不过来,要说煞气也该是他这个做父亲的!
清虚道长稳住身形,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拂尘直指崔玄珠:
“侯爷恕罪,贫道依卦象与罗盘指引,绝无虚言!请问这位娘子,可是阴年阴月阴时出生?此命格乃大凶之兆,她自幼体弱多病便是明证。想必正因她出生后便远离府邸,才使得侯府安然无恙。如今她一归家,这至阴煞气便随之而至,先是冲撞了府上年岁最高的长者,致使老夫人邪气入体,药石无灵。紧接着又殃及血缘近亲,导致这位夫人无端受损,扭伤筋骨。若不及早将此阴煞之源送离侯府,恐不出一月,侯府必有更大的血光灾殃啊!届时悔之晚矣!”
他言辞凿凿,表情悲天悯人,仿佛真是为侯府着想
“胡说八道!妖言惑众!”侯夫人裴氏猛的一拍桌面站起身,因激动而身体微晃,崔少白立刻上前一步扶住母亲。
她将女儿彻底护在身后,平日里温婉的眉眼此刻尽是豁出去的凌厉锋芒,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发颤:
“我女儿乃西平侯府堂堂正正的嫡出小姐,什么阴煞之人?!分明是江湖术士信口雌黄的无稽之谈!七娘一路风雪归京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我才刚将她盼回来,你们谁敢让她离开?谁敢动我的玄珠,除非从我尸身上踏过去!”
她眼中泪光闪烁,却不是软弱,而是母兽护犊般的决绝与疯狂。十六年的分离之痛与愧疚在此刻轰然爆发。
孪生哥哥崔少白俊朗的脸上满是少年人的怒意,他坚定地站在母亲和妹妹身前,目光灼灼地逼视那道士,少年俊朗的脸上满是愤慨,他指着那道士厉喝:
“你这妖道,休要在此蛊惑人心!祖母病重是因年事已高,淋雨受寒所致,太医药方皆在,岂容你红口白牙污蔑!二婶扭伤更是意外,怎可牵强附会怪罪到我妹妹头上?你这道人,受谁指使在此颠倒黑白!”
他年轻气盛,几乎要点破那层窗户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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