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避风港
沈清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学校的。
他像个游魂一样,麻木地穿过喧闹的校园,耳边还回响着祖母冰冷的话语,眼前晃动着唐林楚平静却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神。
屈辱、愤怒、还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像潮水一样反复冲刷着他,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冲回宿舍时,周磊正戴着耳机打游戏,键盘敲得噼啪作响。
看到沈清脸色煞白、失魂落魄地进来,周磊吓了一跳,赶紧摘了耳机:“我靠!哥们儿你咋了?脸色这么难看?被人打了?”
沈清没有回答,甚至没有看周磊一眼,径直走到自己的书桌前,颓然坐下,将脸深深埋进臂弯里。
他需要黑暗,需要绝对的安静,来消化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情绪。
周磊被他这副样子弄得手足无措,凑过来,小心翼翼地问:“喂,沈清?没事吧?到底怎么了?”
“……没事。”沈清的声音从臂弯里闷闷地传出来,带着极力压抑后的沙哑,“让我静一静。”
周磊张了张嘴,还想再问,但看到沈清那明显拒绝交流的姿态,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挠挠头,重新戴上了耳机,把游戏声音调小了些。
宿舍里只剩下他刻意放轻的键盘声和沈清压抑的呼吸声。
祖母的话,像淬了毒的冰锥,不仅刺伤了他的自尊,更唤醒了他内心深处最深的恐惧——他是沈家的所有物,他的反抗是徒劳的,他的“自我”是不被允许存在的。
那种被完全否定、被物化的感觉,几乎让他窒息。
而唐林楚的维护,虽然让他有一瞬间的动容,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更深的难堪。他所有的不堪、脆弱和家庭的可悲,都赤裸裸地暴露在了她的面前。
在她平静的目光下,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被剥光了皮毛、瑟瑟发抖的幼兽,无所遁形。
他害怕从她眼中看到同情,或者……怜悯。那比祖母的斥责更让他无法承受。
他渴望“慢时光”那个避风港,此刻却失去了面对的勇气。
他像一个在暴风雨中好不容易找到一处洞穴躲避的旅人,却发现洞穴深处盘踞着更令人恐惧的阴影,进退两难。
接下来的几天,沈清过得浑浑噩噩。他照常上课,但老师讲了什么,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不再去“慢时光”,甚至不敢路过那条街。
他给唐林楚发了一条简短的信息,只说家里有事,需要请假几天。
唐林楚只回了一个“好”字,没有多问。这让他稍微松了口气,却又莫名地感到一丝失落。
他把自己封闭起来,除了必要的上课,就待在宿舍或者图书馆的角落,试图用绝对的安静和独处来修复内心崩裂的伤口。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这天下午,设计素描课上。
沈清坐在靠窗的位置,心不在焉地在速写本上涂抹着灰暗的线条。
窗外是九月明净的天空,却丝毫照不进他心底的阴霾。
坐在他斜前方的一个女生,频频回头看他。
那女生叫林薇,是班里乃至系里都颇受关注的女生,长相甜美,家境优渥,性格开朗自信,甚至带着点被宠坏的骄纵。
从开学第一天起,她就对沈清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之前也托人递过纸条,但都像石沉大海。
课间休息,沈清起身想去洗手间,刚走到教室门口,林薇就追了上来,拦在他面前。
“沈清!”她声音清脆,带着毫不掩饰的热情,手里拿着一个包装极其精美、系着丝绸缎带的小礼盒,“这个送你!”
沈清脚步顿住,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
他看着那个明显价格不菲的礼盒,眼神里没有任何波动,只有一片沉寂的冷漠。
“不用。”他吐出两个字,侧身想绕过去。
林薇却不肯放弃,又挡在他面前,把礼物往前递了递,脸上带着笃定的笑容:“你先看看嘛!是我托人从国外带回来的限量版钢笔,我觉得特别配你的气质!”
她的声音不小,引得周围几个同学都看了过来,眼神里带着好奇和看好戏的意味。
沈清的脸色沉了下来。
他讨厌这种被围观的感觉,更讨厌这种不由分说的强行给予。
如果是平时,他可能会更加直接地拒绝,甚至流露出不耐烦。
但此刻,他脑海里却猛地响起了祖母冰冷的声音:“沈家的继承人,要注意言行举止,不能失态,不能给人留下话柄……”
他不能生气。
至少,不能在这种公开场合,对一个女生表现出明显的怒意。
那不符合“沈家继承人”的行为规范。那种熟悉的、被无形枷锁束缚的感觉,再次勒紧了他的喉咙。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翻涌的烦躁和厌恶,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稳,却依旧冰冷:“谢谢,我不需要。请让一下。”
这种不能生气、必须维持表面风度的训诫,从他懂事起就刻在了骨子里。
记得初中时,有个同学故意弄坏了他很喜欢的一个模型(那是母亲离开前偷偷买给他的唯一礼物),他当时气得浑身发抖,几乎要冲上去动手。
但最终,他只是死死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掐破了掌心,然后转身离开,没有说一句话。
晚上回到家,祖母知道他“与人发生冲突”(尽管他才是受害者),将他叫到书房,冷着脸训斥了半个小时,中心思想就是:沈家的人,要有涵养,要喜怒不形于色,不能被情绪左右,更不能因为一点小事就失态,那会让人看不起沈家。
从那时起,他就学会了将所有的真实情绪——愤怒、委屈、悲伤——都死死地压抑在心底,用一层冷漠平静的外壳紧紧包裹起来。
这层外壳保护他不在外界的挑衅和家庭的压制下崩溃,却也让他活得像个没有温度的假人。
此刻,面对林薇这种不顾他人感受的纠缠,他内心的怒火在灼烧,那层冰冷的外壳几乎要出现裂痕,但家族多年来的“规训”像一条无形的鞭子,悬在头顶,让他只能继续扮演那个“不会失态”的沈清。
林薇似乎没料到他会如此直接地再次拒绝,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自信:“哎呀,你就收下嘛!一支笔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她说着,甚至试图将礼盒塞进沈清手里。
沈清猛地后退一步,避开了她的碰触,眼神里的寒意几乎能冻伤人:“我说了,不需要。”
他的声音比刚才更冷,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抗拒和疏离。周围看热闹的同学也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劲,窃窃私语起来。
林薇脸上的笑容终于挂不住了。
她从小到大都是被众星捧月般对待,何曾受过这样的冷遇和当众难堪?
她的骄纵脾气也上来了,拿着礼盒的手收回,语气带着一丝不满和委屈:“沈清,你什么意思啊?我好心送你礼物,你至于这样吗?”
沈清闭了闭眼睛,感觉太阳穴在突突地跳。他不想再在这里纠缠下去,那只会让他更加失控。
“我还有事。”他不再看林薇,也不理会周围的目光,径直从她身边绕过,快步离开了教室,几乎是落荒而逃。
身后似乎传来林薇气恼的跺脚声和同学的低语,但他已经无暇顾及。
他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大口呼吸,让那颗被愤怒和压抑充斥的心脏慢慢平复下来。
他跑到教学楼后面一处僻静的小树林,靠在粗糙的树干上,仰起头,看着被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一种深深的疲惫和荒谬感席卷了他。
在学校,他要面对这种令人窒息的追捧和纠缠,却不能表露真实的厌恶;在家里(如果那个冰冷的宅子还能称之为家的话),他要面对祖母无处不在的控制和否定;就连他唯一视为避风港的“慢时光”,此刻也因为他那不堪的家庭纠葛而变得无法面对。
他似乎无处可去,无路可逃。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拿出来一看,是唐林楚发来的信息。
信息很短,只有一句话:
[抽屉里的五十元,再不来取,就要被我用掉了。]
后面还跟了一个小小的、微笑的表情符号。
没有追问,没有安慰,只是一句看似平常的、关于那笔未拿回的“找零”的提醒,带着一点点几乎不易察觉的、试图拉近距离的玩笑意味。
沈清看着那条信息,久久没有动作。
窗外喧嚣的人声仿佛远去,教室里令人窒息的纠缠也暂时被隔开。
他紧紧握着手机,屏幕上那行简单的文字和那个小小的笑脸,像一道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光,穿透了他内心厚重的阴霾,准确地落在了那片冰冷孤寂的冻土上。
他没有回复。
但一直紧绷到几乎要断裂的神经,却因为这条信息,奇异地、缓缓地松弛了一点点。
他依旧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祖母,如何应对林薇,如何回归“慢时光”。
但至少在这一刻,他知道,在那个沿海小城的咖啡馆里,还有人记得那五十元钱,还记得……他。
这微小的、不带任何压力的记挂,对于身处无声喧嚣中的他而言,已是足够珍贵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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