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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逢
雨后初霁,整座城市像刚被唤醒。建筑披着细碎水珠,自洁玻璃映出洗净的蓝天,光泽温润。偶有全息影像在湿润墙面上一闪而过。
空中通道上,色彩明快的载具沿着无形轨道安静滑行,如被晨光驯服的候鸟。它们掠过时带起薄雾,在阳光里留下一瞬的虹彩。
——
午后的光落在中央广场。咖啡厅外侧的休闲区,小冬坐在靠近景观植物的位置。红白校服在流光里显得素净。她没有碰面前那杯拉花的咖啡,膝上摊着速写本,铅笔在纸面沙沙地走,勾着街景与人影。
一阵轻微的动静打乱了这片安静。一个穿灰色制服的清洁工提着工具箱,走到她窗外的观叶植物旁,认真擦拭叶片。
小冬抬头,下意识把刚才画的机器人形体改了两笔,把那个人补上。
“咦?现在还有清洁工啊?”不远处,一个年轻女子的惊讶声不加掩饰。
打扮入时的男子笑着接话:“喂,大叔!你的工作该不会是跟在它们屁股后面,搬动这些清洁机器人吧?”他用下巴指了指地面上无声滑行的甲壳虫状机器。
笑声在空气里散开。
“哈哈,还真可能!”
“给机器人当保姆?这岗位设置挺别致的。”
清洁工的肩膀轻轻一僵。他直起身,没看那些人,只像自言自语地说:“是啊,这活儿清闲。”顿了顿,看了看手里的工具,“不过现在,这么一个清闲就能糊口的工作,可不是谁都能碰上的。”
笑声一下子灭下去。几张脸绷紧了,像被针刺了一下。
清洁工不再理会,低头继续他的活儿。
小冬把这一幕全都记在眼里。她指尖一紧,差点把笔芯摁断。她悄悄撕下刚才画的那页,把他专注工作的侧影折好,攥在手心。
他提着工具从她桌旁经过时,小冬鼓起勇气,飞快把纸条塞进他工具包外侧口袋,低低道:“送给您。”
她脸颊发烫,心跳失序,下意识环顾四周,想找一丝共情。却对上斜对面一个男人的目光——他没有看那边的插曲,只直直看着她,审视里带着几分玩味,像在观察这场景真正的主角。
他不回避,唇角轻轻一勾,向同伴一点头。
恐慌一下攫住她。她抓起东西站起,椅脚与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声音。那份天然的疏离感成了她最后的防线。他似乎正等这个信号,站起的幅度微微一深。
小冬不再犹豫,几乎踉跄着转身,朝人少的方向快步走——
一阵轻微的晕眩,下一秒,她撞上了一个坚实的胸膛。
“唔——”
干燥的木质香气掠过。她踉跄后退,抬头,撞入一双沉静的眼眸。
窃窃私语顺势钻进耳朵:
“啧,又是这套。贴上去就能上车?”
“现在的小姑娘,手段真是……”
他掠过那些人一眼,神情不怒,甚至带着一丝怜悯,声音不高却清清楚楚压住所有噪音:“别把你们的失礼,塞到她身上。”
那几个人的脸色一下子青白。不是被话砸住,而是认出他与他身边人的标识——胸口徽记、耳后微型通信端、站位的训练痕迹。畏怯迅速把恼火吞没,余下尴尬与闭嘴。
他收回目光,像驱散了几只恼人的蚊子。
再次看向还在发抖的小冬,目光在她脸上停了半秒,像是与记忆中的某个影子短暂重叠,又很快收束。
他微微俯身,与她平视:“你愿意跟我离开这里吗?”
他伸出手,掌心向上。
直到这时,小冬才认真看清他——身姿挺拔,外面套着一件大地色羊绒衫,线条利落。眼神意外地温和,底色很深。
她盯着他的手,呼吸有点乱。目光越过他肩头落在门外——一辆黑色悬浮车正无声靠近,车身反光把窗边的光斑拉长。她脚尖在地上轻轻一颤,后退半步,又往前一步。指尖在速写本边上摩挲两下,终于把手伸出去:先是指腹轻轻落在他的掌心,试探了一点,才慢慢放稳。
他的手掌温暖而干燥,稳稳包住她微凉的指尖。
“这边请。”他说。
两名随行人员已经默契分开:一人留在她身侧半步,余光巡视;另一人前出两步,低声与前方接应交代。黑色悬浮车滑抵路边,车门无声上掀,内舱光线柔和。周围没有人向他致礼,目光却自动避开,让出一条干净的廊道。
他们并肩穿过人群。议论声又起,但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在身后。
车旁,他侧身让开一步,做了个“请”的手势。
小冬没有立刻上车。她转向他,深深鞠了一躬——角度近乎九十度,郑重得有些生硬,像来不及斟酌的感谢,也像她自认必要的礼节。她的手指把裙摆攥得发皱。他愣了一瞬,随即把身子再往旁边退半步,把那份郑重完整让出来,只垂眼回以一个几不可察的点头,没有催促。
她上车坐定。另一侧车门无声拉开,他对随从低声交代一句,才从容入座。车门轻巧合上,像一块玻璃把外面的潮湿与噪声隔绝在外。
她把素描本轻轻放回膝上,像怕惊动什么似的。
对面的人不打破安静,只顺手把空调风量调小一格。这种安静的距离,对他来说熟得过分,却又像被时间拐了一个弯才走回来的场景。
那股淡淡的木质香气在狭小的空间里轻轻散开,像一根看不见的线,把她从混乱里牵回到一个可以呼吸的地方。
车身轻轻一晃,驶离那截窗前的光。外面的人群重新流动起来,但已经与她无关了。
车门在身后无声合上,外面的喧嚣与恶意像被抽走了气。
小冬缩在悬浮车宽阔的座椅里,手指揪着裙摆。车内是陌生的味道:皮革的醇厚、冷却后的洁净,其间一缕干燥的木质香,不重,却稳。她能听到极细的电流声,前排两位随行的存在感安静而明确。
他没看她的慌张,侧身操作浮起的私人光屏。光影掠过他的侧脸,线条更显利落。
事情来得太快。从被围观到坐进车里,不过几分钟。心跳渐缓,理智回笼,小冬开始不安:我是不是太轻率了?——像被人声逼到角落的人,忍不住跳上了一块看起来更安全的浮木。
“这里隔音。”
他的声音忽然响起,把她从心里拉回来。
“啊?真的?”她下意识接话,声音发紧,“太好了……我是说,那些话,我……一个字都不想再听到了。”说完才觉得失态,脸颊飞红。
她犹豫了几秒,还是低声问:“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吗?”
他目光未离开光屏,淡淡道:“认为什么?”
她停了一下,声音更小:“觉得我是……他们说的那种人。”
他这才侧过眼,看了她一瞬,又收回去,语气平稳:“不是虚荣,是求生本能。差别只在方向——有人奔着利益,你只是远离恶意。”
小冬怔了一下。这种说法,她从没想过。
“很多人会靠近我,无关性别和年龄——像潮汐。”他手指在光屏上随意滑动,“至于他们的问题,各有各的。”顿了顿,又像随口带过,“我身边那群家伙,各有脾气。要是都肯被简单定义,很多事会省事——”
他停住,轻轻吐气,那点情绪沉下去。
她不懂他具体指什么,却捕到一丝不合他形象的烦意。这个细小的缝隙,让她紧绷的神经松了一线。
几秒静默。她垂着眼,手指还绞在一起。他像校准过余光,准确掠过她每个细节——轻颤的睫毛、被齿轻咬的下唇、发白的指节。确认情绪的波峰已过,他才在窗侧控制区点了一下。
“今天能见度很好,连远处地标都很清楚。”他开口,语气温和,像给她一个可以抓的方向。
悬浮车平稳抬升,驶入更快的空中通道。车窗透明度调高,城市像一卷清晰的画缓缓摊开:阳光在玻璃幕墙间折射,勾出明亮的光路;空中花园像悬着的绿岛,从立面探出,枝叶在风里细细晃。
她的目光被更细的东西勾住。虹光滑过一面幕墙,她在一处接缝看见一对白颊鸟衔着枯枝与绒羽,耐心垒着巢;其中一只低头,把食物送进雏鸟张大的嘴。转过一个弧线优雅的弯,远处一只黑猫卧在全息广告支架上,慢条斯理地舔着前爪,霓虹在它的毛上流过去,它不为所动。
这些生灵在钢铁间各安其位,不为人看,只是存在。她看着,嘴角轻轻上扬——也许她把“安稳”投在了它们身上。
他不再说话,任由她看。车内恢复了安静。座椅不知何时贴合成更适合休憩的弧度,风量悄悄降了一格,低微的嗡鸣像一条平直的线。
那缕木质香在狭小的空间里慢慢铺开,像一根看不见的线,把她从混乱里牵回能呼吸的地方——她总觉得这气味在记忆里出现过。
倦意来得很轻,不像压下来的,而像有人在肩上搭了一条干净的薄毯。
她的眼皮终于沉下去。车身一晃,离开了那截窗前的光。外面的人流重新涌动起来,但已经与她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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