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宵玉露里

　　时辰到了，玉宵走出小屋。孟婆在忘川边等她，四下静悄悄的，青棠还在昏睡中。

　　玉宵吃下最后一枚解药，她已经弹尽粮绝了。看起来，她和青棠都走到了山穷水尽。她暗下决心，今日这一战，不成功，便成仁。

　　午时，玉佩发出光亮，她握住玉佩，一转眼，她像被虚空中的钩子扯住，拉入黑沉沉的大洞里。

　　和她在结界间穿梭是一样的感觉。

　　眼前是一片黑与红，象征着夜与血。她的意志并不朦胧，适应了黑暗后，隐隐绰绰看见了鬼影。

　　耳边传来欢呼声，目光被点亮，她身处轮回道场——一个圆形的斗兽竞技场。

　　她刚想动动手脚，却发现手脚被缚，铁链缠住她的双手，她被捆在了斗兽场的铁柱场。

　　好在，并不是完全无法动弹，她尚有腾挪之力。

　　她望向密密麻麻嘶吼的人群，心想幽荼诚不欺我，这果然是万众瞩目的祭典。

　　远远的，她能看见人群中前呼后拥、众星捧月的幽荼，王座那么辉煌灿烂，像一只硕大的被砍下的龙头，幽荼正坐其中，腿上坐着妖艳的蒙面舞姬。

　　顾君琪不在。她暗叹一口气，心里却松快几分。

　　这是一场饕餮盛宴，她会是盘中餐吗？

　　黑夜被鬼火擦亮，粼粼波动中，虚空撕开两个大口子，两只鬼兽被幽荼召唤。

　　他抬起手，口中念念有词，那么从容优雅，威风八面。

　　一只鬼兽周身燃火，张着血盆大口，形似狮虎，身形庞大。

　　另一只则纤长如蛇，然而那只是第一眼。再一眨眼，它绽开千条尾巴，每条尾巴都是毒蛇，目光如昏黄烛火。

　　两只鬼兽闻见人气，往她缓缓走来。

　　玉宵的脑子里是一团浆糊，已然忘记孟婆那本《百兽册》。

　　临行前，孟婆对她说：“我也会在，会寻机予你方便，但这是一场硬仗，你得自己赢下来。顺便说一句，轮回道场也是可以开结界的。”

　　她说的“开结界”，自然就是“来去无忌”那一套。

　　玉宵看着缓缓走近的两大死神，脑中一片空白，她忽然不紧张了，因为她已经感受到那颗七上八下乱跳的心。

　　看不见这个斗兽场，也听不见众鬼的嘶吼。

　　火鬼兽熊熊燃烧的烈火尾巴抽过来，仿佛下一刻玉宵就要被抽成碎片。

　　粉身碎骨，就在一瞬间。

　　孟婆的呼吸停滞了。她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肉里。她想：就这样结束了吗？难道我的计划就这样失败了？难道我真的看错人了？

　　她恨不得替玉宵挡下这一重击。然而，她望了望近在咫尺的幽荼，还是不敢冒进。

　　袖中捏诀的手默默放下了。

　　幽荼玩味地笑道：“就这么结束了？太无聊了，原以为她会给我一点惊喜。”

　　他得劲地掐了一把怀中美人雪白的大腿肉，美人痛楚地颤抖着。

　　下一瞬间，在一片火光之后，烟尘弥漫中，玉宵冲了出来，整个斗兽场一片寂然。

　　火鬼兽的尾巴没有击中她，反而击碎了束缚她的锁链。

　　孟婆心下了然，刹那间，她开了短距离的结局。咫尺之间，她转移了阵地。一个错位，反而使自己重获自由。

　　锁链不因结界而消失，但是火鬼兽的尾巴可以。

　　好一招借力打力。孟婆心下稍安。

　　玉宵周身桎梏已破碎，只有两手间的一根长锁链。

　　身无长物，她干脆把锁链当成武器。那两根无坚不摧的玄铁锁链，甩起来虎虎生风，不逊色于伽罗兽的千条长尾。

　　玉宵与两兽正面对垒，站在两兽中间，巧妙的身法在两兽间游走，两兽笨重，常常在她的设计下互相攻击，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

　　二兽相缠之际，玉宵跃上伽罗兽脖颈，锁链一拉，伽罗兽软绵绵的细长脖颈应声而断。

　　虽然来势汹汹，只要抓住弱点，就能各个击破。

　　伽罗兽蓝色的血喷溅在她脸上，她顺势往前一冲，用锁链卡住火鬼兽的脖子。

　　伽罗兽的血可以灭火。她在背诵《百兽册》的时候，牢牢记住了这一句。

　　火鬼兽被伽罗兽的血所伤，火焰渐渐熄灭，它长啸不止，玉宵手下发力，脖子越勒越紧。

　　火鬼兽被玉宵所伏，无力地垂下脑袋，玉宵手中锁链犹如缰绳，火鬼兽俨然成了她的坐骑。

　　她威风凛凛地骑着火鬼兽，绕场一周，宛如地府的女王。

　　满场哗然。

　　幽荼站了起来，眼中闪过不寻常的光。

　　斗兽场四周陈列各式兵器，林林总总，约有百件，虽非名器，却甚为锋利。

　　玉宵执一把长枪，枪头直指幽荼。

　　长枪出手，利刃出鞘。

　　银枪似游龙，直取幽荼咽喉。

　　玉宵并不满足，将武器架上的兵器劫掠一空，依次掷向幽荼的王座。

　　一刹那，有万箭齐发之势。

　　看台上，众鬼逃窜。孟婆也震惊地站起来，捏个诀溜走了。

　　幽荼岿然不动，平静无波。

　　深深的凝视之后，轮回道场归于死寂。

　　黑暗里，幽荼打了个响指，宫灯亮起，灯火辉煌，他们来到了奈落殿。

　　玉宵笑道：“你该兑现承诺了。”

　　“你真的想带他走吗？”幽荼坐下来，似乎一点也不急，“但我要告诉你，他已经死了。让一个死人回人间，你不知道这有多可怕。”

　　玉宵斩钉截铁道：“当然。”

　　幽荼点头：“稍坐。”

　　玉宵狐疑地坐下，心中忐忑不安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衣着华丽的身影走了进来，他身披血红色的舞衣，腕间是金色的铃铛。

　　玉宵蓦然间想起了凡间飘雪庭的那场舞会。那里有个舞姬，叫芙蓉。

　　玉宵慢慢走近了。

　　幽荼在一旁幸灾乐祸地说：“这就是，你领走吧。”

　　眼前的身影佝偻着身子，步履蹒跚。红纱披身，兜头罩脸，看不清容貌。

　　玉宵伸出手，揭开那层红纱。

　　她发出一声尖叫，骤然倒地，惊声后退。

　　眼前的身影见状，狼狈地逃走了。

　　玉宵回忆着刚才的恐怖一幕——

　　那的确是顾君琪，不过是一具腐烂的顾君琪尸体，但是会动，是行尸走肉。腐烂的肉身里，还有蛆虫出没。从一个孔钻到另一个洞。

　　她不是胆小的人，却真的被吓到，因为她依稀能认出，那就是顾君琪。

　　原来他真的死了，已经不可挽回了。

　　她惊恐万状地说：“那就是他的肉身吗？”

　　“是啊。”幽荼平静地说，“我只想告诉你，他真的死了。死亡是不可挽回的，你放弃吧。”

　　玉宵感到惭愧。她想，即使我要强行带走顾君琪，他也会恨我吧。我的脸上，是惊恐多一点，还是厌恶多一点？但愿没有吓到他，也不会令他灰心。

　　她捂住脸，忘情地哭泣起来。

　　幽荼拍拍她的肩：“你的人生还没有结束，我可以送你们走。”

　　是啊，她的人生没有结束，可是她已经心灰意冷。如此这般，与结束了有什么分别。

　　她想起了青棠，便擦干了眼泪。

　　临行前，孟婆依依不舍地来送她。她说：“玉宵，你还会回来的。”

　　玉宵坐在忘川的船上，精疲力尽地说：“是吗？可他已经死了，他死了……”

　　“不，相信我。”孟婆眼中隐有泪光，“乾坤未定，死亡也并非不可逆转。”

　　玉宵眼前走马灯似的回放着奈落殿那一幕。死亡是多么可怕，她总算见识到了。

　　上船的时候，青棠体贴地扶住了她，他的手心是那么温暖。玉宵望着他，颇感安慰：“你还活着，真好。”

　　二人默默无言地坐下，在白烟缭绕的血红色河水里漂泊。

　　行至半夜，旅途劳顿。她望向忘川的尽头，意识模糊地想，人间就在眼前了。

　　狂风大作，他们要穿过这座峡谷，等过了这座峡谷，他们就要回到人间。

　　森冷的铁壁崖下，站着一个纯白的身影。沉沉夜色里，他是唯一的光。

　　那纯白的披纱漫天飞舞，眼前人扯下了兜帽，她看见他的脸。

　　是顾君琪。纯白月光一样，没有腐烂、恍若生人的顾君琪。

　　她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一阵风吹过，无影无踪。

　　忘川水尽，人间已至。

　　（第二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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