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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漫清香不似香
紫宸殿的青铜仙鹤吐着青烟,黎梦还指尖划过青州进贡的棉纱样本。“幽州上月产育亡率降七成。”她的手指敲在产钳的弯弧上,“但徐州仍有十一例血崩。”
“已查明是助产婆滥用麦角。”荠宁展开染血的麻布,“此物催产如饮鸩止渴。”
她一边说着,一边展开病例的统计图例,“若改用合谷穴针刺,配归脾汤……”
黎梦还安静听着,若有所思,半晌后豁然站起,盯着十二幅紫檀屏风上绘制的九州医馆分布图。
她的指尖停在长江畔一点:“南梁旧地的女医馆,为何多用男医师?”
“世家阻挠女子执刀。”荠宁的呼吸微微起伏,“上月有医女被砸毁药箱。”
殿内霎时寂静。半晌,女帝从案头取过雕龙金匣,匣中嫩叶舒展,这是扬州刚刚进贡的好桑种。“传旨。”她扯断桑苗根须的腐坏处,“各州惠民局增设监察使,阻医者如同谋逆。”金剪咔嚓声里,桑苗断口渗出乳白汁液,“让那些世家看看,新树之力。”
暮鼓声中,绿堇的马车驶过津桥。桥下漕船满载青州棉纱,白帆如云映着晚霞。
忽有蹄声如雷追来,麟台卫的金牌在夕阳下灼目:“陛下有赐!”朱漆食盒揭开时,蒸汽模糊了绿堇的双眼。三枚桑叶裹的蒸饼碧绿透亮,馅料散着益母草的清苦。
太医署的灯火亮至子时,荠宁在《坤元方书》末页添上新方,而白茅正跟着绿堇练习细致的外科术,她的眉眼专注闪着寒光,绿堇满意地看着她的手势,精钢镊子在灯下泛着冷光,“明日学缝合羊皮。”
门外传来马蹄声。正玄甲骑兵驰过月下,河西走廊的风沙还沾在他们甲缝。领队将军向营门掷来皮囊,白茅接住时嗅到雪莲清香,这是天山脚下才有的疗伤圣药。
“穆将军又建功勋了?那我们女娘可不能逊色啊。”
七月的蝉声撕扯着暑气,庭前古槐筛下的光斑在青砖上乱跳。
青蕨立在百子图影壁前,汗珠顺着颈线滑进二品女官的浅绯罗袍领口。
她手中握着昨夜刚刊印的《产育全图》,桑皮纸边缘还带着雕版墨的苦香。
四十名从各州遴选的稳婆在阶下跪成朱红一片,粗粝的手掌不安地搓着衣角,这是第三批入京受训的产婆。
“抬手。”青蕨声音清凌凌破开热浪。稳婆们茫然举臂,露出常年浸皂角水发红的指节。书院医官捧着青瓷罐鱼贯而入,罐里是用艾草煮过的细麻布条。
“入产道前浸蒜汁。”青蕨展开图谱,指着妇人分娩图旁朱砂小字,“凡遇横胎,按此穴推转,”她指尖点在合谷穴位置,一个荆钗布裙的稳婆突然膝行上前,枯手抓住图谱边缘:“大人!俺接生三十年,从不知此法啊!”
满院蝉鸣骤然死寂。
青蕨俯视着妇人衰老的面庞,冷笑道:“前日徐州来报,因产婆指甲有污,死了一对母子。”她官袍上银翟鸟随呼吸微微起伏,“从今往后,谁的手染人命,本官剁谁的手。”
槐荫里忽起金铁交鸣声,十六名执金吾卫分列甬道两侧,玄甲在烈日下淬出寒芒。
九翟伞盖下,黎梦还身着捻金墨罗常服踏进书院,腰间玉玦随步轻响。女帝未佩冠冕,眉宇间却凝着比十二旒更重的威压。
“跪!”掌院女官喝声劈开热风。
满院朱红霎时伏地,青蕨拂尘躬身,却见女帝径自走到那发抖的稳婆跟前。
“抬手。”与青蕨方才如出一辙的命令。
黎梦还捏住妇人手腕,目光扫过龟裂的指甲:“徐州之事,朕已命人厚葬产妇,其夫免徭役三年。”她松开手,任那手臂坠回地面,“但若再死一人……”黎梦还冷笑一声,不在多言,只是转身时袍角掠过稳婆前额,“青蕨,将今日教案刻成碑,竖遍九州官道。”
蝉声复又鼎沸。青蕨望着黎梦还消失的甬道尽头,攥紧手中浸透汗的教纲。
女帝的身上还残留着淡淡的血腥味,那是今晨刚在朱雀门磔了宇文家最后一支余孽。
铜漏指向亥初,雕版坊仍蒸腾着松烟墨气。
青蕨指尖划过梨木板上新刻的《时疫三字诀》,突然被学徒的争执声打断。
“这‘霍乱篇’画呕秽物,实在污秽!”老画师摔了刻刀。
木屑纷飞中,青蕨拾起描绘病患呕吐的图版:“去年青州霍乱,百姓只因不识症状耽误救治,死了七十人。”她将图版按回案上,“明日卯时,此版随邸报发往全国驿站。”
更鼓声里,青蕨推开通往书库的榉木门。
浩荡典籍在月光下泛出青灰色,她停在《坤舆医典》架前。这是黎梦还特许麟台编修的医书,此刻却见女帝立于高梯之上,正将一卷泛黄手稿塞进书架深处。
“陛下?”青蕨惊觉下拜。
黎梦还玄衣墨裳几乎融进书影,袖口金线绣的螭吻在烛光里游动,声音似缥缈在九霄之上,“《产育全图》和《时疫三字诀》之后,你还有什么打算?”
青蕨伏地时听见自己心跳撞在青砖上,“请陛下赐麟台试印新卷,只删去祝由科十页,增补瘴疟防治法。
“善。”黎梦还微笑着抛来一卷邸报校样。
蝉在槐梢嘶鸣到力竭,青蕨攥着校样穿过满街药香,沿街医馆正照碑文施祛暑茶,粗陶碗列成长龙。她忽觉有人拽她袖角,低头见是碑亭前闹事的老儒,此刻捧着《时疫三字诀》抄本:“大人……这‘霍乱篇’配图,能多给老朽几张么?乡里孩童……”
青蕨解下装教案的锦囊递去。老人千恩万谢的背影没入人流。
远处,洛阳宫城正蒸腾着金瓦的灼热,青蕨立在阴翳里,指尖拂过新制的桑皮纸,仿佛闻到了那熟悉的,墨香混着冰鉴里湃着的青梅清气,在梁柱间游丝般浮动。
窗外蝉鸣如织,却压不住崇文馆方向隐隐传来的诵书声,那是今岁新录的三百女学生在习《九章算经》。
这样的安宁,就像夏日里的清凉,也是不容易得来的。
就在三日前,曲江池北岸老槐如盖,却被黑压压的人群围得水泄不通。
十几个青衫士子将三名女学生逼至水边,领头者高举泛黄的纸卷厉喝:“《女诫》有云:‘清闲贞静,守节整齐’!尔等竟敢在至圣先师碑前演算经商之术?”
被围在中央的少女攥紧算盘,珠玉相击声清越如剑鸣:“《周礼·考工记》载妇功丝枲,桑麻本就是女子职分!算缗钱、核田租,哪件不是民生大计?”她袖中滑出麟台特颁的铜尺,“啪”地展开刻着《农政要则》的尺面:“此乃陛下亲批的课业!”
士子冷笑挥袖,纸卷扫落少女怀中《货殖新编》。
书页纷飞间,忽闻车马萧萧,八名玄甲女卫分浪而来。
青顶油壁车掀起帘角,露出青蕨浸着寒意的脸:“拿下。”声音不重,却惊飞满树蝉噪。
当夜麟台烛火通明。青蕨展开三尺素绢,紫毫蘸银朱圈出三个名字:“琅琊王氏、荥阳郑氏、博陵崔氏。”笔尖悬在其上洇开血斑似的红痕,“三姓七子罚俸三月,祖庙除名。”
来此讨茶喝的蒲苏笑盈盈抽出袖中密报:“崔氏嫡孙昨日向凤阁递了弹章,斥麟台蛊惑圣心,坏男女大防。”
青蕨轻笑剪断烛花,火光在她眼中跳成两点寒星:“将上月崔氏侵占学田的契证,连同他们私贩漕粮的账册……”金剪“咔”地截断半截红烛,“装进礼盒送去张公案头。”
七日后大朝会,太极殿玉阶被烈日烤得晃眼。女帝黎梦还高坐赤金屏风之前,听刑部奏报汴州河工贪墨案。当崔侍郎颤巍巍出列时,她忽然望向丹墀东侧:“青少监。”
青蕨捧匣出班,绛红官袍映得面如冷玉:“臣请奏汴城新事。”
满殿抽气声中,女帝面色□□:“传旨。”九旒冕下眸光扫过崔侍郎惨白的脸,“汴州刺史即日押解进京,空缺由崇文馆算科榜首补任。”
她忽然起身,玄衣纁裳掠过青蕨身侧时低语散在风里:“做得好。”
九月崇文馆开学日,那日被围困的少女已换上浅青官袍。她立在至圣先师碑前讲授《货殖新编》时,老槐树上新蜕的秋蝉突然齐鸣。
远远凝视的女帝,玄衣广袖掠过宫墙,袖中玉佩与虎符相叩清响。
她没入朱门的前一刻,忽然回望满庭青衿。
“听见了吗?”她的手指划过缓缓拂过批复奏章中的“有教无类”四字,“这是比陌刀更利的兵器。只要给这些女娘读书的机会,我想不出百年,她们能和男子一样优秀。”
洛阳的秋,是沉淀了金戈铁马后的雍容。褪去了夏日的灼热与躁动,天空呈现出一种深邃的湛蓝,澄澈得仿佛能映照出九州的轮廓。风带着凉意,卷过宫阙的飞檐,拂过朱雀大街两侧已然泛黄的槐叶,也送来了城外桑麻园里特有的、混合着成熟植物与泥土的气息。
这是一个收获与整肃并行的季节,而秋官府,正是执掌这肃杀与秩序之柄的关键所在。
秋官府署深处,穗心端坐于宽敞明亮的公廨之中。
她的案头堆满了卷宗,并非全是染血的刑狱案牍,更有厚厚的织造账册、新法条陈以及各地呈报的工坊监察文书。
三品女官的绛红绢袍衬得她气度沉凝,曾经因日夜操劳而显得憔悴的眉眼,如今舒展开来,带着一种久经历练的锐利与从容。唯一不变的,是她那双手,指节因常年与丝线、织机、算筹打交道而略显粗粝,指尖甚至还有难以褪去的细小茧痕。
此刻这手正稳稳握着一支紫毫笔,在关于修订《工律·织造篇》奏疏上落下最后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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