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醒不见君

作者:梨不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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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觉迷境间薄雾弥散,沈自钧持刀穿行,步履匆匆。
      蝶影翩跹,将他指引到这里,但也仅此而已,袖扣萤光若隐若现,是仅剩的一点希冀。
      谢谨言还活着。
      沈自钧凝视掌心一星微光明灭,下颌线绷得冷硬,眸中更添几分焦急。
      不能再耽搁了,谢谨言滞留此地太久,灵气损耗巨大。若是再拖下去,就算能撑到自己救他,之后要穿过荼津的戾气拦阻,都是难事。
      沈自钧掠过宛如死水的河流,在岩壁上几个起落,目光飞速掠过几道沟壑。
      没有。
      袖扣的指引微弱而坚定,谢谨言的确在此,可是他人呢?
      沈自钧最后落到古旧的朱漆大门前,铜环锈蚀,漆皮剥脱,高悬的“卺”字飘逸洒脱。
      星月相伴,盈盈点点,仿佛在指引此处。
      他没有犹豫,推开门扇,踏入其间。
      门后没有烈火也没有游魂,静得可怕。廊院幽深,足尖踏过白石台阶,空洞的回音延伸开,越发冷寂。
      沈自钧横刀在前,谨慎前行。他越走心越沉,因为此地景色实在过于熟悉,就算往事远隔前尘,依然能够认得出来。
      前世,他与景衡背诗学书的地方,就是这里。
      转过迎福影壁,迈过月洞门,迎面一方水池,池中游弋着数十条锦鲤,体型硕大,摆尾悠然。
      梦境不存活物,不觉迷境更是如此,根植于人心欲念的所在,更不可能容留如此诡异的生灵。沈自钧略一迟疑,扬刀聚气,独属于梦狩的灵息流泻入池,搅动波澜。
      他要看看这些锦鲤究竟是什么化成的。
      灵息入水,打破岑寂,锦鲤受惊甩尾,溅起细密水雾。视线重归清晰之后,池中鱼影不存,石栏边显现许多虚影,不过瞬息,纷纷四散。
      若是如先前一般被拘在迷境的梦魂,重现原形自当回归现实,可令他诧异的是,竟然有人留下。
      一个他非常熟悉的人——沈自钧。
      梦狩收刀:“是你……”
      应是在此地滞留许久,沈自钧的魂魄已接近透明,他望向与自己一般无二的面容,嘴角扯开一丝苦笑。
      “听说,有人代替我活在世间……就是你吧。”
      梦狩眉心微动:“听说?”
      沈自钧没有回答,大约自知大限将至,回首此生颇多感慨,他注视着梦狩,悠悠叹息:“也好。”
      拘锁此地甚久,能有个人听他说说话,至少不算寂寞。
      “常言道‘多行不义必自毙’,落到这个地步,可能是我作孽的报应。”沈自钧抚摸白石栏杆,目光沿着水面,望向虚空中一点,“我从临城大学毕业,在那里,我参与过一件事……”
      褚清漪坠楼身死,流言纷扰,谢谨言虽然竭力抗争,却人微言轻,风波很快平息,图书馆后的静谧桃林,成了真伪难辨的隐秘传言。
      但他并没有放弃,研究生毕业那年,他再一次积聚力量,尝试推动波澜。
      可是学院早有防范,争取的毕业生发言被顶替,撰写的申诉资料再度丢失,甚至游弋在身边的目光,都带有审视探寻的意味……
      那时的谢谨言,神情郁郁了一段时日,后又勉强打起精神,签下一家颇具规模的数据平台。这家公司与临城大学素有业务往来,帮助不少实验室进行论文润色、修整,明眼人都看得出,他还在等待机会。
      消息传出,林汝震怒——逝者已矣,为何还认不清现实,要拿前程光阴来耗?这人怎么迂腐固执到这个地步?
      可是在愤怒之余,她更加不安:她知道,谢谨言只要一息尚存,就一定会死咬当年旧事,企图给褚清漪翻案。
      这是一场不死不休的争斗,她必须毁了谢谨言,否则无法安枕。
      众所周知,林汝与谢谨言不睦,为避免留下话柄,她找到一向交好的林桂芳,借她的学生,“给谢谨言点颜色看看”。
      沈自钧就是在此时介入这件事的。几名能言善辩的学生联手,向公司举报、在网络上大肆宣扬谢谨言不为人知的“隐秘”——行为不检、剽窃数据、污蔑师长、对抗管理,一切不利于“集体”的罪名压下来,六月初夏也如飘霜雪。
      最刺目的,当属沈自钧公布的内容——心理扭曲,身患恶疾。检查报告历历在目,将一人贬至声名狼藉,只要几张照片而已。
      且不论林汝从哪里挖到的信息,好在它们足够有效,直切要害。谢谨言听闻后,不辩不争,离校时限尚有时日,他却一夜之间不见踪迹。
      一切就是这样简单。
      那段时日,林汝心情极好,连连邀约林桂芳参与聚会。沈自钧有幸参与过几次,应酬附和十分殷勤,林汝对他印象不错,曾拍着肩膀鼓励他“后生可畏,前途无量”。
      他以为不过是一句随意的褒奖,直到毕业那年,他再次听到这句话,从李玉成口中。
      那时他刚参加完汇硕中学的面试,在校门口遇到李玉成,一下子没认出方才的面试官,倒是李玉成先认出了他,笑呵呵打招呼。
      沈自钧初出茅庐,受宠若惊,连忙对李玉成还礼。
      “年轻人不用这么拘束,以后就是同事啦。”李玉成夹着公文包,笑得和气。
      沈自钧不可置信:“我……我通过了?”
      汇硕中学是地区强校,来面试的学生很多是研究生,他身处其中都自惭形秽了,更不敢妄想得人青眼。
      可是李玉成笑眯眯地说:“虽然年轻,做事却利索,不错。”
      沈自钧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利索”的事,但被录用的喜悦冲淡所有,连带对报喜的人也添几分信赖,他咧嘴,对李玉成报以感激一笑。
      错身而过时,李玉成拍了拍他的肩膀:“听话,前途无量。”
      大约是这句话起了作用,此后他工作还算顺利,各方面若有若无受到“照顾”。他只当都是从这一笑开始的,没承想半年以后,巧遇李玉成和林汝。
      适逢长假,沈自钧有一份文件遗落在办公室,回来寻找。他刚转过楼梯,就听到隐约交谈,来自一扇门后。
      学校里人影寥寥,走廊非常静,交谈的两人虽然压低声音,但依旧能够辨认出来,其中一人是政教处李玉成。
      沈自钧不愿窥探领导隐私,于是放轻脚步,准备蹑手蹑脚绕过去,可是刚走几步,门内女子一声愤恨怨言,传入耳中。
      “简直和我较上劲了!哥,就不能斩草除根,收拾干净吗?”
      怎么听都不是好话,像是灭口的前兆。沈自钧心跳慌了一瞬,又听她说:“就算收拾不了,也该盯紧他,就怕哪天又翻出什么事情,搅得人心烦。”
      盯紧谁?出于担忧,沈自钧屏住呼吸,向门边靠了靠。
      李玉成安慰:“你不用担心,我这边压着呢——要说我也心烦,当初明明打过招呼,偏偏刘立敏看中他,帮忙说话,要不然早打发走了。不过话又说回来,放在眼皮底下盯着,也好控制些。”
      那就不是自己了,当初李玉成对自己印象可是不错。沈自钧松口气,正要悄悄离开,又听李玉成说:“本来是有人盯着的,只是这人离职走了,要再找个稳妥的,还得多观察观察。”
      女子思忖:“嗯……桂芳姐的学生不是在这吗?早先还帮我做过事,就是那件,你知道的。”
      听出里面的人是林汝,沈自钧心跳一重。
      李玉成冷笑:“林桂芳……这么保守一个人,教出来的学生,可比她活泛多了。”
      “所以,能不能用他?”
      李玉成没有立刻回答。沈自钧一颗心悬到嗓子眼,过了很久,他甚至以为李玉成不打算用自己,放下心准备离开,才听到低沉的声音,透过狭长门缝传来:“当初看在你的面子上,我留下他,也算照顾了。就我看,他太年轻,不一定靠得住,而且那件事他既然沾过手,现在和谢谨言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难免听到什么风言风语,传出去坏事。”
      林汝:“反正,找个由头,打发走一个就是了。”
      后续商议的内容听不真切,想必他们已经远离门边。沈自钧静静听着,一颗心砰砰直跳,他蹑手蹑脚走进办公室,掩好门,一口气才长长喘出来。
      谢谨言。
      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自从那年毕业前失去消息,没人知道这位传言中的学长去了何方,原来竟然还在临城。
      为什么一定要留在临城呢?既然名声被毁、遭受刁难,过得那么不痛快,远走高飞不是更好的选择?
      难道说,那个传言是真的,谢谨言忍辱负重也要留下来,给逝者争一个结果?
      他这样倔强,这样固执……当初对他泼过脏水的自己……
      沈自钧背心发凉,巨大的恐惧攫住他的呼吸。
      林汝的话犹在耳畔回荡,他们两人,只能留下一个。
      这份工作得来不易,若不是李玉成首肯,他本无法进入汇硕中学。这里有更好的生源、更好的师资,他必须留下来,利用这些资源打磨自身,才有机会崭露头角。
      他不能走。
      短短瞬息,他已做出选择。
      沈自钧已记不清自己是如何找到李玉成,隐晦地表明忠心,他只记得那日在政教处办公室,长者温厚的手掌拍在自己肩膀,仍旧是那句话“好好干,前途无量”。
      不同于先前的意气风发,此时的他心头五味杂陈,有如释重负的轻松,有身不由己的无奈,更有良心犹存的自责……
      可是他有什么办法呢?弱肉强食就是如此,他初出茅庐,又无根基,只能依附于粗壮的大树遮蔽风雨。
      谢谨言蚍蜉之身,竟妄图撼树,也算咎由自取。
      沈自钧如此劝慰自己。
      在李玉成的安排下,他与谢谨言相处的机会有所增加,却算不上频繁——谢谨言戒心重,贸然靠近恐怕引起警觉。沈自钧小心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或是同一考场的监考员,或是隶属同组的安全检查,或是恰巧安排的外出学习……他并不莽撞,一切举止都得体,却能让目光时刻落在那人身上。
      正因为如此,沈自钧成了学校里对谢谨言最为熟悉的人。井然有序的办公桌,悉心关照的每一个学生,从来孤身一人步履匆匆的背影,他比任何人都熟悉。
      或许这种默默的观望也能勾起良知抬头,有时沈自钧会深夜自问,这样对谢谨言是否公平?难道多年前一桩宿怨,就要赔上他的一生?而林汝、李玉成还有自己,这些施暴者却能够安然度日,高枕无忧?
      问得多了,他甚至会为那个冷倔的身影感到心疼。
      这种复杂的情绪一时半会儿很难理清,沈自钧以为就可以这样迷糊着、含混着,直到“只能留下一个”,最终不了了之。却在那一日,喻宛宛坠楼后,李玉成找到他,要他做一件事。
      解决掉谢谨言。
      逼走同事和谋害性命,前者只是良心不安,后者却是实打实的罪孽深重。留给沈自钧的时间不多,他内心还在挣扎,喻宛宛的家人已经破门而入,拳脚砸向室内孤立无援的人。
      他只要装睡就好。李玉成叮嘱过,把谢谨言引入宿舍,他只消躲在床上,自有喻家人动手。
      沈自钧的确这样做了,蒙住被子闭上眼,不闻不问。他只是冷漠,不是杀人真凶,他如此宽慰自己所剩无几的良心。
      可是椅子砸下的瞬间,谢谨言不顾一切扑在身上,替他挡下,沉重的闷哼灌入耳朵。那一刻,沈自钧终于明白一件事:李玉成想要除掉的,从来不是一人。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谢谨言身死,沈自钧便没有留存的必要了。
      强烈的悲愤和荒谬感填塞胸膛,沈自钧挺身搏斗。谢谨言已经倒下,他势单力孤,后脑遭受重击前,他只来得及护住谢谨言,在他耳畔念一句“对不起”。
      虽然那人大约听不见,虽然已经太迟。
      做下的孽,总该偿还,用命也要还。
      沈自钧望着与自己如出一辙的面容,竟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我本就欠他的,你能替我陪他到现在,好歹我心里能好受一点。”
      青年摸着自己的脸,有些难为情:“至少,他印象里的‘沈自钧’,还不算太坏。”
      “有一点我不明白,”忏悔固然难能可贵,梦狩却没有沉湎,“我代替你活着的消息,是谁告诉你的?”
      沈自钧说:“是一个孩子……或许吧。”
      “或许?”
      “有时候是孩子,有时候是大人,他经常来池边投喂些碎片,长到足够大的鱼会被他带走,有时候……”沈自钧说。
      “怎样?”
      “他会吞吃一些鱼,吞掉之后,就会从孩童变成大人模样。”沈自钧心有余悸。
      不觉迷境并不是现世,不可能有生灵存活,投喂的碎片,定然不是凡物。联系梦刀方才的感应,梦狩几乎确定:那人投下的“碎片”,恐怕是撕扯游魂而来,目的是压制锦鲤并积聚戾气,以备气力不足时进行吞吃。
      心中已有答案,可是还想再确认一遍:“那人是谁?”
      沈自钧:“好像叫景衡。”
      景衡已死在梦刀之下,想必是压制减弱,又得梦狩灵气相助,锦鲤才得以化形脱身。
      想到谢谨言自封前的举动,又念及袖扣指引,梦狩又问:“这些时日以来,还有谁到过这里吗?”
      沈自钧却沉默了,许久才迟疑道:“我见过,只是……可能你不敢相信。”
      “可是我确实见到了谢谨言,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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