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十六相共轭十X】AML

作者:落神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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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间章2


      记忆像深水下的淤泥,被偶然的思绪搅动,翻涌起一些沉淀的、带着刺骨寒意的碎片。
      未蜷缩在俱乐部储藏室的阴影里,外面是拳脚到肉的闷响和癫狂的欢呼,而他的意识却不受控制地滑向了更久远、更深处——那片被惨白灯光笼罩的、名为实验室的囚笼,以及那个塑造了他最初认知的人。
      博士是个奇怪的存在,这种奇怪并非源于外表的狰狞或行为的狂乱,恰恰相反,他大多数时候显得异常冷静、理性,甚至可以说……富有条理。他的奇怪,在于那套严密包裹着残酷本质的、自相矛盾的行为逻辑。
      训练是日常。
      高强度的体能负荷、神经反应测试、疼痛耐受阈值探索……未和其他实验体一样,在精密的仪器和博士冰冷的注视下,一次次挑战并突破着身体的极限。
      然而,当未的身体开始显露出青春期应有的、趋向强壮的迹象时,博士会定期给他注射一种药物。
      针剂推入静脉时带着细微的刺痛感,博士会一边操作,一边解释:“肌肉过度生长会影响神经传导效率和身体柔韧性,不利于后续潜能开发项目的进行。这是必要的生理调控。”
      未那时并不完全理解这些词汇,但他能感觉到,某种本应自然发生在他身体内部的变化,被硬生生遏制了。他像一棵被刻意修剪、限制生长的植物,只能朝着博士预设的方向扭曲发展。
      情感回应也是训练的一部分。
      博士会在施加痛苦——可能是电击,可能是药物注射带来的剧烈不适,可能是长时间的精神压迫——之后,要求未给出回应。
      不是沉默的忍受,那会被视为抗拒;也不是歇斯底里的哭嚎,那会被判定为失控。博士需要的是恰当的、带有情感倾向的回应。
      比如,在一次持续数小时、令人几近崩溃的感官剥夺实验后,博士解开束缚,会看着未的眼睛问:“感觉怎么样?”
      未必须调整呼吸,压下喉咙里的哽咽和胃部的翻搅,用尽可能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微弱感激的语气回答:“很难受,博士。但……谢谢您让我停止。”
      他必须表现出理解这是为了实验,并对此表示出一种扭曲的忠诚和依赖。博士似乎在通过这些,确认某种掌控感,一种不仅控制身体,更能拿捏精神的绝对权力。
      服从是铁律。
      实验室里,博士的话是不可违逆的指令。从作息时间到实验内容,从未的饮食到他能接触到的信息,一切都由博士决定。然而,在某些极其特定的环境下,博士又会允许,甚至鼓励“不听话”。
      例如,在一个复杂的多线程问题解决测试中,当未严格按照博士之前教导的、看似唯一正确的方法去操作却屡屡失败后,博士会在一旁观察,并不提示,直到未在绝望和困惑中,自己摸索出一条截然不同、甚至看似违背常理的路径并取得成功时,博士才会露出一丝极淡的、近乎满意的神色。
      “很好,”他会说,“在规则本身成为障碍时,打破规则是更高层次的智慧。但记住,这仅限于‘特定情境’。” 这种有限的、被严格定义的反抗,反而成了博士衡量他们潜能的一种尺度。
      但在所有这些矛盾之中,最核心、也最让未在日后感到困惑和寒冷的,是博士对“正确性”近乎偏执的强调。
      博士从不将自己的行为包装成善意或为了更大的目标。他让未承受极致的痛苦,在未因剧痛而意识模糊时,他会用清晰而冷静的声音在一旁陈述:“根据《人类权益基本公约》第7条第3款,非自愿条件下施加足以造成严重身心创伤的疼痛体验,属于绑架和胁迫行为,是明确违法的。”
      他像是在进行一场客观的学术报告,语气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仿佛他正在实施的暴行与他口中陈述的法律条文是存在于两个平行宇宙、毫不相干的事物。
      实验体之间并非完全隔绝,偶尔会有接触。孩子之间难免有摩擦。未清晰地记得那两个代号:A-03和J-94。他们之间爆发了一次激烈的冲突。
      A-03,一个性格相对外向些的男孩,指控J-94联合其他几个实验体孤立他,偷藏他的配给品。J-94,则显得更加内向和敏感,激烈地否认,并反诉A-03污蔑他,试图用暴力威胁他。
      这种事情在通常的类似环境中,可能只会被管理者粗暴地各打五十大板,或者干脆惩罚挑头者以儆效尤。但博士的处理方式截然不同。
      他暂停了当天的常规实验,调出了他们活动区域的所有监控录像。他甚至没有简单地宣布惩罚,而是将所有的实验体聚集在一起,布置了一个简易的“听证区”。
      他让A-03和J-94分别陈述自己的理由和证据,允许他们互相提问,其他实验体可以作为“旁观证人”提供自己看到的情况。
      那场面极其诡异——一群身穿统一白色病号服的孩子,在一个成年人的主导下,在一个科学实验室内,进行着一场关于孤立与污蔑的、近乎法庭辩论的流程。
      博士则扮演着法官和检察官的双重角色,他引导着提问,展示着录像片段里一些被忽略的细节:J-94看向A-03与其他实验体互动时,眼神中一闪而过的羡慕和落寞;A-03在分发物品时,无意中忽略了J-94几次,只因J-94总是躲在人群边缘。
      辩论持续了很久。最终,博士并没有简单地判定谁对谁错。他像解构一个复杂的实验数据一样,梳理了整个事件:
      “A-03,你指控J-94孤立你,是基于他多次在你与其他个体互动时表现出回避态度,以及你个人物品疑似缺失。但监控显示,J-94并未主动指使或联合他人排斥你。你的指控,源于你对群体动态的敏感度不足,以及将自身不适感急于归因于外部敌意的倾向,这构成了‘误解’和‘武断指控’的错误。”
      “J-94,你因自身性格内向、难以融入群体,而对A-03易于获得关注的特质产生了潜在的羡慕,甚至嫉妒。这种情绪导致你在他主动靠近时采取了消极回避的态度,并在A-03质问你时,因感到被冤枉而情绪失控,进行了过激的否认和反诉,这构成了‘因情绪驱动而加剧矛盾’的错误。”
      他甚至分析了他们的心理动机,联系到他们各自的成长经历(尽管那经历也全然是实验室塑造的)——“J-94的孤独感源于早期社会化训练的缺失,A-03的敏感则与之前一次失败的群体适应性测试有关……”
      最后,博士总结道:“此次冲突,并非单一方的责任。双方均因未能准确理解对方行为动机,以及未能有效管理自身情绪,导致了误解的升级。细微之处,皆有因果。你们,都有错。”
      整个过程,博士逻辑严密,条理清晰,甚至可以说公正。他指出了每一个细微的偏差,分析了每一处心理的动因。他让所有人都明白了这场冲突的对错所在。
      然而,正是这种明白,让未在后来无数个浑噩或清醒的时刻,反复咀嚼,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
      博士清晰地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
      他知道绑架是错的,胁迫是错的,让孩子相互指责并剖析内心是错的。他似乎掌握着一套完整的、关于善恶对错的标尺,并且能够精准地运用它来分析实验室内发生的一切小事。
      但矛盾在于,他同时也在系统性地、冷静地实施着更大、更根本的错误。他将他们囚禁,剥夺他们的自由和未来,在他们身上进行着可能致命或造成永久创伤的实验。
      他似乎将自己剥离成了两个部分:一个是在微观层面严格执行正确标准的仲裁者;另一个,则是在宏观层面冷酷践踏所有基本伦理的施行者。
      每次,当未,问出那个问题:“博士,什么是错的?” 博士总能给出一个符合常理、逻辑自洽,甚至引经据典的答案。他会解释法律条文,会分析道德困境,会阐述社会规范。他的回答无懈可击,像一本行走的伦理学教科书。
      但正是这些正确的回答,与实验室里日复一日上演的错误现实,形成了最尖锐、最令人绝望的讽刺。
      博士仿佛在用一个无比精密的框架,去证明框架本身的虚无;用对细微正确的坚持,去反衬整体错误的荒诞。
      他给人的感觉,并非不知道自己在作恶,而是……太知道了。
      他清醒地、理智地、并且似乎带着某种观察者的疏离感,在践行着这一切。他似乎将整个实验室,包括他自己在内,都视为一个庞大的、探索某种界限的实验场。
      而“正确”与“错误”,只是他在这场实验中,需要不断记录、分析、并用以调整实验参数的变量而已。
      这种认知,比面对一个纯粹的疯子或暴君,更让未感到迷失和无力。疯子的行为是不可预测的,暴君的压迫是直白而野蛮的。
      但博士,他用理性编织了一张无形的网,将绝对的“错误”包装在局部的“正确”之中,让你甚至在承受痛苦时,都无法理直壮地恨他,反而会陷入对他那套逻辑的困惑和自我怀疑。他摧毁的,不仅是身体,更是对世界基本秩序的理解和信任。
      ……
      记忆的蛛网黏连起更多破碎的片段,博士的形象在那片惨白的灯光下愈发显得怪异而难以捉摸。未蜷缩在现实的阴影里,感受着俱乐部地板的冰冷透过薄薄的垫子渗入骨骼,与记忆实验室金属台的寒意如出一辙,却又截然不同。博士的奇怪,远不止于那些表面的矛盾。
      在更早的时候,未曾从那些代号排序靠前的孩子——比如C往前的那些——零星的、小心翼翼的交谈中听到过一些事。那些孩子,年龄与他相仿,却似乎承载着更久远的实验室记忆,或许他们曾被冷冻、沉睡,在某个时间点被博士重新唤醒,原因未知。
      他们提到,在以前,博士在某些特别…“过分”的实验项目开始前,会先在自己身上尝试一遍。
      “他给自己注射过那种神经毒素,就比给我们用的剂量低一点点,” C-12有一次在短暂的休息间隙,声音压得极低,对未和另一个实验体说,“我偷偷看到的,他躺在观察室里,仪器尖叫个不停,他整个人都在抽搐,冷汗把衣服全浸透了…后来躺了三天才能下床。”
      另一个C开头的孩子补充:“还有一次,是那个感官过载测试原型机,他把自己绑进去,开了十分钟…出来的时候吐得一塌糊涂,眼神都是散的,好几天没来实验室。”
      这种行为,在某个阶段后,停止了。博士不再亲自尝试那些极端的痛苦。他转而完全依赖于理论计算、动物预实验,以及……他们这些实验体直接的数据反馈。
      这种转变的原因,无人知晓,或许只是博士认为数据积累已经足够,无需再付出自身代价;或许有其他更深层的原因。但这短暂的亲身试法,为博士那冰冷的面具增添了一抹难以言喻的色彩——他并非天生麻木,他曾理解痛苦,以最直接的方式。只是这种理解,最终被他摒弃了,或者,纳入了某种更冷酷的成本计算之中。
      另一件事,未记得格外清晰,因为它触及了博士那套正确性逻辑下一个更尖锐的悖论。
      C-38,一个平时几乎不说话,如同影子般的男孩。在某次集体心理评估后的自由陈述环节,他抬起头,看着博士,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平静语气说:“博士,我觉得…我活着,都是为了您。”
      这句话在寂静的实验室里落下,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虔诚。未看到旁边有几个孩子,眼神微微闪动,似乎…对此抱有隐约的认同。在这样一个被完全掌控、与世隔绝、博士即是唯一意义来源的环境里,产生这种想法,几乎是一种必然。
      然而,博士的反应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没有流露出丝毫满意或受用,反而皱紧了眉头,眼神骤然变得锐利而…严厉。他打断了可能出现的其他附和,目光紧紧锁住C-38。
      “C-38,这种想法是错误的。” 博士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断然,“你必须立刻停止这种危险的倾向。”
      实验室里一片死寂。C-38茫然地看着博士,似乎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
      博士进一步阐述,语气冰冷:“个体的存在价值,不应完全依附于另一个个体。这种彻底的精神依附,会导致独立人格的丧失,判断力的扭曲,是极其不健康且危险的。你的存在,首先是为了你自身生命系统的维持与潜在可能性的开发,其次才是…配合实验进程。记住,永远不要将你的生存意义完全寄托于他人,哪怕是我。”
      这番话,逻辑清晰,甚至…符合某种普世的心理学常识。他指出了C-38想法中的错误,并将其定性为危险的倾向。他似乎在试图…纠正一种扭曲的心理状态,尽管这种扭曲,恰恰是他自己一手塑造的环境所必然催生的。
      他像是一个精心搭建了迷宫的工匠,却在迷宫中某个角落立下牌子,告诫走入者“此地禁止迷失”。牌子本身是对的,但立牌子的人,正是制造迷宫的人。
      如今,未身处加仑城这片更大的、更加光怪陆离的“迷宫”之中。他回看自己的处境,审视着周遭的一切。
      他不觉得老板怀沙是对的,怀沙的利用直接而赤裸,带着地下世界的残酷法则,无关对错,只有利益和生存。他不觉得基因至上酒馆里那套弱肉强食的价值观是对的,那只是另一种形态的暴力与歧视。他也不觉得大寂静教堂所宣扬的那套秩序与救赎是对的,那力场让他生理不适,其下的表演性怜悯和僵化的规则,与他内心深处某种东西格格不入。
      在加仑的每一个角落,未始终对“人身自由被彻底禁锢”这件事,抱有一种近乎本能的、选择性的高度警觉和回避。
      他可以在俱乐部挨打,可以去做那些不堪的工作,可以翻捡垃圾,可以忍受饥饿和寒冷,这些痛苦他都能麻木地承受。但一旦他察觉到情况可能滑向彻底的、无法挣脱的囚禁——比如那次被特殊场所的打手锁在房间里,比如更早之前察觉到狼耳男子可能想将他带去某个“老巢”的意图——他的第一反应,不是妥协或周旋,而是近乎条件反射般地,逼迫自己走向死亡,利用回溯的能力逃跑。
      这种对“绝对失去自由”的极端抗拒,像一道深深的刻痕,烙印在他的行为模式中。他甚至自己都未曾深思过这背后的原因,这只是一种本能,一种在漫长绝望中唯一被紧紧攥在手里的、关于“自我”的模糊底线。
      他不感激帮过他的人。怀沙替他解围,包他食宿,交呼吸税,他接受,但内心毫无波澜。他知道这源于自己展现出的价值和那次急救带来的额外绑定,是一种交换,而非恩惠。他也不感激伤害他的人。那些擂台上的施暴者,酒馆里的嘲弄者,街道上的欺凌者,他们的存在如同风雨雷电,是这残酷世界的自然现象,恨他们…都显得多余且耗费精力。
      感激与仇恨,这些浓烈的情感,似乎早已在博士的实验室里,在一次次的轮回中,被消耗殆尽,或是被刻意剥离了。
      那么…博士呢?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悄然滋生的毒蔓,突然缠绕上未几乎停滞的思绪。
      博士现在…算是帮了他吗?
      这个想法本身,就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荒谬。博士是这一切的起点,是痛苦的根源,是那座白色监狱的缔造者。他施加的痛苦,他灌输的扭曲逻辑,他塑造的麻木…这一切,难道在某种意义上,反而帮助了未,让他能够在这吃人的加仑城里,像一株顽强的毒草般,以这种不堪的姿态存活下来?
      是他的训练,让自己能承受俱乐部日复一日的殴打?是他的矛盾教育,让自己对怀沙的利用和这城市的种种不公能够冷眼旁观,而不至于精神崩溃?是他对人身依附的严厉批评,无形中在自己心底埋下了对彻底失去自由的极端抗拒,使得自己还能保有自杀回溯这最后的手段?
      如果…如果没有博士,自己是否会像一个真正正常的孩子,在第一次面对加仑城的残酷时,就彻底破碎,或是早早沦为某个势力的玩物直至消亡?
      这个推论让未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和晕眩。它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切割着他早已麻木的神经。将施加痛苦者视为某种意义上的帮助者,这是一种何其扭曲、何其可怕的逻辑!这简直是博士那套正确性悖论最恶毒的延伸和验证。
      不。
      未几乎是惊恐地、用尽全力地将这个念头掐灭,如同掐灭一簇即将引燃易燃物的火星。不能这样想。绝对不能。
      他不能允许自己滑入那个深渊——将施虐者的行为进行合理化,甚至从中寻找益处。那将是对自我最彻底的背叛,是将灵魂最后一点残渣都献祭给那个制造了所有痛苦的源头。博士所做的一切,无论带来了何种间接的、扭曲的生存优势,其本质都是错的,是罪恶的,是不可原谅的。这一点,必须像铁律一样钉死在他的认知里。
      博士没有帮他。博士只是创造了他这个工具,然后这个工具恰好在这片烂泥潭里,以扭曲的方式,还能勉强使用而已。这中间,没有恩情,只有因果,只有冰冷的、令人作呕的巧合。
      他将注意力强行拉回现实,感受着俱乐部储藏室门外传来的、模糊的喧嚣和震动。怀沙的烟味似乎还残留在这片狭小的空间里。加仑城依旧在它的轨道上运行,冷漠而喧嚣。他需要思考的是下一顿食物在哪里,是如何在下一场表演中少断一根骨头,是如何避开雷蒙德那伙人的视线,是如何…在这无尽的循环中,维持着这具行尸走肉般的躯体,继续存在下去。
      关于博士的思绪,被重新压回记忆的最深处,连同那份寒意与悖论,一起封存。有些门,不能打开。有些问题,不能深究。否则,那惨白的实验室灯光,将永远如影随形,将他现在所处的这片肮脏阴影,也彻底染上同样的、令人绝望的颜色。他承受得起痛苦,却未必承受得起这种…关于自身存在根源的、彻底的虚无与荒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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