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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8 章
顾净言是骑着高马行至韩王府的,而苏念奴却是稳稳当当地坐在了马车内。
近三个月来顾净言参宴,苏念奴倒是并不常同往,反而是在家中替她讲解了京中各位贵人的关系,又亲自教习了京中礼仪,命元叔与她一同出行。
今日会与她同行赴宴,全因韩王的请帖上附上了苏念奴的名字。
既然顾净言要赴宴,她就更不得推脱。何况她亦很想看看,韩王此番到底想作何事。
近日洛京之中唯有顾净言风头无两,加之久不出行的苏念奴也在,如今走在街上更是惹人围观。
顾净言走在马车旁,垂眼看着帷裳内的苏念奴,低声道:“你们洛京人是当真爱凑热闹。”
端坐其中的苏念奴把这一切看在眼内,闻言浅声笑道:“京中闲人甚多,又推崇美人,自是不缺热闹人。如此盛况,正说明了你如今风头正盛,是个吸引人注意你身上衣衫与饰物的好机会。”
顾净言捋了一下腰间的铃铛,面色十分古怪:“你与云家公子,确实是志趣相投。”
“他可是掉进钱袋里的狐狸,我可比不上。”苏念奴含笑揶揄,又正经续道,“再说,若能多卖一些,你得的银两也越多,也就不必再为平陵军的账务烦心。”
听了此话,顾净言恍然大悟:“原来你是为了兄长才如此积极......”
苏念奴颤了颤微垂的眼睫,耳边的醉东珠随着马车的行走漾着微细的弧,但声音依旧佯作沉稳:“不是为了将军,是为了边境将士。”
顾净言歪头想了一阵,又笑起来,语气轻快地浑不在意道:“兄长不正是边境将士之一么?”
苏念奴笑了,伸手去抚被藏匿在腕上的狼牙链子,没有再否认:“似乎也有一些道理。”
顾净言侧眸透过帷裳睨了她一眼。
苏念奴的性子确实挺对她胃口。若是能快些把义父的案子查清,想来小漾与沐哥就会放下心结了吧。
她仰目眯了眯眼,任由日光落在她的脸上,无视了车道两旁的窃语想着。
此时大道另一头隐约传来嘈杂之声,由远及近。
眺目去看,只见远处有人群围绕着一架马车,挤得摩肩擦踵,寸步难行。
顾净言盯着马车上熟悉的徽记,微微皱起眉。
苏念奴也注意到了,心中倒是颇为了然。能在京中惹来此等阵仗的,也只有在京中最负盛名的谢珩钰了。
“各位赶紧散了吧,公子尚需到大理寺处理公务,迟不得!”怀谷此时正站在前头,焦急地劝道。
他家公子的车架停在此已有些时候了,如此下去怕是会挡着后面的贵人。京中贵人不比公子心善,怕是会伤人的。
他正焦头烂额地想着,突然听见后头传来一声清越的马鸣,接着是一众女子的惊呼声。转头去看时,就见一个红衣灿然的女子骑着高大的马匹,缰绳拉的马前蹄高高仰起,脚下正是围着他家公子的姑娘们。
他甚至来不及惊措出手,就见她在马蹄落在姑娘身上前猛然一扯,生生把马的半个身姿扭向了一旁,让马蹄分毫不差地回落在地上。
黑长的发高高扬起,又乖巧地回落,若火的红裙与她妍丽的脸,纯净的双眸眨了又眨,泛出些许无辜与冷静:“抱歉,马不听话,姑娘可有伤着?”
她模样生得朝气,眉宇间又有些与普通姑娘不一样的英气,在艳阳照耀下烨出朦胧的光,几乎让人感觉不似个姑娘,而是个公子。
就在众人愣神的间隙,她飞快地朝怀谷使了个眼色。怀谷当即会过意来,拍了拍驾车的奴仆,低声道:“快走!”
坐在马车内的谢珩钰隔着帷裳看着身后渐远的顾净言,失笑地摇了摇头。
如此,她又该如何脱身?
可不想下一刻,她竟轻巧一跃,对身后的元叔大声道:“我先行一步,记着看好我的马。”
她动作轻盈,如惊鸿燕般掠过众人,甚至故技重施般踏在了谢珩钰的车架上借力。
隔着轻薄的帷裳,谢珩钰耳边尚残留着她腰间银铃的细碎声响,便见她又蹁跹若舞般地远去了。
日光之下,她的背影盈盈如蝶,自由若风,洛京这片天地,无人可禁锢她。
谢珩钰握着腰间的玦,直至暖白的颜色一点一点渗出血红,他又缓慢地松开来,闭上了双目。
她不是蝶,而是自由的海鸟。世上不该有任何事束缚她。
。
最后苏念奴到韩王府前,而顾净言已站在门前等了有一阵子了。
她好不容易等来了人,神色便亮了起来,旋风似地跑上前去,抱住了方才被自己舍弃的马:“方才阿姐不是要故意舍弃你,你可不能生阿姐的气。”
苏念奴失笑地等了一阵,才与她一同入府,却见韩王亲自相迎。
身后早已到来的谢氏嫡女谢鹿笙见了顾净言,悄悄摇了摇手与她打招呼。
她们自上回一同郊游后,意气倒是十分相投,经过近几月的相处,私交还算不错。
“听人说,方才顾姑娘在外头侠义相助了谢少卿。”待众人互相行过礼,韩王率先笑道。
“不过恰巧遇上。”顾净言如实答道,接着也不知避讳,直言道,“倒是殿下宴请我来参宴,实在受宠若惊。”
她依旧不知收敛地自称“我”,毫无谦辞。眼神若有似无地掠过了王家子弟,面色虽是平常,却仍能看出有些许不悦。
若说整个洛京,最看不起武将的士族,非王氏莫属。这几个月来顾净言参宴次数多了,自然也听了不少过去关于王氏子弟在宴席间对武将子弟的诸多刁难。
她不是个愿意受气的性子,便选择了先发制人。
这尚是韩王第一回亲自面对这个小娘子,却不曾想是个比她兄长还不知收敛的小辣椒。自己尚未发难,就被她下了面子。
当着众人的面,他也只好先对他们兄妹二人恭维一番。
顾净言听满意了,眨了眨眼方扬起了明媚的笑来,答道:“原来韩王殿下如此看重我与兄长,看来是我先前误会了。”
她笑时露出银牙糯糯,眼下泅血的红痣生色,搭配着殷红的衣裙,更显明艳,让在场众多头一回见她的王氏子弟看直了眼。
顾净言不悦自己受到如此审视,逡黑的双眸微微敛起,缓缓抬手招了端茶的奴仆:“路上废了些时辰,有些渴了。”
韩王似是才反应过来,忙请她入席。
苏念奴作为妾室,本就不能与众人一同入内,于是很是自觉地与旁人带来的妾室一同停在了外头。反倒是摇雨充作顾净言的婢女陪同入了席。
此事她自然是已经与顾净言解释过的,因此顾净言此刻也并无什么反应。
倒是韩王窥见了两人不曾有交流的神色,微微挑起了眉。
酒过三巡,宴席便自然闹开了。此时日色已暮,天上挂起了孤月,随着盛夏而来,还有窗外渐起的蝉鸣。
顾净言尚在教导身侧的谢鹿笙御马之道,欲约着寻个时间再一同到城外郊游,便听见有王氏弟子在席间提起了苏念奴。
“殿下,话可不能这么说,昔日貌若玄女的长平郡主,京中谁人不曾羡虞。不说旁的,踏入镇国公府的媒人就枚不胜数。可世道变迁,如今不也只是威远将军的妾室而已。”
此话一出,众人皆轻笑了出声儿,神色若有似无地看向顾净言,还有不少把眼神飘向了跪坐在门外苏念奴。
顾净言察觉到了异样的目光,举盏的手先是微微一顿,眉眼上扬看向众人,清澈的眼冷静又天真地眨了眨,却并未开口。
待众人静了声,又有人开口问道:“威远将军妾室苏氏何在?许久不曾见面,今日也该与我们尽欢一杯。”
苏念奴心中正盼着他们叫唤自己,听了如此挑衅地话,神色没有丝毫变化地从容起身,在一众妾室的窃笑声中缓步入内。
她的在众人质疑与嗤笑声中仪态端庄,发间的醉东珠自然垂在耳侧,与云鬓相衬的,还有她冷淡的眉眼与姣好的脸。
她今日穿着与顾净言是全然不同的,一身淡月绣莲的长裙,银线勾勒着清雅孤高的纹样,每个步伐漾出浅浅的涟漪,展开的白莲若隐若现,步步生花。
哪怕众人早在年前的宫宴上见过她面见陛下时的波澜不惊,如今还是会被她似是不曾经受磨难的模样所震撼。
她一如往昔的清冷,高贵,眸色清正淡漠,眉目不含半点笑意与风情,似九天而来不食烟火的玄女。这一切,是多么令人生妒,生怒,生出要撕破她这层强大伪装的欲望。
就在众人目光皆投向她时,顾净言却面容冷下来审视了众人一圈,又对苏念奴瞥了一眼,似是在厌恶什么。
韩王把这一切看在眼内,正犹疑她是否要开口阻拦,却见她警告地看了一眼自己,接着便扔了酒盏,叫来在旁倒酒的奴仆附耳两句后,便甩袖离了席。
谢鹿笙见她走了,也没坐住,寻了个酒醉的借口去后院赏花去了。她向来不惯于与王氏子弟为伍,只是士族子弟的宴席,又是韩王府,她即便给面子来了也甚少搭理。
韩王自然也不甚在意谢鹿笙的举动,他在意的是顾净言。他不知她离席是何意,直至奴仆上前与他低声说了一句话,方知晓她那眼警告是为何而来。
“顾姑娘托奴转告殿下,玩笑莫要开到威远将军身上,否则她要进宫禀告陛下。”
言外之意,便是只要不涉及赵破奴,任由众人辱苏念奴了。选择特意离席,也是眼不见为净的意思。
韩王眼眸一眯,望着酒盏泛光的浊酒,垂眉笑了。
他今日特地邀苏念奴来,可不仅是为了让人侮辱她的。可人不在倒也好,他可不打算稍后之事会被人打断。
几个呼吸间的事,苏念奴已站定在众人面前,规矩恭敬地行礼。
她似乎并未注意到顾净言的离席,只是目不斜视地垂着眉,恭顺又淡漠。
席内与她过往恶交最深之人,非崔毅莫属。如今得了机会,自然要奚落一番。
“听闻前些日子顾姑娘还与苏氏你出门同往广仙楼,今日怎又形同陌路了?”他挑唇斜斜看向她,语气轻佻薄凉,任是谁都能听出是在嘲讽。
苏念奴抬眉看他一眼,似是有话要说。
“叫你入席,不过是为叙旧,倒也不必拘谨。”韩王并未跽坐在桌案前,反而是倚在了身后一个妾室身上,一腿半盘着,一腿支起,体态十分随意与浪荡。
“既是来了,若是在将军府受了委屈,也不妨朝韩王殿下诉诉苦。”有个王氏子弟对着她笑,语气夹着亵玩的轻佻,神色与面容看着颇有些飘飘然,想来是服用了五石散。
此言一出,席上的人都呷笑起来。
士族向来浪荡,对待她本就不甚尊重。如今身份悬殊,自然更不知收敛,开始了此起彼伏的轻薄之语。
苏念奴只站在其中,任由他们调笑声渐消,疑惑于她为何能平静至此时才微微抬起眼扫过众人。
“阔别多日未见,妾见诸位倒是一如既往。”她的双眸依旧平静,如镜般清澈,分明柔弱,又似穿了铠甲般刀枪不入,对不堪入耳的嘲讽之声视若无睹。“韩王殿下欲要叙旧,妾室不敢不从。只是韩王殿下向来好客,今日宴客若是无酒,似乎不妥。”
众人不由微怔。
整个洛京,除却相熟之人,无甚人知道苏念奴喜酒。
她过去一来不屑与此等士族子弟为伍,二来不愿自己醉酒得旁人指点,惹父亲遭人指责,在人前甚少饮酒。时人皆道长平郡主是饮雨露仙茶的玄女,清冷若深潭,孤高若凉月。
可今日她竟向韩王讨酒喝,实在不可谓稀奇。
韩王饶有兴致地打量了她一阵,挥手着人搬来了桌案与酒盏,与他对视而坐。
苏念奴从容谢过,跽坐而下,甚至不曾再抬头看众人一眼。
她背脊笔直刚烈地端正坐着,细长的颈脖肌肤白腻,微微倾着垂首,注视着自己倒酒的手,雅致仿若后池的白鹤。冷淡的一张脸敛着眉眼,姣好的面与乌发的发相得益彰,惹得在场人身躯发热。
苏念奴的身份虽遭他们嫌弃,但身上的气度与姿态,却是世家子弟最倾慕的模样。
试问洛京痴迷尚乐,醉心求道之人,谁人不妄求有谪仙玄女青睐于他,为他如痴如狂?
这是他们内心肮脏隐晦的欲望,洛京子弟皆心照不宣。
而苏念奴也因此向来厌恶他们投向自己的目光。
可在今日,这种目光却有很大作用。她能让在场人的注意力皆放在自己身上,给顾净言充足的时间去打探韩王府。
她再次抬眉时,目光落在了韩王身上,恭敬道:“殿下念及旧日情谊,对苏家一向青睐有加。今日为妾赐酒,第一杯,当敬殿下。”
韩王微微动了动手中的杯盏,身旁的奴仆便为他盈满了。
苏念奴目光澄清地看着他,蓦然勾唇浅浅笑开了。她的笑意并不深,只是清浅又礼貌地笑,举手饮酒时动作带了些许随性,落在在场人眼里竟看出了媚意,与她过去大相径庭。
直至一杯倾尽,坐下人皆有所躁动,唯有韩王不为所动。
因为苏念奴的双眸依旧冷,犹恨带怒,幽深若冰地在仰首饮酒时仍在注视着他。
这样的眼神,他曾见过。当日在刑部牢房遥看她与其母受刑审讯时,她就是这样的眸色。
她所言的情谊,并不在她贵为长平郡主之时,而是她苏家被构陷沦落至今日的仇怨。
韩王直勾勾地望着她,面上神色难辨,并没有应下这杯酒。
苏念奴亦回视他,面上坦荡,甚至毫无惧色。比起恭敬,如此模样更像是在挑衅。
“啧。”左侧桌案前坐着的崔毅冷笑,“素闻如玉娘子调教人颇具心得,如今看来确实如此。昔日长平郡主宴席之上滴酒不沾,饮茶啖汤。陛下尚且不给情面,如今得过如玉娘子的调教,倒是明白些人情世故了。”
他的话说的轻佻,自然又引来了众人调笑。更有甚者扬声好奇道:“威远将军身壮如虎,想来闺中也是个粗蛮之人。苏氏,你当也不曾受过柔情相待,可要我教导教导?”
苏念奴眼尾扫过众人,最终还是将目光落在了韩王身上。等了一阵见他犹不开口阻拦,便又独自倒了一杯酒,平静答道:“说起如玉娘子,当初离所之日,妾曾许诺他日定当报答她送嫁之恩。如今竟再也没了机会,实在可惜。”
她说得似是真心实意,语气却疏淡漠然,话里分明是在嘲弄莫如玉葬身火海。接着又抬首去看崔毅:“近日闻得圣上为崔侍郎精简了事务。如此一来,想必崔侍郎定会有空闲时间精研舞技。实在可喜可贺,当敬一杯。”
带刺的话让崔毅猛然一窒,眼前人依旧神色平静,就连声线起伏也不曾有。若非她如此携枪带棒地说话,任是谁也不曾看出她在反击。
此时她有饮尽了一杯,用同样坦荡的面容望着崔毅,待他应酒。
众人此时总算有些许明了。苏念奴这是不能以身份压人,便打算喝倒他们一行人不成?
她倒是胆子够大,也不看看自己的几斤几两!
于是皆相互对视了一眼,瞬间达成了共识。
接下来的时间,众人纷纷上前以“旧时情谊”为由,逐个与她饮酒。而苏念奴却来者不拒。依旧笔直地坐着,唯有仰面时会偶尔微微觑一眼尚未归席的顾净言的桌案,又很快恢复如常。
直至酒过二巡,她的面容总算泛起了微红。在高位上注视这一切良久的韩王终于看够了戏,突然喊住了众人。一时所有目光皆落在了已久久不曾发话的殿下身上。
“倒是忘了,今日相邀,是想请你来为本王掌掌眼,”他饮下了杯中酒,招手让奴仆去取宝箱,“看看这宝物是真是假?”
苏念奴望着奴仆捧着一个扁长的木匣向自己走来,心中莫名生了一种惧意。攀爬上脸的酒色也尽数褪去,留下了浅淡的颜色。
她当想到的,韩王不会仅仅为了侮辱她由宴请她。
他会由此一举,自然是欲求他一直误以为在自己手中的物件。
不同于往日的隐晦于迂回,他敢于如此明目张胆,在众人面前毫不忌讳地挑衅于她。那他必然是得到了筹码。
一个他确信苏念奴会与之交换的筹码。
奴仆终于行至她面前,躬身轻轻把木箱放置在她的桌案前。
苏念奴伸手,手指缓缓搭在了其上,方抬眉深深地看了一眼韩王。
此刻他依旧放荡地坐着,似乎连姿势也不曾有过变更。他只是挑唇笑着,于上位之中垂目俯视她,漆黑的眸中满是势在必得。
——啪嗒。
木箱的扣被苏念奴挑开,随着烛光驱赶箱内的黑暗,箱内之物也终于得见光明。
一柄短刀横亘其中。刀首没有任何佩饰,刀鞘也朴实干净得难以辨认是谁之物。
但苏念奴认得这柄刀。
因为整个大魏,唯有一人因善用短刀而扬名。也唯有一人的刀柄是苏念奴缠的绳。
这是她阿弟,苏与安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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