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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心
归墟,荼津短暂静默,树藤蛰伏,广袤的河岸边,沈自钧和梁毓声跪伏于地,喘息剧烈。
劫后余生,他们心跳发慌,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许久之后,梁毓声颤抖着问:“没……没事了?”
沈自钧不答,焚灵损耗巨大,此时他连一句完整的话都难以说出,只虚弱地摆摆手,又指了下被钉住的“谢谨言”。
梁毓声心有余悸:“……”
窥破恩师私情,再被人点破心病,致使她心神大乱,被人乘虚而入,引诱达成“交换”。本想以自身为诱饵,来个将计就计,没料到对方李代桃僵,强令谢谨言背负创伤。梁毓声心系恩师,如何舍得动手?加上交易已经达成,在“谢谨言”的操控下,她竟然难以保有意识,险些铸成大错。
若不是关键时刻,沈自钧豁出命召唤业火,损伤“谢谨言”魂魄,导致他对梁毓声的掌控减弱,梁毓声能否恢复神志,还是个未知数。
倘若黑色短刀刺中的是沈自钧……梁毓声想想就后怕。梦刀黑刃掌凝滞,阻隔时间流逝,被钉住的人活动受阻,简直就是案板上的鱼肉,生死皆不自主。
这么说来,“谢谨言”被钉,效果也该一样吧?
梁毓声大着胆子往那边又瞧了几眼。
沈自钧休息片刻,撑起身来到“谢谨言”身边,那人还不肯服输,狠戾的视线紧紧锁在他脸上。
“他在什么地方?”沈自钧调匀呼吸,第一句就是问这个。
“……”
“你又是什么东西?”
“谢谨言”目光戏谑,依旧不吭声,打定了主意不配合。
沈自钧冷笑:“你以为不开口,我就拿你没办法吗?只是……”
双指点住眉心,强行灌灵,攫取神识,“谢谨言”短促地惊喘出声。
“有点疼,得罪,忍一忍——不是对你说的。”
光芒越盛,沈自钧本以为会见到幽魂变幻,诡秘凶险,没想到眼前倏然飘来淡雅梅香,伴随簌簌细雪。他忽然意识到,这位“谢谨言”,竟来自久远前,他与孩童的前世……
前世的孩子叫做景衡,喜欢落雪,喜欢梅花,喜欢敦厚温雅的颜体字,喜欢拽住梦狩的袖子,奶声奶气唤他“大哥哥”。
他常常坐在梅树下的石凳上,晃着小腿,一边练字,一边等待梦狩。
这一日雪后初晴,枝头覆了层冰白,辉光落上去,散开细碎晶莹。景衡身边多了一个孩子,而梦狩巡视梦境,并未前来。
两个孩子挤在一张石桌上,叽叽喳喳说话,声音惊扰枝头细雪,宣纸投落点点湿润。
“他没有教过你画画?”后来的孩子显然知晓梦狩,对他们之间的事较为熟悉。
景衡托着腮:“他只教我背诗写字。”
孩子铺开一张宣纸:“我会画。”
说着就抢过毛笔,在纸上勾画,寥寥几笔,勾勒一幅简单的人形,只是没有面容。
景衡半个身子伏在石桌上:“没有脸啊?”
“你都说不清他长什么样子,我怎么画?”孩子收起笔,扁着嘴抱怨。
“……”景衡讷讷,梦狩并没有面容,他说不出具体容貌。
凭空起了阵风,刮落枝头浮雪,盖在人像脸上,随风送来低沉音色:“你看一眼,也是一样的。”
看一眼?
两个孩子面面相觑。
“你听,是那个大哥哥吗?”孩子问。
景衡摇摇头,却迟疑:“说不清,有点像……这里应该没有别人。”
这方庭院素日只有景衡和梦狩,只有今日,多了一位玩伴。
“那就听他的话,看一眼。”孩子说。
景衡喜欢这位伙伴,也同样信任“大哥哥”,但是对于“看一眼”的要求表示迟疑:“听说小孩子眼睛干净,可是魂魄不稳,不能随便照镜子……”
“又不是镜子,怕什么?你不是相信他吗?”
景衡拗不过他再三要求,凑过去,望了人像一眼。
说来也怪,他看过之后,画中人不仅浮现出面容,而且像点入魂魄般鲜活灵动。
孩子惊讶:“竟然真的可以!”
景衡:“……”没等他说什么,庭院一角忽然有沉沉脚步声。梦狩踏过薄薄积雪,裹着一身黑袍疾步靠近,垂下的袖缘露出两根修长的手指,沾着霜白。
景衡猛然挡在同伴身前:“不像他,你退后!”
说着,他率先冲过去,挡住来人,于是那只手掐住他的肩膀。顷刻间狂风大作,卷起新雪成堆,梅树枝梢颤抖,落下点点残红。石桌上只留一张宣纸被风托起半角,纸上人像亦喜亦嗔,难分真伪。
沈自钧自打瞧见裹着一身黑袍的梦狩,心便沉入谷底——昔日与孩童相见,他不愿显得刻板威严,故而每次衣饰以清雅为主,从未穿过如此厚重的颜色。
那人分明不是梦狩,至于是谁,恐怕躲在暗处多年的凶魂最为清楚。
沈自钧皱眉思索的时候,“谢谨言”的记忆还在继续。待他回神,庭院中已经地动山摇,乱石崩溅到白石长桌边,一道影影绰绰的人形坐在桌前,托着那张宣纸,阴森怪笑。
他看见影子将脸贴在宣纸上,转瞬化成景衡的模样,而纸上人像的五官却不见了。
再之后的事情,他此生再难忘记——他于庭院深陷火海之时,奋不顾身来救景衡,没承想迎接他的,却是利刃贯胸。景衡得意的话语比梅枝更冷,深深扎进心窝。
他痛恨景衡的背叛,也曾疑心纸镜绘影,可那只不过是猜测,并没有得到证实。时至今日,他才终于能够确信——所谓背叛,从一开始,就是排演好的戏码。
无论是他自己,还是景衡,都是这出剧目中,被人摆布的棋子。
谢谨言呢?前尘虚妄,此生就一定为真吗?既然自己能在不觉迷境中再见梅枝刺心,荼津动乱中背后一刀,是否也是谢谨言被人借影,有意为之?
纸镜绘影,没有五官,犹如画龙不点睛,难以混淆。景衡被哄骗望向宣纸,留魂在此,因此以假乱真,那么谢谨言呢?他又是何时被人分出一缕魂魄?
沈自钧稳住心神,在“谢谨言”的袖缘寻到一枚袖扣。
仅有一枚,刻着点点星光,另一枚朗月映空在沈自钧手里。两者成对,寓意星月相伴,流光皎洁。
沈自钧静默良久,干涩地低笑,声音嘶哑。
“做得好……真好……”他猛然掐住“谢谨言”的脖子,嗓音因为愤怒有些扭曲,“原来这么早,就打起这个主意了?了解他的习惯,学他的字,甚至……连这个都偷了来……”
愿我如星君如月,款款情谊难以宣之于口,因此他赠谢谨言这对袖扣,聊表寸心。袖扣灌注灵气,一为追踪,二为守护,保谢谨言平安。
可惜这份情谊竟也逃不过算计的结果!
“他在哪里?!”
“谢谨言”张口,语气尖酸:“呵呵呵……做下那样的事,你还敢去找他?”
他反手攥住沈自钧手腕,一字一句,割裂梦狩的心:“他现在一心求死,所以我才能用他的脸,你还不懂吗?”
“他答应我不会寻死,我要带他回家!”
“谢谨言”忽然笑出声,好像听到幼稚的疯话。
“回家……”他咀嚼这个词,带着嘲弄,恶意昭彰,“沈自钧……谢谨言一病至此,你从未想过缘由吧?”
沈自钧脸色一变。
这副茫然无措的模样取悦了他,因此他说得更慢、更意味深长,仿佛要细细品味得胜的快感:“因为我,因为你,因为……我们。”
蕴着恶毒的杏花眼慢慢消减神采,似是灵气崩溃,身体恢复为一张宣纸的厚度,剩一句话消散在风里:“你以为……还回得去吗?”
沈自钧愕然抬眼,面前落下一只沙漏,幽蓝沙粒缓缓流逝,宛如时间轨迹。
凡人被欲望所惑,做出交换的“时间”,竟然都封存于此。
归墟繁星熠熠,冰封的河面更是死寂,不见深流。
沈自钧几次凝聚灵气,试图破开冰层,却无功而返,连番引动业火、融汇游魂,于他而言损耗过巨。他跪伏在冰面上喘息,垂眸盯着冰下,专注得仿佛能看到某个人。
梁毓声亦神色凄怆。荼津深处戾气融汇,万千游魂聚集,她无法相信谢谨言会自封在如此可怕的地方。
她忽然想到什么,转向沈自钧:“你对他做了什么?!”
与白潇对质时她就感到怪异,白潇咄咄逼人,几乎把她的心思摊开来讲个明白。她以为沈自钧会不高兴,可是沈自钧却好像全然没听出她的谎言,反倒松了一口气,说什么“还好你不喜欢他”。
她猜测两人发生矛盾,站在谢谨言的立场,帮忙解释几句。那一日,沈自钧追悔莫及的神色,分明掩藏了一些事情,可她出于尊重,没有多问。
直到她遇到假扮“谢谨言”的人,听到他与沈自钧相争,听到他们说那些似是而非的话……
一直以来,她都小心按捺住自己的情绪,可但凡涉及到谢谨言的事,她无法心平气和。
她甚至听不得谢谨言受一点委屈。
沈自钧艰难道:“我,我……”
梁毓声见他吞吞吐吐的样子,心里更气:“好端端他怎么会求死?你到底把他怎样了?!”
沈自钧掩面:“我欺负……就是……强迫他——他肯定恨死我了。”
梁毓声骇得倒抽一口凉气,旋即来夺梦刀。刀刃压颈前,被沈自钧抵挡住,她力气不够,索性一巴掌掴过去,又被牢牢抓住,于是歇斯底里地斥骂:“沈自钧,你混蛋!他是我老师!我这么多年——这么好的人,你怎么舍得?你他妈就是个畜生!我恨不得剁了你,你个禽兽,王八蛋!怎么不滚,最好一辈子也别来见他……”
她简直用上了所能想到的所有侮辱性词汇,沈自钧没有反驳,松开梁毓声,反手扇自己耳光。
梁毓声骂得对,他确实禽兽,竟然对喜爱的人做出这种事来。
梁毓声边骂边哭,憋着一股劲谩骂到词穷,才停下来缓口气:“所以找不到他了吗?!”
“能感觉到他的灵气,很微弱。”沈自钧哽咽,“可是他拒绝我——我汇聚所有的灵气试过了,他不肯回应,冰层一点裂痕也打不开。”
“就你干的事,死一百次也不为过。”梁毓声冷声斥道,咬着牙说,“难道一点办法也没有?”
沈自钧叹息:“他对我的灵气太过熟悉。”
“那么不熟悉的呢?”
沈自钧眼神一顿,就听梁毓声追问:“如果是另一个人的,或许他不会拒绝呢?”
眼里担忧牵挂压过一切,她已顾不得掩饰内心,只想拼尽一切求那人平安。
沈自钧踟蹰,道理是可行的。凡人虽然没有丰沛的灵气,却有丰富的情感,爱恋也好憎恨也罢,只要足够强烈,确实可以打通阻隔,只是……
“凡人灵气薄弱,如果开启通路,必须有足够强烈的情感。信物作为情感凝聚的承载,一旦信物支撑不住,连带你的情感,也会……毁掉。”
梁毓声一愣。
这么多年默默仰望,难道要转瞬成空?到头来只是擦肩而过的路人,再无羁绊?
然而转念一想,当初自己执意追随,不就是为了护他周全?倘若不能救他出来,纵然这份心意再纯粹真挚,又有什么意义?
她藏在身侧的拳头紧紧捏住,目光沉静,写着破釜沉舟:“我愿意。”
那双眼睛虔诚得令人动容,有一瞬,甚至令沈自钧自惭形秽,不敢直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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