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与我共

　　柏康在平时看起来就是个正常人，连他自己也这么以为。
　　蒲阳在办公室里写着病历，抬眼便看着在门口伸着头朝里张望的柏康。“怎么了？”
　　看见今晚值班的人是蒲阳，柏康似乎放下了心，没有刚才那么紧张。面对三四十岁的高年资医生，柏康总有一种见到了老师的感觉。
　　“哥，我什么时候能出院啊？”柏康拉了个椅子坐到蒲阳身边，动作流畅，像是在和自己认识很久的朋友聊天一样。
　　蒲阳叹了口气，“你手术都还没做呢，至少要等结果出来主任看了以后再说吧。”
　　柏康就知道蒲阳会这样说，在走进来之前他就知道了。但是亲耳听见这番话，柏康还是有些不太高兴。
　　“可是我最近没什么事了啊。而且明年就要中考了，我要抓紧回去训练呢。”柏康撅起了嘴，重重叹了口气。
　　蒲阳侧过身面对着柏康。“训什么练？”
　　柏康看上去一下子没了精神，说话也没了中气。“我是体育生，当然是体能和专业训练啦。”
　　在这之前，蒲阳只知道柏康是个学生。
　　“你有认真了解你的病吗？”蒲阳也严肃了起来。
　　柏康点了点头，“不知道，不是就做个手术然后吃药就好了嘛。”
　　他说的那么云淡风轻，好像并不是什么特别严重的事情，好像只是阑尾炎切掉个阑尾，感冒喝几天四季抗病毒颗粒一样轻松。
　　或许医学的壁垒就在这种时候才显得如此坚固不可逾越。
　　柏康的家长还是只在电话里出现过，他们说：“确定手术的时候我们会回来。”
　　蒲阳叹了口气。
　　“那你练的什么项目啊？”蒲阳还是没能说出口，以后柏康再也当不成运动员这句话。
　　聊到这，柏康突然来了兴趣。“篮球啊！你看NBA吗？你知道勒布朗詹姆斯吧？”
　　蒲阳只是顺着柏康的兴致点了点头，他喜欢的那位早已经去了不同的世界。只是眼前的柏康突然让蒲阳想起了他高中的时候，好像也有一个这样的朋友。
　　柏康似乎好久没有这样和人交流了，医院里没有和他有共同话题的人。能跟蒲阳聊上一会，至少让他感觉他还算好好活着。
　　“好了，你别急着要出院了。在医院治病和打比赛一样的，大家要配合好了才行。”蒲阳斜眼看了一下电脑右下角的时间，柏康已经在这里聊了十几分钟了。
　　柏康深吸口气，“行吧，你不让我走我也走不了。那我接着回去躺着了。”起身走出了办公室。
　　蒲阳正准备继续写着刚刚被打断的病历，只见柏康又出现在了办公室门口。
　　“晚安。”
　　留下这样一句话，柏康又消失了。
　　蒲阳只是笑了一声，又低下头沉浸工作。

　　结果出来，手术时间也确定了下来。
　　柏康在转科的那天早上显得十分激动。尽早做完手术，他就能尽早回到他的篮球场上。
　　“等下次打比赛的时候，我请你来看。让你看看我天才投手的技术！”柏康在查房的时候专门叫住了蒲阳。一副臭屁小孩的自大模样，只有在这个年纪才显得不令人讨厌，反而有些可爱。
　　蒲阳对着柏康比了个ok，然后转身急忙跟上老板查房的脚步。
　　等过了几个月，他回归了正常生活，哪里还会记得这句短短的约定？蒲阳根本没有把这句话放在心上。这个科室里见到的孩子很多，在长大的过程中，最多能够记得有个模糊的穿着白大褂的身影，没有给他们留下负面印象就已经不错了。
　　一切流程都只是像往常一样安排，柏康走了。那张病床上今天又会收到新的病人把它填满。
　　如果顺利的话，过完周末，星期二就到了柏康的手术日。
　　“你们转过来那个初中生，昨天晚上走了。”
　　周日的清晨，蒲阳最先看到的消息，竟然是来自那个科室里的同届同学。
　　蒲阳或许是还没清醒过来，看见这样的消息，脑子还有些懵。
　　“凌晨护士巡房的时候发现的，家属不愿意尸检，我们只能推测是心源性猝死。”
　　这时候，蒲阳才发现原来他们平时的交流是这么冰冷。
　　窗外的太阳应该很大吧，顺着窗帘的缝隙流进来的光线都能形成那么明亮的一块光斑。可是怎么在这么温暖适合出去打球的天气，柏康就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
　　那半张床上已经空出了位置，侯宁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起床了。
　　蒲阳掀开被子坐了起来，傻傻发起了呆。
　　阳台上的花已经过了花期，衰败的花朵从枝干上掉了下来。侯宁捡起地上的枯黄的话重新放进了花盆里，拿起喷壶浇着水。
　　楼下的退休爷爷奶奶已经买好了新鲜蔬菜，在路上碰见了熟人停下脚步随意交谈着，聊上几句，时间差不多再回到家，正巧到了可以做饭的时间。
　　侯宁关上阳台门走回客厅，这个天气还是在有空调的房间里才能感觉舒服一些。
　　以为蒲阳还在睡着觉，侯宁轻声推开房门，本来准备拿了充电线再蹑手蹑脚走出来。结果刚一进门就看见蒲阳坐在床边。
　　“我以为你还在睡呢。”侯宁松了口气，动作也随意了起来。
　　蒲阳没有回应，只是继续坐在那里。
　　侯宁刚要走出房间，还是觉得不对，又返回来坐到了蒲阳身边。“怎么了？”
　　他眼圈有些发红，不太有精神的样子。看起来像是受了什么挫折打击。
　　“又被老板批评了？”侯宁还以为只是上学时候这样普通的小事，搂着蒲阳的肩膀安慰了起来。“没事儿，谁读书还不被老板说两句啊。”
　　蒲阳缓缓转过头看向侯宁，那份委屈和不甘像汛期溃提的河水一样突然喷涌而出。“从我手里转出去做手术的那个初中生昨天去世了。”
　　侯宁听见这话也沉默了下来。她知道这个初中生住院半个多月，把蒲阳当做了医院里唯一的朋友。
　　“学医半天，我好像什么也做不到。”蒲阳的眼睛里，是对这些年轻生命逝去的遗憾，也是对自己的质问。
　　先是婷婷，后有柏康。蒲阳只是觉得，自己每天重复的工作好像没有真正的意义。他们那么年轻，自己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被死神带走。
　　谁在这个行业里最初没有因为投射了太多的感情而被伤害过呢？侯宁只不过经历得更早，以至于那时候就决定离开临床了。
　　侯宁只是抱着蒲阳，轻轻抚摸着蒲阳后背。
　　“一个月九十份出院，一年一千个病人。这么多人在你手上恢复健康。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可是人也总是会离开的，这不是你的错。”
　　侯宁的语气越温柔，蒲阳感觉越难受，他本来没有想在侯宁面前这样哭的。
　　有人安慰的时候，好像人反而变得更脆弱。

　　蒙露不知道眼前这两人到底什么时候定好的门店，什么时候开始的装修，什么时候弄好了这一切。只是在开店以前，被薛楠雅领着站在这个小店里，作为她们接待的第一位顾客，享受着超级贵宾服务。
　　“你们怎么什么都没告诉我啊？”蒙露被史双宝推着坐到安排好的位置上，还有些不可思议。
　　两人对视一眼，只是笑了出来。
　　“这不是想给你个惊喜嘛！”薛楠雅站在一边，手搭在蒙露身后的椅背上。
　　蒙露直到这会才开始好好看着店里的一切。一看就是薛楠雅喜欢的风格，连自己现在坐着的桌椅都是薛楠雅去淘了很久找到的。招牌上的菜单是史双宝的笔迹，像她本人一样每个笔划都充满了力量。
　　史双宝端着她和薛楠雅充满了自信的代表作走到桌边放了下来。“尝尝吧！”
　　时间好像有些太快了，往日历历在目，蒙露明明觉得她们刚入学也才是前段时间的事情。怎么这么快，她们竟然毕业了这么久，连自己的小店都开了起来。
　　眼眶突然湿润，蒙露应该是要为他们感到开心的，只是觉得自己像是家长一样感到一丝欣慰。
　　“这是我的自信得意之作，乡野星空，桑葚杨梅风味皮尔森。”薛楠雅一脸自豪从托盘上取下一杯带着酒花的液体推到蒙露面前。
　　史双宝也紧随其后，指着面前的盘子。“这是我做的炙烤干酪牛肋条。”
　　虽说应该要捧场，但蒙露喝了一口还是抑制不住自己的表情，即便已经足够克制了还是皱起了眉头。比起酒精，她还是更喜欢奶茶。好在史双宝的牛肋条对得上她的口味，食物是一点没浪费。
　　“下次我叫个爱喝酒的过来给你捧场吧，我尽力了。”蒙露咽下最后一口牛肋条，在薛楠雅的注视下喝下了第二口酒。
　　也不是第一天认识蒙露，薛楠雅当然知道她对酒没有什么很大的兴趣。只是坐在一旁看着蒙露，端起被蒙露放弃的大半杯酒，自己喝了下去。细细品味一口，对自己的手艺十分满意。
　　“对了，双宝，你到这里上班了，面包店那边怎么办？”蒙露打了个饱嗝，向后一靠，转头看向史双宝。
　　史双宝低下头，脸上显得有些愧疚。“师傅肯定是支持我们的。分店暂时是小虎在负责，不过老店那边新来的师弟学东西很快，师傅倒也不算太忙。而且我和楠雅商量了一下，店里的一部分甜点准备交给他们做，大家一起合作。”
　　毕竟跟了赵老板那么长时间，选择离开自立门户有些不舍也是可以理解的。好在两边也不算完全的竞品，史双宝也不需要太过愧疚。哪怕史双宝是想自己出来单独开一个面包店，赵老板也不会表示反对，给史双宝四处使绊子。
　　“明天正式开业，你们大概要忙得顾不上我了。我先提前祝福你们开业顺利吧。”蒙露拿起自己面前那杯酒，虽然喝不惯，但还是举起杯。
　　薛楠雅手上空空，只是握拳，用指节撞击了一下蒙露的酒杯。今天特意被史双宝叮嘱过不准喝酒，以她的性格，要是能让她开喝的话，大概会喝到不知道明天什么时候才能醒酒的程度了。
　　史双宝也学着薛楠雅的样子空手碰了碰酒杯。
　　以薛楠雅的社交能力，像这样挤满了前来祝贺的朋友好像也不是很令人奇怪。只不过蒙露似乎还是太小看薛楠雅了。
　　店面本来也不是很大，蒙露带着潘雨薇和周珊还霸占了三个吧台边的座位。
　　看着薛楠雅来回和不同人打招呼的忙碌样子，蒙露只觉得人和人真是不一样啊，她这辈子大概是做不了生意了。
　　背景音乐的声音都已经被人声的嘈杂所覆盖。
　　周珊正忙着吃下面前的汉堡。蒙露看着史双宝在后厨忙碌的背影，思考着要不要过去帮个忙。潘雨薇在两个人都没有注意的时候已经空着肚子喝完了三杯不同名字的酒。
　　“大家注意了！”潘雨薇站直起身，转向身后面对着店里一群人。
　　或许第一句的声音太小，没有人注意到。潘雨薇举起手里的酒抬到空中，加大了嗓门。“听我说！”
　　周围的人一个拉扯着一个的衣服，回过头来盯着潘雨薇。
　　“今天是店里第一天开业的日子，让我们大家一起祝两位老板生意兴隆！”潘雨薇自己先喝下了一大口。
　　大家只是觉得这位或许是老板的某位朋友，附和着一起送上了祝福。
　　周珊暂停了进食，连忙凑到蒙露身边。“她什么时候和人家关系这么好的？又来拉业务了？”
　　蒙露摇了摇头，或许是薛楠雅上次在她家听完八卦之后？
　　潘雨薇今天的兴致很好，还在继续发表着讲话。
　　“第二，大家一起祝我，终于又离婚啦！”潘雨薇笑得十分大声。
　　在这句话之后，有人吹着口哨，有人欢呼怪叫了一声。不知道哪里也有人给潘雨薇结束的婚姻献上了祝福。
　　潘雨薇心满意足转回身继续坐了下来。看向自己的两个姐妹，“你们不和我一起庆祝一下吗？”
　　“又菜还又爱喝。”蒙露侧过头小声嘀咕了一句。
　　周珊只是叹了口气，看着趴在台面上的潘雨薇就知道今晚有得忙了。
　　“谁以后再结婚谁是傻子。你们也不准结了，听到没有。”潘雨薇说起话来舌头都像被泡发的海白菜一样。用手指着两个人等待回复。
　　蒙露起身准备把潘雨薇架走离开这个酒源地，只是应和着。“听到了听到了。”
　　这番话交代错了人，对着两个没有对象的人说不要结婚，意义何在？有男朋友的人根本就不在跟前。
　　潘雨薇本来就不多的积蓄还是又被刮掉了一层皮。好在以后不会为了男人损失更多，也算是及时止损了。
　　“可是我又离婚了，都第二次了。”潘雨薇停了下来，蹲在路边的马路牙子上甩开了蒙露的手。
　　周珊本来都拦下了出租车，看这情况又只能赶紧给司机道个歉让人家离开。
　　潘雨薇叹了口气，“凭什么啊？我到底哪里做得有问题？为什么我只是想有个普通的家庭这么难？”
　　听得出来潘雨薇已经带上了哭腔。蒙露不知道说什么好，周珊也只能在潘雨薇的一旁坐下抱着她。
　　埋怨的话来来回回就那几句。虽然知道潘雨薇心里苦闷，只不过听多了也会不耐烦。在潘雨薇又开始说到“梓晗没有爸爸”的时候，蒙露终于按耐不住，“他又不是死了。”
　　周珊急忙对着蒙露“啧”了一声。哭到浓时的潘雨薇根本没有听见蒙露那句话，还沉浸在自己的悲惨世界里。
　　大概是喝下去的酒一定要找个方式排泄出来，眼泪流干的潘雨薇睡了一觉起来之后，又是全新的自己了。那段记忆，她说全都想不起来了。
　　如果是真的，那最好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