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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劫5
暮春的京城仿佛一锅被烧至滚沸的水,喧嚣鼎沸,万人空巷。
空气中弥漫着鞭炮炸响后的硝烟味、人群蒸腾出的汗味、以及各种小食摊贩传来的甜腻香气,混合成一种独属于盛大节日的、躁动而热烈的气息。
御街两侧早已被黑压压的人群围得水泄不通。
孩童骑在父亲的肩头,姑娘们挤在临街的绣楼窗口,小贩们趁机高声叫卖,维持秩序的兵丁们费力地阻挡着不断前涌的人潮。
所有人的目光,都热切地投向御街的尽头,等待着那激动人心的一刻。
新科鼎甲三元,御街夸官!
辰时三刻,锣鼓开道,仪仗先行。
随后,在万众瞩目与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三匹通体雪白、鞍鞯鲜亮的高头骏马,并辔缓缓行来。
马背上,正是今科最耀眼的三位星辰,状元魏旭烊、榜眼唐清茸、探花秦卿许。
状元魏旭烊,居中而行。
他约莫三十四五年纪,面容端正,肤色微黑,下颌线条刚硬,眉宇间带着一种与年龄相符的沉稳与持重,甚至隐隐透出几分风霜之色。
他头戴金花乌纱帽,身着大红色状元袍,腰束玉带,端坐马背之上,身形挺拔目不斜视,面对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只是偶尔微微颔首,嘴角带着一丝得体却并不热烈的笑意,显得老成持重,气度俨然。
榜眼唐清茸,行于左侧。
年纪与秦卿许相仿,不过二十出头,生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少年人的飞扬神采。
他同样身着红袍,却似乎穿出了一股截然不同的意气风发。
他不断向街道两侧的人群拱手致意,笑容灿烂如同今日的朝阳,偶尔看到熟悉的亲友在人群中挥手,还会兴奋地提高声音招呼,引得一片善意的哄笑和更热烈的回应。
那活泼开朗、毫不掩饰喜悦的模样,竟像极了昔日未曾经历江南风雨、尚在书院苦读时的秦卿许。
而行于右侧的探花郎秦卿许,则又是另一番光景。
他亦是一身红袍,衬得面容愈发白皙清俊,风姿出众。
帽檐下露出的眉眼精致如画,本是三人中最惹眼的一个。
然而他的神情却远不如身旁的唐清茸那般外放。
他唇角噙着一抹淡淡的、得体的微笑,目光平静地掠过欢呼的人群,偶有致意,却带着一种若有若无的疏离感。
不似魏旭烊的沉稳如山,也不同于唐清茸的热情似火,他更像是一株静立于喧嚣之中的玉树,风华内敛,眉宇间萦绕着一丝挥之不去的、与这满城喜庆格格不入的沉静。
马蹄踏在清扫得一尘不染的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嘚嘚声响。
阳光透过街道两旁浓密的槐树叶隙,洒下斑驳的光影,跳跃在三人的红袍之上,流光溢彩。
欢呼声、锣鼓声、鞭炮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片欢乐的海洋。
唐清茸兴奋地侧头对秦卿许道:“秦兄,你看那边!真是万人空巷啊!十年寒窗,今日方知何为春风得意马蹄疾!”他的声音清亮,充满了纯粹的喜悦。
秦卿许转首,对他微微一笑,笑容温润,却未达眼底:“唐兄说的是。”
语气平和,听不出多少波澜。
前面的魏旭烊闻言,并未回头,只是沉稳地接口道:“今日荣耀,乃陛下天恩,亦是我等寒窗苦读之果。”
“然则,荣耀亦是责任,日后更当勤勉王事,不负圣望。”
唐清茸吐了吐舌头,笑道:“魏兄教训的是!小弟受教了!”
秦卿许默默听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那重重宫阙的方向。
这满城繁华万丈荣耀,于他而言却仿佛隔着一层透明的琉璃。
游街的队伍缓缓前行,穿过一条条熟悉的街巷,接受着京城百姓最质朴也最热烈的祝福。
就在队伍即将行至御街尽头,转入较为安静的官署区域,这场盛大的夸官仪式眼看就要圆满结束时前方却忽然出现了一队身着绛紫色官服、气度不凡的官员,拦住了去路。
为首一人,面白无须,笑容和煦,正是内务府总管大臣。
他身后跟着几名手捧锦盒的小太监。
热闹的锣鼓声戛然而止。人群的欢呼也渐渐平息下来,所有人都好奇地望向这边,不知发生了何事。
三人也勒住马缰,面露疑惑。
只见内务府总管大臣上前几步,面向三人,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他清了清嗓子从身旁太监手中接过一卷明黄色的绢帛,徐徐展开。
霎时间,御街之上,鸦雀无声。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卷黄绢之上。
内务府总管朗声开口,声音洪亮,清晰地传遍整条街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新科状元魏旭烊,文采斐然,品行端方,特赐京北宅邸一座,以示嘉奖,望其安心著述,辅佐朝纲。”
魏旭烊立刻翻身下马,撩袍跪倒,声音沉稳:“臣魏旭烊,叩谢陛下天恩!”
人群发出一阵羡慕的赞叹。京北乃官宦聚居之地,宅邸难得,此赏可谓丰厚体面。
内务府总管点点头,继续念道:
“新科榜眼唐清茸,年少英才,学识出众,特赐京南上等田产三十亩,望其体察民情,不忘初心。”
唐清茸也连忙下马跪谢,脸上满是惊喜:“臣唐清茸,谢主隆恩!”
众人又是一阵喝彩。
然而,诏书并未结束。
内务府总管的目光,越过谢恩的状元和榜眼,落在了依旧端坐于马上的秦卿许身上。
那目光中,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意。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庄严肃穆的意味,念出了最后,也是最石破天惊的一句。
“新科探花秦卿许,于江南道随驾有功,忠心可鉴,才识敏慧,特赐,丹书铁券一面!钦此!”
丹书铁券四字一出,如同平地惊雷,炸响在御街之上!
刹那间,万籁俱寂。
连风吹过旗幡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了。
魏旭烊猛地抬起头,沉稳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难以置信的惊愕。
唐清茸张大了嘴巴,几乎能塞进一个鸡蛋,眼中的喜悦被巨大的震惊所取代。
周围的人群,在经过短暂的死寂后,爆发出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十倍的哗然。
“丹书铁券?!”
“是我听错了吗?那是……免死金牌?!”
“天啊!本朝开国以来,除了开国功臣,何时赐过此物?!”
“给了一个新科探花?!这……这……”
议论声、惊呼声、抽气声,如同潮水般涌来,将方才的喜庆气氛冲击得七零八落。
所有人的目光,都如同利箭一般,射向那个依旧端坐于白马之上的红色身影。
秦卿许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脸上的血色在听到那四个字的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比身上的红袍还要刺眼。
他握着缰绳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嗡嗡作响,几乎听不清周围的任何声音。
丹书铁券?
那是传说中的东西,是帝王赐予功勋卓著之臣的最高殊荣,象征着极大的信任和一道护身符。
非社稷重臣、擎天保驾之功不可得,本朝已有近百年未曾赐下此物。
陛下为何要赐予他丹书铁券?
是因为江南道那微不足道的随行?
是因为那篇收敛了锋芒的策论?
这赏赐,太重了,重到让他无法承受。
重到将他瞬间推到了整个朝堂、整个天下目光的焦点,这不再是荣耀,而是把他架在火上烤。
“秦探花,接旨吧。”内务府总管的声音将他从巨大的震惊中唤醒,那笑容依旧和煦,却让秦卿许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他几乎是机械地、踉跄地翻身下马,动作僵硬地跪伏在地,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臣……秦卿许……叩谢……陛下天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每一个字,都仿佛有千斤重。他接过那卷沉重的黄绢,以及太监递上的一个紫檀木长盒。
盒盖未开,但他知道,里面盛放的,便是那面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丹书铁券。
他站起身,感觉脚下的地面都在晃动。
周围所有的声音都变得模糊不清,只有无数道目光,灼热、探究、惊疑、嫉妒、乃至敌意,如同实质般落在他身上。
魏旭烊和唐清茸已经起身,看向他的眼神复杂无比,有震惊,有不解,也有一丝难以掩饰的疏远。
这突如其来的、远超规格的赏赐,如同一道无形的鸿沟,瞬间将他和他的同科隔开。
夸官的队伍再也无法维持之前的欢快气氛。锣鼓重新响起,却显得有些杂乱和勉强。队伍再次前行,但所有人的心思,都已不在游街本身。
秦卿许骑在马上,手中的圣旨和木盒沉甸甸的,仿佛烙铁般烫手。
他依旧挺直着脊背,维持着探花郎的风仪,但脸色苍白如纸,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
阳光依旧明媚,春风依旧和煦,满城依旧喧嚣。
但他却觉得自己仿佛独自一人,行走在一条突然冰封的河流之上,脚下是万丈深渊,四周是凛冽的寒风。
陛下这一赏,究竟是恩宠是惩罚,是护身符还是催命符。
他抬头望向那湛蓝如洗的天空,只觉得那阳光,刺眼得让他想要流泪。
御街夸官以一种谁也未曾预料的方式,戛然而止。
而真正的风波,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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