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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同伤
人在说起过往伤痛时是这样的,在一些莫名其妙、无关痛痒的少年意气里,每每将一切都说得人神共愤。但在说了一次又一次之后,在所有的伤痛都变成祥林嫂的喋喋不休之后,这伤口就变成了人走茶凉的明日黄花。每次开口,周遭众人都作鸟兽散,看看左边,摸摸右边,顾左右而言他。说话人一次次地拽不住听众,也从愤慨变得惶惑,甚至自言自语时都觉得自己已经与那往事隔膜。
在一件事发生过、但是所有人都当它没有发生过的时候,事主在某一个瞬间也可能会想,这是真的吗?那真的是我吗?
或许那是梦吧?如果那是梦的话,是不是对大家都好?
在一次夏日午后的骤雨里,他会从大汗淋漓、昏昏沉沉的噩梦里醒过来,手忙脚乱地找一杯水喝下去,在一点凉意坠进喉咙、食管、胃肠的时候,他突然很想大声喊出来。
那不是梦。
而正是从这一刻起,他从旧伤里堂堂地解离出来,创伤真真正正地属于了自我。
也正是从这里开始,没人能再继续装聋作哑,摆在面前的只剩下一个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悲剧。
但你会说,狗日的,这至少是个属于英雄的悲剧。
陆月暝接着说下去。
“我便将那石头给那影妖。他说这炼制之法甚是诡异,他也无法将其中影妖放出,但可让此石不再仿制影子,也就不再消耗影妖生命,至少留下一线生机。我应允下来,但我无法向监里交代此事,便问他有何办法。”
“不料他将我嘲讽一番,告诉我这石能够造影,但其中影妖怨念会在使用者元神当中留下印记,若我再用上三日,印记便会完全形成。”
“届时,我将一辈子离不开这承影石,也就一辈子离不开钦天监。”
江昭翎无端地打个冷战。
陆月暝起身,将半开的窗子虚掩上。江昭翎顺着他的手看过去,外面的天很黑很黑。
“……那你影子是如何讨来的?”
陆月暝道:“我与那影妖做了个交易。”
“他修为高深,加上自愿献影于我,必需的药引便不是一条命,而是他的一块骨头。我与他结契,便可元神相接,他助我造影。”
“他月月便要受那骨血剥离之苦……这是我的罪孽,也是我必须成功的原因。”
江昭翎急问:“他的条件呢?”
陆月暝一顿:“我将那承影石交给他,自己暂且幻化个仿品带着,在外也为石中影妖设法。此外,我没有放他自由的能力,但可以对封印法阵略作修改,少受痛苦,助他恢复。”
“最重要的是,我承诺,寻到一条不殉无辜生灵,只见六道众生的昭明镜道。”
陆月暝目光与尚书府那夜一模一样。
江昭翎沉吟半晌,忽然轻笑一声。
“那位大妖修为深厚,但心思未免单纯些。这么个语焉不详的承诺,便把他一身骨头都骗过来了。”
江昭翎站起身来,手支在桌面上,身子整个向前倾去,声音压得极低。
“陆月暝,我且问你,你付出的代价究竟是什么?”
陆月暝抬头看他,喉结滚动几下。
“……他也是矫情,每月痛一遍,便要我也陪他痛一遍才肯……”
江昭翎气得咬牙,又往前倾一些。
“什么契约能如此共感?你能不能一次把实话都说完?”
陆月暝抬头复低头。
“……同伤契。”
“……我承其苦,他予我骨。感同身受,方知代价之重,才不敢有负承诺。”
江昭翎深呼吸数回,一下子坐回去,胸腔起伏不住。
“陆月暝,你他妈真是个疯子。”
陆月暝带点孩子做错事的表情,期期艾艾地看着他。
室内一时间安静下来。
江昭翎开口时,陆月暝衣袖已经快被他自己拽烂了。
“什么时候?”
陆月暝低声嘟囔了一个答案,江昭翎没反应。陆月暝才反应过来他又没听见,又放大声音重说一遍。
“每月十五,阴阳交汇之时。”
江昭翎冷声道:“我问的是,这契约持续到什么时候。”
陆月暝低头不语。
江昭翎紧追不舍:“若这影妖突然死了,你将如何?”
陆月暝长叹一声。
“要么他自愿与我解了契再死,要么我便只能以命抵债。一报还一报,镜道本来如此,公平公正。”
陆月暝等啊等啊,等了好久才听见江昭翎一声冷笑。
“你这条命真忙啊,不仅要经营着钦天监事体,还得暗地里捍卫你那昭昭镜道,最后还得和这位大妖死生契阔。”
“你说要与我同行,还护我周全,好歹让我进了这个局,才说出来这是条说沉就沉的贼船?陆月暝,你还真是好算计。”
陆月暝此刻看着反倒平静了,还能像个正常人一样抬头看着江昭翎。
“我当时也没别的法子……既然钦天监起了控制人的心思,我又不肯俯首帖耳,这般如履薄冰地活着,便是迟早的事情。拉那大妖入局,毕竟是个变数,何况也能实打实地救下几个小妖。”
“个中曲折,哪能上来就一下子同你说清楚,上赶子地说了也只会把你吓跑……”
江昭翎誓不罢休:“你是觉得我现在来不及跑了是不是?”
陆月暝摇头如拨浪鼓。
“我和你说这些,绝无半分胁迫你的意思,但也确实有我的私心……”
他复低头下去,下定某种决心似的。
“至少这月十五,你绝难忍心不闻不问地将我发配在外,是也不是?”
“这贼船太冷,也太沉了。我一个人……划不动。”
最后一个动字,说出来不过是舌尖与上颚轻轻一碰,几不可闻。说的时候,唇形轻轻拢着,圈出一点不清不楚的鼻音,在空气里飘着,软的。
六月的天还是有点热的。
江昭翎想,这人什么东西,你同他谈事情,他与你讲感情,你与他诉衷肠,他又拿点劳什子事体来堵你的嘴。同他说两句话,每每好似一拳打在棉花上,明明做了点地崩山摧的好事,说起来时仿佛毫不占理,气人得紧。那同伤契发作起来的时候,难道他也能这般伶牙俐齿,骗骗自己就熬过去不成?
处处留情,处处体面,处处讲一个事缓则圆,这些个无聊的算计,和一个更加无聊的生死毒誓,究竟哪一个才是他实打实的选择?
江昭翎声音依旧冷冷:“收收你那些多情的神通,特别是那自作多情的。”
陆月暝很配合地做了个失落的表情。
“你今日所言并非弄虚作假,但也是遮遮掩掩,春秋笔法。我且等你坦诚相告的一日。”
“在那之前,你这条破船绝不能先沉了。”
陆月暝张了张嘴,终究什么也没说,只在烛光里轻轻一笑。
方才他带过来的吃食二人都没怎么动,此时他拈个火诀,将一盒红豆薏米糕略热一热。
“吃么?”
江昭翎此刻确实觉出些方才被胜负欲压抑下去的饥饿,不客气地夹起一块咬一口。
“别想着就这样轻拿轻放了,你那影子到底丢哪去了,等你吃完了要好好交代。”
陆月暝吃东西的样子比他平日里的架子柔软许多,好像一定要做些吃喝拉撒的普通事情,方能显出他还是个活人。
“没编好呢,下次告诉你可好?”
江昭翎哼一声,嘴里糕点还没咽下去,声音含含糊糊。
“恬不知耻。”
陆月暝好像每次被骂都只知道笑,那薏米糕还余一块,他伸手将那食盒推到江昭翎面前去。
食盒从指尖滑出,发出一痕摩擦的声响。再锚定的那一瞬间,江昭翎耳畔突然变得无声。陆月暝江昭翎自己背后方向,一脸震惊神色。身后好像有一道强光炸开,江昭翎回头看去,那是一道冲天的火焰。江昭翎回想一下东西南北,突然感觉自己应该发现些什么。他又转回来,陆月暝口型好像说了句话,但他什么也听不见。
陆月暝起身,抓着他肩膀将他拎起来。
江昭翎听力还是没有恢复,但他回过神来,方才无声的那一瞬间应当是一声巨响,火光窜起来的方向是城西,这是一场惊人的爆炸,而陆月暝口型说的是:
“小五在哪?”
西方五行属金,主从革,最宜商贸。城西正是个堆金叠玉又鱼龙混杂的地方,贵公子们一掷千金大打出手只为一个牡丹花下死的名分,茶行布行珠宝行一天的流水能养活一城瘦成枯骨的百姓,天下第一的刀客或者杀手在柜台上放下一颗血淋淋的仇家头颅,某府某人的某件不光彩事在上达天听之前就成为一首权当玩笑的童谣。
这里光鲜,这里藏污纳垢,这里的人居无定所,但是全天下所有人都想来到这里。
这里是城西,这里有一家风生书肆。
江昭翎世界里的声音慢慢恢复,陆月暝的声音一点一点清晰起来。
他的脸靠得很近,他说,那里还有一间钦天监的库房,里面有些陈年的档案。他得去看看。
江昭翎不会打架,一般这种时候他会把门窗通通关起来。但是此时他拽着陆月暝就要走,想想觉得不对,又拽着他返头回到镜阁,揣一把符纸器具到袖子里,又拽着他向门外走去。
江昭翎想,那些劳什子档案他不感兴趣,但是一定得把小五找回来。
陆月暝没骨头似的,嘴上说着他得走了,实则手上一点没有挣脱,就一路由着他拽来拽去。
二人就这么拉拉扯扯地走出院门。江昭翎没回头看那姓陆的,连院门都没锁,毕竟他那门锁栓不栓也没什么区别。
他们走得很快,江昭翎想,小五啊,你真是把我害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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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么会写暧昧的人怎么就没有恋爱谈。。。有点心眼子全用我cp身上了。。。。。
最近考试有点太忙了啊啊啊啊考完就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