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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阳宫日常
这一日清晨,我起身迟了些。匆匆用了半碗鹅蛋羹,又顺手将阿乔刚蒸好的枣糕揣进袖中,便急着往章台宫赶。桃之在后头连声劝道:“女公子慢些,仔细脚下!”我却顾不得这许多,学业上天资已逊于人,若连勤勉的态度都没有,岂不更辜负了王兄与先生的期望?
“人虽不聪明,求学之心却不可懈怠。”我一边想着,一边加快脚步。
到章台宫偏殿时,缭子先生已端坐案前。我敛衽行礼,悄声入席,心中惴惴,只怕误了时辰。先生并未出言责备,只淡淡瞥我一眼,便继续讲授《垦草令》及商君的第一次变法。
“改革必然要触及既得利益,必然会遭到方方面面的反对。历史上,任何一次变法维新,都不仅是一种治国方略的重新选择,而且是一种利益关系的重新调整,这也便是改革会遭到阻力的真正原因。”尉缭的声音没有什么起伏,似乎是在诉说一件极为平常的道理:“其实,治军也是一样。必须先立法制,并要执法严明,才能整齐统一,高山敢越,深水敢渡,坚阵敢攻。”
我速速取出竹简笔墨,正欲记录,忽觉袖中一物滚落,原是那块用绢帕裹着的枣糕,不偏不倚,正落在先生案前。
殿中一时寂然。我暗中蹙着眉头在心中大喊吾命休矣,却垂首不敢作声。然后便听先生道:“《秦律》有言:‘弃灰于道者黥’。女公子可知其意?”我怔怔摇头。先生将枣糕放回我案上:“乱置杂物,当受刑责。念你初犯,今日罚抄《垦令》三遍。”
我赧然应下,心下却松一口气。忽闻殿外传来脚步声,竟是秦王踱步而来。他目光扫过我案上枣糕,眉梢微动:“看来寡人来得不巧,扰了女公子进膳了?”
先生起身行礼,我将枣糕慌忙藏回袖中。秦王却于我案前停下,随手翻看我方才所记笔记:“尉缭先生所授,可能领会?”
我低声答:“先生正在讲解‘无得为罪人请于吏而饷食之,则奸民无主。奸民无主,则为奸不勉。为奸不勉,则奸民无朴。奸民无朴,则农民不败。农民不败,则草必垦矣。”
“善。”秦王颔首,“没想到吾妹年纪虽小,却已能诵读商君书了。”
缭子先生接话道:“女公子年龄虽小,却也勤奋好学,记忆力也算上佳。”
秦王点了点头,“那便有劳缭子先生多操心女公子的功课了。”他放下我所记笔记,又令我从袖中取回那枣糕,置于案上,“既如此,便该明白‘法行无私’之理。殿内进食,当罚;然勤学之心,可嘉。功过不相抵,今日抄书之余,再加膳一道桑稷浆。”
我怔然抬头,只见他眼底似有一丝极淡的笑意流转。他未再看我,转而朝向尉缭:“寡人有事与先生相商,不知先生此刻可得闲?”
尉缭目光扫过我,颔首道:“国事为重。”随即起身向我微施一礼,待我还礼后,便随秦王步出偏殿。
我望着案上那块孤零零的枣糕,悄悄将它收回袖中,盘算着留待午后再细细品尝。
偏殿内一时静了下来,唯闻漏壶滴答。我展卷研墨,开始抄写《垦令》。我写字偏慢,待终于抄完了一遍,已经觉得手指发酸,头晕目眩。
正在此时,两名宫人抬着一箱竹简悄声走进,我有些讶异地看着他们。却见秦王去而复返,独自一人步入殿中,竟自在主案前坐下,取过一摞奏疏批阅起来。两名宫人默默退了出去,他也并未抬眼瞧我,仿佛只是随意寻一处清净地处理政务。
殿中只闻竹简展合之声与笔毫划过帛书的轻响。我悄悄抬眸,见他时而蹙眉沉思,时而挥毫疾书,神情专注如雕如琢。有一瞬他似乎遇了难题,指节轻叩案面,沉吟良久方落笔批红。
我忙低头继续抄写,心下却莫名安定,假装自己也是一名臣子,正在为国事而不眠不休。也不知过了多久,侍从悄步而入奉上果浆,他方搁下笔,揉了揉眉心,忽然开口:“抄到第几遍了?”
我吓了一跳,笔尖在简上洇开一点墨迹,忙答:“回王兄,第二遍才抄完。”
“嗯。”他应了一声,示意侍从将一盏温热的桑稷浆置于我案头,“趁热用。”说罢又补了一句,“用完再抄。”
我捧起玉碗,轻轻吹了吹。这桑稷浆我生辰时饮过一次,后来还偷偷问了阿乔此浆如何制作。原来是将粟米制成米浆、桑葚捣烂后自然发酵,带出酒香和酸味,与米浆混合后,再加入饴糖调味,成品会呈现淡紫色,非常好看。但因米浆发酵之后我多饮便会头晕,所以秦王不许阿乔为我做这米浆。想来今日是因得了缭子先生的夸奖,所以才......抬眼时见他已重新执笔。殿外春风拂过庭树,簌簌有声,而殿内唯余书卷气息与他袖间淡淡的墨香萦绕交织。
冬去春来,在咸阳宫的日子逐渐过得快了起来。
时近寒食,宫禁熄火,举朝冷食。兰亭宫的庖厨早已撤下炊具,案头供着的皆是前几日备好的饴糖、枣糕、醴酪及渍好的菹菜。
这日清晨,停课一日的我格外轻松,正在殿外与阿乔、蓁蓁一道将新采的杨枝插于门楣,据闻可辟邪消灾。却见蒙恬笑着踏入宫苑,手中提着一只精巧的竹篓:“女公子寒食安康!臣从府中带了些冷淘蒟蒻与蜜渍梅子,特来进献。”
话音未落,蒙毅亦紧随而至,神情依旧肃穆,却捧着一只陶罐:“此乃家母所制寒食浆,用麦麴与杏脯酿成,大王命臣送来予女公子尝新。”
我欣喜谢过,邀二人入席同食。蓁蓁忙铺开莞席,阿乔奉上玉碗,将冷淘蒟蒻分盛其中。蒙恬盘膝而坐,侃侃谈起军中寒食旧俗:“昔日随家祖戍边时,逢寒食禁火,将士们皆以干糒蘸醴酪果腹。”
我视线掠过蒙毅,见他神色如常,想必早已听惯这类军旅琐闻。我虽对行军布阵无甚兴致,却好奇那食物的滋味,遂问道:“干糒蘸醴酪,好吃么?”
“好吃啊!”蒙恬咽下口中梅子笑道,“纵是干糒就泉水,饥时也胜珍馐。”
我深以为然,暗忖定要寻机尝一尝这军中吃食。
蒙毅却出声打断:“女公子莫要轻信。干糒乃应急军粮,遇水发胀,只为速饱而不误行军。”见我似懂非懂地点头,他又补上一句:“粗砺难咽,不好吃。”
“哎,你这人好生扫兴!”蒙恬用两指轻击桌案,朗声笑道:“王上昔年巡营时,也曾赞过此物呢。”
“我看那是王上不愿扫祖父的兴罢了。”蒙毅难得出言反击。
“你是王上近臣,还不知王上么,白馍配上羊羹能连吃一个月。”蒙恬似是在打趣:“什么吃食能快速果腹,一定得他青睐。”
我闻言一怔,竟从未思忖过秦王喜好何味。平日共膳总是依着我的口味,教我恍惚以为他也偏爱汤饼、雉羹与米浆。席上他总叮嘱阿乔要把膳食做得精细些,我还以为他也是个喜欢漂亮食物的人。
“有一回……”蒙恬话音忽顿,摇头笑道,“罢了,行伍粗事,恐污女公子清听。”
“但说无妨。”忽闻廊下传来平静语声,秦王玄衣素带,悄然而至,“寡人亦想听听蒙卿军中寒食趣闻。”众人忙起身行礼,他略一摆手,自我身侧主位坐下,目光扫过席间冷食,“兰亭宫所备,倒比章台宫更精巧些。”
蒙恬遂朗声续言,我捧起陶罐为众人添杯,罐口掠过秦王手背蹭上浅黄色的浆液,我忙放下陶罐,手忙脚乱地为他擦拭。他动作微滞,旋即如常接过绢帕,又抬起手摸了摸我的头发。
春风拂过新柳,沁来几分凉意。阿乔悄取青锦斗篷为我披上,蓁蓁则蹲坐一旁追问蒙恬军中趣闻,二人虽年岁相差十余年,却皆性爽善谈,竟聊得投机。那一刻宫苑笑语盈耳,恍若世族子弟春日小聚,暂忘了宫阙深重。
秦王忽侧首问我:“冷食可还合口?”我捧着蜜渍梅子点头:“很清爽。”他眼底似有微澜掠过,淡淡道:“昔在邯郸,寒食唯得冷菹半碟。如今……”语声渐低,终未尽言,只将盏中浆液一饮而尽,“梅子性酸,多食伤胃,悠儿再用两枚便停吧。
蒙毅自袖中取出一卷竹简呈上:“大王,陇西郡守奏报,羌部扰边之事已有详述,候您批阅。”秦王接过,目光顷刻沉凝如剑,方才闲适之气荡然无存:“屯田戍卫之策,蒙卿以为当如何增补?”
蒙恬倾身指图而论:“臣以为当增调步卒三千于洮水南岸,与现有骑兵成犄角之势。另可遣使携帛币结好各部,分其势力……”二人低声商议,全然沉浸于疆场棋局之中。
“嗯。”秦王沉吟片刻,复道:“这思路倒与尉缭如出一辙。蒙毅,午后去把李斯叫来,寡人还想听听他的意见。”
我见无人留意,悄悄自袖中取出一个绣着云纹的锦囊,慢慢移动到蒙恬身边,飞快塞入蒙恬手中。他讶然挑眉,以口型相询,我抿唇一笑,示意他收起。那囊中盛着前日凋谢的桃瓣,当日他折枝相赠,我便想以这零落芳菲,还报当日春风一笑。
蒙恬会意,将锦囊敛入怀中,屈指轻叩心口以示珍重。主位上,秦王玄袖拂过边塞舆图,眉宇间已尽是这誓要扫平六国的年轻君王的决断之色。
“女公子可见过大公子了?”蒙恬递来一枚冬枣,压低声音问道。
我瞥了一眼仍在议事的秦王与蒙毅,轻轻摇头:“尚未得见。每日应付缭子先生的课业已筋疲力尽,哪还有余暇……”
“尉缭先生乃国士之才,”蒙恬的声音又压低了几分,透着十足的郑重,“王上特准其衣食用度皆比照君王规格。当初为请动他出任师席,大王确是费尽了心思。先生初至秦国时,臣也曾极力邀他驻留蒙府潜心著书,却未能说动分毫。直至大王亲自迎请,以国士之礼相待,先生方愿长留大秦,倾力辅佐……”他略作沉吟,语气转而温和,“这咸阳宫中与女公子年岁相仿的孩子不多。大公子虽较您小三岁,想来日后也能与您相伴嬉游。”
“当真?”我仰头望他,只见那张方正的脸上绽出宽厚的笑容,朝我认真颔首。“臣的女儿再过一月便满周岁,待她再长大些,也可带入宫中与您作伴。如今王上膝下尚无公主,女公子深居宫中,难免寂寞。”
我憨憨笑了两声,指了指正蹲在地上专注看蚂蚁搬家的蓁蓁:“无妨的,我尚有蓁蓁相伴。况且……”我悄悄瞥了一眼秦王的方向,压低声音抱怨,“近来课业繁重,也没什么闲暇玩耍。更何况……也不知该玩些什么才好。”
“臣看女公子性喜沉静,于殿中插花、抚琴、读书,便已十分相宜。臣家中那小丫头却是个好动的,整日在地上爬滚,衣裙沾满泥污,她母亲为此日日发愁。”
听蒙恬说起自家女儿的趣事,我不禁心生羡慕。
“女公子怎么了?忽然闷闷不乐?”
我连忙摇头。“无甚,只是觉得蒙卿的女儿定然会活泼可人……”
“臣却觉得,女公子也不必过于约束性情。您既由王上亲自抚育教导,这咸阳宫便是您的家,大可自在些。”
我本想叹一句“你不明白”,又觉此话仿佛饱经沧桑之人所言,终未出口。转而悄悄向他透露了将口水流到秦王衣襟上的那桩糗事。
“哈哈哈!”蒙恬顿时朗声大笑,引得席首的秦王与一旁的蒙毅皆抬眼望来。他忙拱手致意,随即压低嗓音:“这算什么!臣少时与王上比剑,险些误伤王上,归家后被家严重重责罚,连蒙毅也一并受了牵连。”他略作沉吟,故作神秘道:“难怪前些时日臣谈及家中小女,王上竟罕见地接了话。往日臣每每抱怨被女儿尿湿衣袍,王上可从不愿多听呢。”
我听到这话,只在心中暗忖,怎么有人能捅这么大篓子呢。
蒙恬见我仍有些怔忡,又凑近些低语:“女公子可知,去岁王上巡营时,见一士卒所捡婴孩啼哭不止,竟亲自下马为其调整襁褓?”他眼中闪着促狭的光,“臣亲眼所见,王上那手法生疏得紧,婴孩反倒哭得更凶了。最后甚至传了行宫的乳母前来,自己立在旁边看了半晌。”
我忍不住掩口轻笑,难以想象那位睥睨天下的君王竟会有这般手忙脚乱的时刻。正欲细问,却见蒙恬忽然正色道:“故而女公子不必总觉拘谨。王上待您,终究是不同的。”他目光扫过正在与蒙毅商议军务的秦王,声音渐柔,“这咸阳宫冷清,您能在此说笑玩闹,反倒添些生机。”
此时春风忽起,卷落几瓣海棠正缀在我肩头。蒙恬笑着替我拂去,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到玩耍......明日臣带些鲁班锁来可好?据说楚地孩童最爱此物,既能益智,又能解闷。”他眨眨眼,“总强过整日对着那些枯燥竹简,就不是女公子这般年岁的女孩子该面对的。”
我尚未答话,忽闻上首传来淡淡一声:“蒙卿。”秦王不知何时已议毕事务,正执盏望来,“可是又在教唆悠儿偷闲?寡人的妹妹喜静,你不要总去闹她。”
蒙恬大笑起身行礼:“臣岂敢!不过是想让女公子见识见识楚人的巧思。”说罢对我悄悄挑眉,俨然是个串通好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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