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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6 章
飞机,飞机,蓝天。
于白沙不喜欢长途飞行,冰冷的机械张着轰隆大嘴,高空中的云层使它颠来簸去。从一个漫漫的黑夜上去,落下来又是另一个无边际的夜晚,倒时差很折磨人。
飞机餐的牛柳咬起来像橡皮擦,于白沙蔫蔫地吃了两口,觉得感冒愈发严重起来。
纽约,一座能轻易的为艺术狂欢的城市。
于白沙从JKF机场迈出来,电话铃声就孜孜不倦地响了三分钟。打眼一瞧,路边停着一辆极其显眼的敞篷的亮黄色跑车。
Daniel眼睛一亮,张牙舞爪的朝这里挥手。
于白沙盯过去,Daniel很骚包地倚在车窗旁边。两周不见,这人头发又染成了深蓝色,发尾自来卷地弯曲着,一副无害的花花公子样子。
他身上又只穿那么一点布料,被冻得哆哆嗦嗦——也不影响他凹造型。
于白沙拉开车门坐了上去。
身上只跨了一个黑包,于白沙从里边摸出来了一个眼罩,熟练地把反光板调了,食指堵在嘴唇面前:“嘘,我一天没睡了。”
Daniel从善如流地把嘴闭上了,他点亮导航,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Blanc……你是不是感冒了?鼻音真重。”
于白沙一言不发,眼罩搂去了所有光线,只露着一张锐利的下半张脸。
他困顿地点点头,含糊地应了一句:“不碍事,先回工作室。”
Daniel欲言又止,于心不忍,把问题往肚子一咽。
十一月份,冬令时要让人毫无出门的欲望,下午五点钟天就黑透了。虽然Daniel嘴十分碎,不过此人极其善于察言观色,很明显,Blanc周围的气压低得让人窒息。
Daniel叹了口气。
两人计划在十二月份回国,Blanc在筹备国内首次亮相的画展,本来还在拼命赶八幅10英寸的作品,与此同时还要与多方关系交洽,令人烦不胜烦。而国内艺术界的运行模式简直匪夷所思,画廊与艺术展馆的体系让人晕头转向。
这种令人头大的时候,Blanc还被教授紧急叫去帮忙筹备圣保罗双年展,一来一回又磨掉了两周。
命苦啊……
Daniel没再说话,车子停在了格林威治村的几座联排别墅前。
他正犹豫要不要叫醒Blanc,于白沙动了动,伸手把眼罩扯下来了。他不像是睡过的样子倒是嗓子哑得更厉害了:
“到了?”
Daniel把车熄火:“嗯嗯。”
工作室的里间有休息室,有时实在太忙,于白沙就在这里对付一晚。他起身下车,风衣一角卷进了落拓的寒夜里边:“谢了啊,我先去睡会儿。”
他没听Daniel又要说什么,把车门一甩,干脆利落地转身走了。
Daniel嘀咕了一句“谁惹他了?”,立刻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等等我!”
于白沙扫脸进门时,Daniel看似很有分寸——实则非常冒昧地问了一句:“脸色怎么这么差,双年展还顺利吗?”
于白沙短暂地笑了一下,这个笑容让Daniel的心稍微放下去一些,紧接着就听见Blanc语气冰凉地说:
“顺利个鬼。”
这个展的主办方长蓝眼睛金头发,眼睛顶在脑袋顶上边,拽天拽地看不起其他颜色的皮肤。客座策展人在策展声明中写道:“Foreigners Everywhere——处处是外人”。[1]
于白沙想:的确不无讽刺。
他连轴转了三天,脑瓜子晕晕的,误把这位主策展人当成侍应生去要了杯香槟。
这下坏了,那人从上到下打量于白沙半晌,看脸庞生得很,又是个黄皮肤,于是就从鼻孔里嗤笑一声。
他去看于白沙身后的装置艺术展品——没看出来什么名堂。
策展人相当轻蔑,吐出一句“土鳖懂什么当代艺术”。
——用的是英文。
这人母语是西班牙语,用英语就纯粹是故意了,Blanc七窍生烟,骂自己就算了,这他妈是他老师的作品!
于白沙把他拦了下来,彬彬有礼道:
“不好意思,我没有听清你的评价。请问你对Professor Wilson的作品有什么意见吗?”
那人迅速回头侧了一眼,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这人不是来路不明的助教,是Wilson的学生!
他立刻换了个嘴脸:“哪里哪里。”
于白沙扯起嘴角笑了一下。
这不算完,展览正式开始当天,于白沙应教授要求去录了段视频,后期能作为工作室的剪辑素材。不料这一举动被参观者看去了,一位墨西哥青年义愤填膺地拉住他:
"There's no photography allowed in here!"[2](“这里禁止拍照!”)
于白沙试图解释,但那人听不进去一点,强硬地要他把摄像资料删了,逼得于白沙只能说: "Okay. Uh. l am the artist. I'm sure it's okay."(我是这个展品的艺术家,这是没问题的。)
他帮了这作品不少忙——一部分灯光都是他调的,这么说也无可厚非。
不料,墨西哥青年看起来要被气死了:"Youuu?Are you seriously still frontin' as Prof. Wilson?!" (你还敢冒充Wilson教授!?)
于白沙:……
幸亏老师赶来得很及时,否则于白沙就要被这愣头青扭去警察局了。
他当即面无表情地想,明天一定要记得带工作牌出来。
-
Daniel唏嘘不已,哀叹道Blanc流年不利。
两人一齐进工作室,Daniel从医疗箱翻了感冒药出来,正想叫Blanc过来吃药,却发现这人已经蜷进被子里睡着了。
他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他与Blanc认识六年了,两人都在Pratt Institute读艺术。不过他们的专业方向不太一样,一开始也并没有什么交集。
巧的是,两人住在同一栋公寓楼,Daniel此人自来熟得要命,搬来的第一天开始琢磨与对面邻居打个招呼,第二天就提着一盒刚烤好的小饼干去敲门。
门铃清脆地响了三声。
过了一分钟,Daniel才听见有脚步声靠近。
门开的时候他迅速组织着语言:"hi……"
说到一半,他瞪大眼睛:“诶,你也是中国人吗?”
开门的邻居男生点点头。
Daniel又惊又喜,他乡遇故知的感觉妙极了,更何况开门这人是个绝顶帅哥,他打量了对方几眼:帅得要命啊!就是太瘦了,气场也很冷,脸上刻着几个大字“生人勿近,少来烦我”。
男生的耐心随时间一点点消失,Daniel立刻露出个笑脸,把手上的东西递过去:
“那太好了,我叫Daniel,刚搬来对门的。今天烤了好多小饼干,来分给你一点,以后咱们就是朋友了!”
男生似乎很意外,他钝钝地接了过来,又看见Daniel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那个,你能不能借我一杯咖啡啊?我的咖啡机坏了,真要命。”
Daniel看过去的时候,微妙地注意到了什么——这个男生似乎有些窘迫。
于白沙确实很窘迫,他的状态很差劲,耳鸣断断续续地起来了——他几乎需要将全部的注意力集中起来,才能听懂Daniel在说什么。
邻居想借一杯咖啡……于白沙的手木木地垂下下去,实际上,他已经连续三天只吃一片面包片了。
超市里的227g罐装咖啡需要用25美金买到,他连饭都快吃不起了,哪里有钱买咖啡和牛奶?
于白沙愣在原地的时间太长了,手里的饼干袋变得无比烫手,他给不出什么,甚至想把饼干还回去。
而Daniel自然而然地把话题切了过去:“哎,没有就算了,老喝咖啡透支我的阳寿。”
于白沙心不在焉地笑了一下。
Daniel想拉于白沙来自己哪里坐坐,不出意外地得到了拒绝。不过他依旧兴致勃勃,退而求其次道:“那我能去你房间里坐一会儿吗?我刚搬来,好无聊啊,快闷死了。”
拒绝超过两次就显得不太厚道了,于白沙顿了一下,Daniel眼疾手快,趁于白沙愣神这半晌,非常不见外地勾头看进去。
这人真没礼貌,于白沙想。不过能看出来并没有坏心眼,这让他想起了某个喜欢大鹅吸管的人。
他默了片刻,侧身让开了。
Daniel进门前倏地想起了什么:“你叫什么名字啊?”
于白沙淡淡道:"Blanc."
“Blanc……”Daniel咀嚼着这个名字,确信自己已经记住了。他发现于白沙这间房子的采光要更好一些,于是很羡慕地往沙发上一瘫:“你也是附近的学生吗?”
于白沙心不在焉:“嗯,读大一。”
Daniel的眼睛亮了起来,立刻热切地看过去:“那你也刚来纽约吗?咱俩可以一起出去逛逛啊,我刚到,光顾着收拾东西了,还没怎么出去过呢。”
过了好一会儿,于白沙才摇摇头:“没,我已经在这儿住了一年了。”
Daniel睁大眼睛,“噢”了一声。他讲话叽叽喳喳,虽然有点聒噪,但是并不讨厌。
只是于白沙现在没心情认识新朋友,他再一次看了看银行卡余额,觉得自己应该找份工作,否则迟早会饿死在这儿。
他与Daniel随便聊了几句,正想礼貌地把Daniel赶出去,不料这人先开了口:“Blanc,晚上要不要和我一起吃饭啊?我冰箱里的东西太多了,再不吃就过期了。”
“而且我可害怕一个人吃饭了,我都快孤独死了,求求你过来陪陪我吧。”
于白沙微妙地一顿。
他真的很想问一句:你有没有一个异父异母的亲兄弟叫贺知啊?
Daniel虽然看着没什么心眼,却是个很聪明的人,进来短短十分钟,他就看出了Blanc此刻的境遇不太妙——他确信这两天邻居没有出过门,可是桌上连食物存在过的痕迹都没有,连垃圾袋里都是空空如也。
心情不好?不吃东西怎么行!Blanc的下颌很尖,没有一点肉,衣服堆出的褶皱显得他人更瘦了。
Daniel软磨硬泡,编着瞎话把于白沙拉回来自己家。
冰箱里倒是真的有很多吃的,不过保质期都遥遥在安全线内,毕竟这人才搬来两天,怎么可能会有快过期的食物。
他跃跃欲试,食材备着呢,立刻想给Blanc露一手好厨艺——莫须有的好厨艺。
没等他开始研究菜谱,于白沙就给他拦下了,三下五除二先给烟雾报警器套了个袋子。
Daniel瞠目结舌,心悦诚服地比出了一个大拇指:“厉害。”
于白沙看着Daniel把土豆丝切成土豆条,煎的鸡蛋蛋白焦糊蛋黄流心,开火时举着个锅盖当面罩,离锅足有一米远。
他叹了口气:“我来吧。”
后来,Daniel三天两头要Blanc陪自己吃饭,而那个时候,是Blanc最困窘的一段日子。
一开始,Daniel还很奇怪这是为什么:高中就能去美国读书,想必家里是有一定的资产,而Blanc居然还需要为下一周的生活费担心,以至于他要拼命的工作,一天打三份工。
再后来他们更熟悉了,他才知道,Blanc在国内已经没有亲人了,学费都要自己打工赚。
那个时候,Daniel冰箱里经常出现吃不掉的新鲜蔬菜、火锅丸子还有各种速食,他要么拉Blanc过来吃饭,要么干脆把东西送过去。
于白沙推拒不掉这份好意——况且,他当时真的穷得要没饭吃了。
作为报答,于白沙包圆了Daniel的三餐,他做饭水平只是中等偏上,但是要比起Daniel简直是米其林三星大厨。
Daniel眼泪汪汪:“Blanc,要是没有你我就要饿死在曼哈顿了。”
于白沙不置可否地笑笑,Daniel一副小少爷做派,就算不会下厨,点外卖吃也饿不死他。
他这么说,只是为了要于白沙好接受一些。
于白沙当然不傻,谁对他好,他是知道的。
-
直到于白沙翻了个身,Daniel才倏地从往事中惊醒。他伸手去摸摸Blanc的脸颊,更滚热了。
他一筹莫展地掖了下被角,于白沙睡得不太安稳。在飞机上折腾这么久肯定不好受,他犹豫要不要把Blanc叫醒吃点药。
不料,于白沙又动了动,困倦地睁开眼睛:“……Daniel?”
Daniel一愣。
“杵这儿干嘛,”于白沙的声音还很哑,但是讲话内容却十分冷漠,“十二月末就要走了,你那三门结课设计还不动?”
Daniel:“……”
于白沙疲惫道:“赶紧干活吧,早点订机票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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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Foreigners Everywhere——处处是外人”是2024年第60届威尼斯双年展的主题,仅参考了这个主题名称,其他全是瞎编的(文里面的可恶策展人与现实毫无关系,我滑跪)
注[2]:参照纪录片《抽象:设计的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