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烬之间》

　　星桥

　　六年级的暑假，是在知了撕心裂肺的鸣叫中拉开序幕的。钢铁厂的烟囱冒出的烟都显得有气无力，如同楚阳的心情。毕业考全区第一的成绩单，被他小心翼翼地卷起来，塞进了抽屉最深处，像藏起一个灼人的秘密。他开始跟着母亲，去附近的菜市场捡拾品相不好的廉价蔬菜，或者帮行动不便的父亲按摩那双布满老茧和伤疤的腿。未来，对他而言，不再是光明小学那明亮的教室，而是眼前这片被煤灰覆盖的、现实而沉重的土地。

　　七月初的一个下午，热浪炙烤着大地，连柏油路面都泛着软化的油光。楚阳正蹲在水龙头下冲洗捡来的菜叶，忽然听到一阵与家属院格格不入的、清脆的自行车铃声。他抬起头，刺眼的阳光让他眯起了眼。

　　逆光中，一个清瘦的身影跨坐在一辆崭新的山地车上，穿着干净的白色T恤和运动短裤，正是东方凌岳。他额头上带着细密的汗珠，脸颊被晒得微红，但眼神依旧清亮，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不被世俗尘埃沾染的从容。

　　“楚阳。”东方凌岳开口，声音在热空气中显得有些清淡，却准确无误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楚阳愣住了，手里的菜叶掉回盆里，溅起一片水花。他下意识地把湿漉漉的手在旧背心上擦了擦，有些局促地站起来。“你……你怎么来了？”

　　“放假了。来找你讨论一下……天文社的暑期观测计划。”东方凌岳的语气很自然，仿佛他们早已是熟识的朋友，每周都会这样相约。他利落地停好车，从车筐里拿出一个厚厚的文件夹。“这是我整理的一些资料，关于夏季星座和流星雨的。”

　　楚阳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天文社？他从未加入过任何社团，甚至不知道东方凌岳的学校有天文社。但他没有戳破，只是默默接过了那个文件夹。触手是光洁的铜版纸封面，和他从废品站捡来的那些散发霉味的书，是天壤之别。

　　就这样，东方凌岳以一种不容拒绝又极其自然的方式，介入了楚阳那个夏天，乃至整个人生。

　　最初的相处，带着一种微妙的距离感。东方凌岳话不多，神情总是淡淡的，带着优渥环境滋养出的、不经意的疏离。但他带来的知识是实实在在的。他会指着星图，清晰准确地讲解星等、光年、恒星演化，逻辑严密得像一台精密的仪器。而楚阳，则用他那种源于生活磨砺的敏锐观察力和强大的理解力来回应。他可能说不出复杂的术语，但他能记住每颗星星的相对位置，能根据月相推算出潮汐，甚至能凭感觉判断出哪天夜空最晴朗。

　　他们的交流，很多时候是沉默的。并排坐在锅炉房后那块空地上，摊开星图，一个指，一个看，偶尔交换几句简短的对话。但在这沉默中，一种基于对同一片星空共同热爱的默契，悄然滋生。

　　东方凌岳发现了楚阳家的窘迫，但他从未流露出任何怜悯或惊讶。他只是会在来的时候，“顺便”带一些东西——有时是两瓶冰镇的汽水，有时是家里保姆做多了的点心，有时是他“看完了”的精装科普书。他的方式很高明，总是用“顺便”、“多余”、“一起”这样的词，小心翼翼地维护着楚阳那敏感而脆弱的自尊心。

　　楚阳心里明白，但他选择了接受。他贪婪地吸收着那些知识，也珍惜着这份来之不易的、跨越了巨大鸿沟的友谊。他用自己方式回报着——带东方凌岳去厂区后山唯一能看到完整银河的小山坡；用废铁丝和玻璃片给他做了一个简易的星座观测仪；在他因为一道复杂的物理题蹙眉时，用自己独特的、不那么规范但直指核心的思路帮他解开困惑。

　　楚阳的乐观，像石缝里顽强生长的小草。他从不抱怨家里的情况，反而会指着被煤灰染红的晚霞说“像不像火星的颜色”，或者把父亲下岗后闲来无事修理旧收音机的零件，变成他星空模型的新素材。这种在困顿中依然能发现微光的能力，悄然感染着看似拥有一切、实则内心孤独的东方凌岳。

　　暑假悄然过半，离开学越来越近。学费的问题，像一块越来越重的石头，压在楚阳的心头，也让他在和东方凌岳相处时，偶尔会走神，笑容背后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阴霾。

　　八月中旬一个异常闷热的夜晚，两人又来到了后山小坡。今夜银河格外清晰，像一条发光的巨流横贯天际。东方凌岳带来了一架小型的双筒望远镜，两人轮流观看。

　　“楚阳，”东方凌岳突然放下望远镜，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市一中的录取通知书，你收到了吧？”

　　楚阳身体微微一僵，没有回答，只是仰头看着星空，仿佛要把那片璀璨吸进心里藏起来。

　　东方凌岳转过头，看着他被星光勾勒出的侧脸，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此刻盛满了与年龄不符的沉重。他顿了顿，用他那特有的、平静而清晰的语调说：“我今年的竞赛奖金和积攒的零花钱，刚好够支付市一中的学费。”

　　楚阳猛地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星光下，东方凌岳的表情依旧淡然，但眼神里没有丝毫玩笑或施舍的意味，只有一种纯粹的、解决问题的认真。

　　“不……”楚阳几乎是本能地拒绝，喉咙发紧，“我不能……”

　　“这不是给你的。”东方凌岳打断他，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他惯常的、讨论学术问题时的冷静，“这是一种投资。”

　　“投资？”

　　“嗯。”东方凌岳重新举起望远镜，对准织女星，仿佛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我认为你的潜力很大。现在投资你的教育，未来你可能会在学术上取得很高的成就。这比我把钱放在银行里，或者买一些无聊的模型，回报率要高得多。”

　　他顿了顿，补充道：“而且，市一中有最好的天文台和设备。如果你不去，是一种浪费。”

　　楚阳呆住了。他从未听过有人把帮助说得如此……理直气壮又无法反驳。没有同情，没有居高临下，只有冷静的分析和……一种近乎固执的信任。信任他的潜力，信任他们的未来。

　　夜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也吹散了楚阳心头的浓雾。他看着东方凌岳在星光下显得格外清晰的轮廓，这个看似高冷、难以接近的少年，用他独特的方式，为他搭建了一座通往未来的桥梁。

　　眼眶有些发热，他迅速低下头，用力眨了眨眼。再抬头时，他脸上又恢复了往常那种乐观的、带着点倔强的笑容。

　　“那……利息怎么算？”他故意用轻松的语气问。

　　东方凌岳似乎愣了一下，随即嘴角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几乎看不出来。“利息就是，以后你要陪我观测完梅西耶天体全集。”

　　“成交！”

　　那个夏夜，两个少年在星空下达成的“协议”，改变了其中一个人命运的航向。银河无声流淌，见证着这段建立在星辉之上、超越了世俗尘埃的友谊的萌芽。对楚阳而言，东方凌岳不仅是朋友，更是灰暗青春里，那道劈开迷雾、最亮最温暖的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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