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汐引力

　　许舟星听见轰鸣声仰起头，看见金乌号已经悬停在了自己不远处的天空，降下了反重力悬浮安全台。
　　这里没有适合降落的平地，许舟星明白过来，一甩尾巴游荡过去，攀上了悬浮安全台，眨眼间就被带回了金乌号的对接舱内。
　　“能不能先给我——”许舟星想跟来接应他的人要一件衣服，他不想用异形的样子到处走，却在看清眼前人是谁的时候噤了声。
　　乔钺怎么这么闲等在这里？
　　羲和舰队要造反吗让他们的老大一个人在这儿守门？
　　不等许舟星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转完，一件宽大的风衣就被抖开罩了过来。
　　许舟星赶紧顺势收拢了背后的骨刃，变回了人类的样子用风衣裹住了身体。
　　“怎么是你在这儿。”许舟星将衣服前襟交叠起来死死抓住，变成人类后，他才有心情和乔钺说话。
　　乔钺侧身指指身后的对接舱内门，说：“他们都等在门那边想要看你。”
　　许舟星惊恐地睁大了眼睛，仔细一听，门那边确实有很多兴奋的呼吸声和窃窃私语。
　　“能不能让他们先走开。”许舟星觉得很难为情，异形状态被人围观很伤自尊，真空裹风衣被人围观也挺伤自尊。
　　很难评价这两种状态到底那种更尴尬。
　　“抱歉，是我考虑不周，太着急下来接你。”乔钺解释道，“等我想起衣服这件事的时候，你已经跟着安全台上来了。如果这个时候我再回去拿衣服，那些激动的家伙们肯定会趁机冲过来。”
　　许舟星抿了抿嘴唇，这事的确不能怪乔钺，正常人确实比较难想象变形之后会没有衣服这种事，毕竟在很多影视作品里，衣服都是随身大小变的。
　　事已至此没有别的办法，总不能一直呆在对接舱里，许舟星只好躲在乔钺背后，跟着他走向对接舱内门。
　　“门开了门开了！”
　　“让我看看夜天使完全态！上次我没看着！”
　　“我也要！挡着我了！”
　　挤在门口的人群爆发出一阵骚乱，然后都陷入了沉默。
　　许舟星亦步亦趋地贴在乔钺背后走，赤裸的小腿和双脚被舱门附近的灯光照得近乎雪白，没有什么血色，几乎有种接近玉石的通透质感，而他的手紧紧地抓着身上有些宽大的风衣，生怕走动间泄露春光。
　　“看起来好/色/情啊。”崔元瀚心直口快地说，“怎么是人形，还裹着头子的风衣，里面不会光着吧？”
　　好/色/情啊，好/色/情啊，好/色/情啊······这四个字回荡在许舟星脑海里，差点震破他的耳膜。
　　“散了散了！”孟方煦敲了一下崔元瀚的头，“就你话多。”
　　大家一哄而散，只剩下尴尬的乔钺和许舟星。
　　许舟星光脚踩在地面上，差点忍不住用脚趾抠地。
　　乔钺无所适从地摸摸耳朵，说：“回你的休息舱吧，任务完成得很完美，剩下的交给我。”
　　许舟星垂着眼睛不敢看乔钺，胡乱点点头，绕过他往前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又转回身来，伸出手递给了乔钺一样东西，他一直攥在手心里的碎片——
　　来自新诺亚方舟的碎片。
　　“乌列尔的意识残留在里面，我尽可能地少对他进行了破坏。”许舟星把碎片放到乔钺手里，说：
　　“他好像有点可怜，你看看能不能把他带回中央星，给他一个新生的机会呢？”
　　乔钺惊讶了一瞬，而后认真地看着许舟星，说：“我会争取，但我无法保证结果。”
　　“没事。”许舟星笑笑，“争取就够了，谢谢你愿意为我们这些怪物争取。”
　　说完许舟星转身小跑几步，飞快地逃开了。
　　尽管裹着风衣外套，但他里头还是全真空，这副样子和乔钺正儿八经地说话，让许舟星觉得很不知廉耻，竟比在床上真正赤裸相对还要让人面红耳赤。

　　等回到了自己的专属休息舱，许舟星一头倒在床上，深呼吸了几口气，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被乔钺身上淡淡的木香包围了。
　　许舟星没忍住低头拉起衣领嗅了嗅，那沉稳安恬的味道在一瞬间抚平了他内心所有皱褶，让他这一日多以来紧绷的精神彻底放松下来。
　　许舟星在窄窄的床铺上滚了半圈，本能地用双腿夹紧了风衣的前下摆。
　　乔钺真是骚包，许舟星想，出来作战怎么还喷香水。
　　味道还挺好闻，要不问问他是什么牌子？许舟星扯着衣领反复地嗅闻，闻着闻着，忽然意识到这可能不是香水的味道。
　　求偶期的生物大部分会散发特殊的费洛蒙，用以吸引心仪的异性。
　　糟了，吃了感官太敏锐的亏！许舟星意识到这一点后，脸腾地烧红起来。
　　他的理智告诉他，应该把这件衣服扔在地上。
　　但是他的本能却在脑海里对理智进行了一顿暴揍。
　　他好像看见有一黑一白两个小人儿在自己脑子里互相扯头发。
　　本能嚣张地叫嚷着、说它想要裹着这件衣服、用这个好闻的木质香气蹭满全身。
　　理智被打得鼻青脸肿，却固执地说，不可以，他不能贪恋这个香气，一切都没有意义。
　　许舟星在本能和理智中反复地挣扎，一个人在床上滚过来、又滚过去，把自己滚成一个大面包卷。
　　没一会儿，许舟星突然察觉到了异常，唰地坐了起来。
　　他做了一会儿心理建设，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低头看去。
　　原本干净的风衣上······
　　许舟星懊恼地捂住了脸。
　　好丢人。
　　幸好乔钺不在这里。
　　他觉得自己纠结得有点可笑。
　　乔钺不在身边，自己总渴望着对方。
　　而当真正相拥时，他又害怕会原形毕露。
　　许舟星颓丧地重新倒在了床上，低头拥住了这件被自己弄湿的风衣。
　　这几年许舟星一直都觉得变成异形是自己的幸运，但这一刻他却忍不住想，如果自己还是人类就好了。
　　如果还是普通的人类，就可以肆无忌惮地扑进乔钺的怀里诉说自己的委屈和害怕，不必担心异形的身份会给对方带来麻烦。
　　这件风衣许舟星到底还是没还给乔钺，偷偷摸摸半夜去洗衣房给洗了又藏进自己的衣箱。
　　许舟星不提还衣服，乔钺只当他是忘了，也没再找他要。
　　这件让许舟星尴尬至极的意外就这样轻描淡写地揭了过去。
　　金乌号返航了。
　　作战记录仪中的内容被封存上交，星环共和国委员会开始对许舟星进行新一轮安全等级评定，并决议他接下来的去向。
　　这次事情还算顺利，尽管有一些反对和不满的声音，但在乔钺的据理力争之下，委员会决定让许舟星按照《异形共生体防御提案最终案》继续执行，加入羲和舰队参与人类边境星防御作战，并在军方严密的监察下定期向人类提供细胞样本。
　　另外，因为许舟星的优异表现，获得了一些肯定和支持，乔钺开始推动《泛人类权益法案》修订，计划将“保留人类记忆的进化体”纳入公民保护范畴。
　　许舟星跟着乔钺回到了埃尔图斯星的家中，有那么几个瞬间，许舟星恍惚间以为自己回到了十年前。
　　“你以前的房间已经让机器人整理好了。”乔钺踌躇片刻，又说，“如果你想睡大一点的客房，可以去三楼，我也让它们整理了。”
　　“就以前那间吧。”许舟星不挑住处。
　　乔钺点点头，两人没什么好说的了，于是各自回了屋。
　　许舟星打开那扇熟悉的房门，看着屋里的陈设，一瞬间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屋子里很明亮，窗外的模拟日光透过窗帘将房间里照得像一个安宁的梦境。
　　许舟星关上门，靠在门上望着床头，好像看见了十年前靠在床头和林晚风打视频通讯的自己——
　　那个傻乎乎的、天真的自己。
　　手腕上的个人终端忽然响起了视频请求的提示音，许舟星吓了一跳，简直以为自己真的回到了十年前。
　　他抬起手查看，发现是林归航发来的视频请求。
　　许舟星半是遗憾半是松了口气，接受了请求。
　　“哥！”林归航凑得很近，屏幕上只有他半张脸，许舟星能清楚地看见他长长的睫毛和眼底不明显的血丝。
　　林归航黑亮亮的眼珠子转了转，似乎在确认许舟星是否完好无损，过了一会儿他才离远了些：“你到埃尔图斯星了？”
　　“嗯。”许舟星走到了桌边的椅子坐下，找了个舒适的姿势靠在椅子里。
　　“舅舅你在和爸比说话？我也要看爸比！”镜头外传来了许年年的声音。
　　林归航于是移开了镜头，许年年哒哒哒地跑了过来，对着镜头“mua”了一下，说：“爸比我想你啦！你下次什么时候回来？”
　　“我······一年后吧，我也想你。”许舟星冲她笑了笑，随即发现许年年似乎不在家里，问：“你们在外面玩？中央星上的时间应该已经很晚了吧？”
　　“嘿嘿，今天游乐园夜场活动！”许年年张开双臂做了个鬼脸，许舟星这才反应过来她穿着小恶魔似的蓬蓬裙。
　　“哟，聊着呢？”另一个声音靠近了，“让我去排队买华夫饼，你俩倒很悠闲啊。”
　　有点耳熟，不等许舟星猜测到底是谁，那人就凑了过来，冲镜头对面的许舟星飞了个吻：
　　“好久不见啊，许~先~生~”
　　是游简歌。
　　许舟星心里忽然拉响了警报，警惕地问：“你为什么也在？”
　　他总怀疑游简歌想拱林归航这颗小白菜，但他没有证据。
　　“朋友给了我免费vip入场券，我带他们出来玩呀，我有个朋友是游乐场的老板，我没告诉过你吗？”游简歌大大咧咧地拿起一块华夫饼咬了一口，许年年跳起来要拿，他于是弯下腰去，将另一只手里装满华夫饼的纸盒递上前，让许年年自己挑。
　　许舟星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林归航就把镜头又转回了自己这边。
　　“哥，”林归航有些不高兴，“你不要盯着他看。”
　　许舟星“死亡”的那些年，林归航固执地向游简歌追问了一些往事，才知道原来自己的哥哥曾经是乔钺的信息素疾病治疗师，而游简歌曾提出过三人婚姻的荒唐想法。
　　“哟，这醋你都要吃！”游简歌的声音从镜头外传了过来，“我要去告状！我要向乔将军告发你们私自联系、眉来眼去！”
　　“你不要乱说话。”林归航急得直瞪屏幕外的游简歌。
　　“眉来眼去！眉来眼去！”许年年跟着起哄，起完哄才问：“什么叫眉来眼去？”
　　“小航，小航。”许舟星叫了林归航几声，才把林归航的注意力拉回来，问：“奶奶那边有联系过你吗？我现在还处于军方监控下，不好和他们进行联络。”
　　“有。”林归航看向许舟星，安慰地说：“哥你放心，奶奶知道你的苦衷。她也要求年年留在中央星上学，现在每周都会和年年视频通话。”
　　“好。”许舟星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挂断通话后，许舟星仍有些怔怔地回不过神。
　　他以为永远跌落深渊的人生，竟然就这样，被乔钺强行拽回了正轨。
　　行李箱还没有打开，许舟星的目光落在了那被机器人安放在门边的箱子。
　　乔钺的风衣外套就藏在里面。
　　许舟星的内心好像发出了萌芽一般的细碎声音。
　　也许、也许他和乔钺，真的有未来。
　　许舟星不太确定这件事，他想要勇敢，却又无法不去害怕他异变基因中的原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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