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当归

　　自那日药庐中剑锋相向、隐秘摊牌之后，汐珩与桑清之间那层薄而脆弱的平静便被彻底击碎了。并非激烈的冲突，也非刻意的回避，而是一种无声的、沉重的隔阂，如同秋日里最浓重的寒雾，弥漫在两人每一次短暂的交集之间。

　　每日清晨，汐珩依旧会准时出现在药庐的柴扉之外。铜铃响动，他推门而入，身影带着门外清冷的寒气。药庐内，桑清也总是已然起身，或在分拣药材，或在书写药方，或是静静等候着他的到来。

　　然而，再无只言片语的寒暄。

　　汐珩不再如以往那般，会借着等候的片刻，目光沉静地流连于桑清忙碌的身影，或是端起那杯特有的清茶默然品酌。他如今只是径直走向屋内那片通常用来接待病人的小小区域，身姿挺拔如松，却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硬，如同并非置身于充满生机的药庐，而是伫立于肃杀的军帐之中。他的视线或落在窗外枯寂的庭院，或扫过那些沉默的药柜，却独独不再落于桑清身上，仿佛那抹淡绿色的身影只是空气中一抹无关紧要的微尘。

　　桑清亦同样沉默。他不再主动奉上那杯温热的、带着特殊清香的茶汤，不再有温和的问候，甚至极少抬起眼帘。每当汐珩进来，他只是动作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随即更加专注于手中的事务。他或是加快速度将最后的几味药包好，或是仔细核对药方上的剂量，那双金色的眼瞳低垂着，长长的睫毛掩去了所有可能外泄的情绪，只余下一片恭谨而疏远的平静。他小心地、不着痕迹地维持着一种距离，一种下属面对上位者、甚至疑似囚徒面对监管者般的距离。

　　整个交接过程，变得如同军中传递文书般简洁、刻板、毫无温度。

　　“大公子，药已备好。”桑清会将捆扎整齐的药包双手奉上，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如同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

　　“嗯。”汐珩接过，验看无误，有时会放下远超药资的银钱，有时则只是微微颔首，随即转身便走。

　　柴门开合，铜铃再次轻响，一次短暂的、压抑的会面便告结束。药庐内重新归于寂静，只剩下愈发浓郁的草药苦涩气息，仿佛方才那玄色冷峻的身影从未出现过一般。

　　这种令人窒息的沉默，与汐珩小妹的到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或许是因桑清救了她一命，又或许是少女天真未泯的心性本能地亲近那份温和与善意，小妹往药庐跑得愈发勤快起来。她不像兄长那般带着沉重的心事与审视，每次到来，都像一只欢快雀跃的百灵鸟，扑棱着翅膀，为这间沉寂的药庐注入鲜活的生气。

　　“桑清哥哥！”她人未到，声先至，清脆的嗓音能穿透薄薄的窗纸。她会提着精致的小食盒，里面装着各式新巧的点心果子，献宝似的推到桑清面前，“快尝尝！这是新出的桂花糖蒸栗粉糕，可甜了！”

　　或是好奇地围着他转，看他捣药、分拣，问出各种天真又古怪的问题：“桑清哥哥，这黑乎乎的树干也是药吗？它治什么呀？”“为什么你的头发是绿色的呀？像春天刚发芽的柳条一样，真好看！”

　　面对少女毫无心机的热情与亲近，桑清似乎也渐渐褪去了那份因汐珩而在的紧绷与疏离。他依旧话不多，但眉宇间会不自觉地柔和下来，唇角偶尔也会牵起一丝真实而浅淡的笑意。他会耐心地回答她那些稀奇古怪的问题，会用干净的白纸为她包几颗甘草或山楂丸，会在她被苦涩药味呛得皱眉时，递上一杯温和的清茶。

　　有时，小妹甚至会赖在药庐不肯走，搬个小杌子坐在一旁，托着腮看桑清伏案书写医案，或是整理厚厚的药典。阳光透过窗棂，洒落在两人身上，少女叽叽喳喳的软语与青年偶尔温和的低应答，交织成一种宁静而温暖的氛围，与汐珩在场时的冰冷滞涩判若两个世界。

　　汐珩并非不知晓妹妹的举动。有时他来取药，会恰逢小妹也在，正扯着桑清的衣袖，兴致勃勃地说着府里的趣事。每当此时，桑清的神情会有一瞬间的僵硬，那份刚刚因小妹而松弛下来的温和会迅速收敛，重新覆上那层恭谨而疏远的淡漠，垂眸敛目，动作也变得更为刻板规矩。

　　而汐珩，则会比平日更加沉默。他会径直拿起早已放在显眼处的药包，甚至不多停留一瞬，只对妹妹淡淡说一句“该回了”，便转身离去。小妹有时会不满地嘟囔，但见兄长面色冷峻，也只好乖乖跟上。

　　无人知晓，在那冷硬的外表之下，汐珩的心绪并非全无波动。他锐利的目光或许不再直接落在桑清身上，但眼角的余光和远超常人的感知，却依旧能捕捉到许多细节：桑清在妹妹叽叽喳喳说话时，指尖无意识摩挲药材的细微动作；他在自己踏入药庐瞬间，那几乎难以察觉的呼吸凝滞；以及他那双总是低垂的金色眼瞳深处，偶尔快速掠过的一丝复杂难辨的光芒——那里面或许有无奈，有警惕，有疲惫，却唯独寻不到丝毫恶意与奸诈。

　　这种矛盾的感觉，如同细小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缠绕着汐珩的判断。他握有对方的秘密，知晓那潜在的危险身份，理智时刻提醒他保持距离与警惕。然而，每一次目睹桑清对待病患的耐心、对待妹妹的温和、以及那日坦言救人时眼中纯粹的悲悯，又都在无声地冲击着那冰冷的预设。

　　于是，一种极其复杂的僵局便如此形成。两人之间，言语尽消，只剩下一片沉重的、心照不宣的沉默。一个冷眼审视，步步为营；一个谨小慎微，如履薄冰。而那清脆欢快的少女笑声，则成了横亘在这片冰冷沉默之间，一道格格不入却又真实存在的、微暖的缝隙。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