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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城大学的秋景飒沓肆意,风一吹,巴掌大的梧桐叶叠满小径,走在上面,咯吱作响。
梁毓声失魂落魄坐在湖边,身后枝叶沙沙,陈斯语走过来,一拢裙摆,坐在身旁。
“师妹今天不泡自习室啦?有空找我?”
梁毓声抱膝,把脸埋在臂弯里,望着湖面发呆。事关颜面名誉,所以她左思右想也难以启齿。
石子掠过湖面,荡开连串波纹,陈斯语对自己的表现十分满意,她掂起一颗石子,递给梁毓声:“来一个?”
梁毓声接过石子,夹在指尖反复把玩,泪珠蓄积在眼眶,猛然手腕一抖,石子滚水而出。她瞅着水纹扩散,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哎呀,怎么哭了?”陈斯语连忙摸出纸巾递过去。
梁毓声机械地接过纸巾,擦着眼泪,恍惚想起,许久之前,似乎也有一个人,隔着缭绕的烟火气,与她对坐笑谈。
“师姐,你发小……”她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陈斯语立时拔高了音量:“什么?沈自钧那孙子欺负你了?等着,我收拾他!”她当即站起来,提着裙摆就往岸边走,边走边摸手机。
梁毓声急忙叫住她:“师姐,不是这样!他——”她收住声音,怯怯低头。
不能说。
陈斯语耸肩,重新坐下,她什么都没再问,只是仰面躺在石头上,望着天空出神。
梁毓声泪眼婆娑,折下一根草叶,绕在指节上,一圈又一圈,再解开,一圈又一圈……
“假如……假如有个人,是我很好的朋友——不,是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摇头叹气,梁毓声索性把草叶丢入湖水,“有一个人,我既不能喜爱,也放不下。现在有人让他受委屈,我却不能做什么……”
陈斯语盯着漂远的草叶:“得不到的人呐,就不要强求了。”
“可是……”
“在乎的人,才能让他委屈。”陈斯语撩起一捧水,把草叶推得更远。
梁毓声低下头:“再怎么样,也是委屈啊。”
陈斯语转转眼珠,莞尔一笑:“或许他自己不这样认为呢?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就不算委屈。呵,师妹啊,这是他们自己的事情,当外人的,还是不要插手。”
梁毓声嘴唇翕动,想到那句“我是自愿的”,最后什么也没说。
知道她终究放不下,陈斯语凝视水中草叶浮沉,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师妹,其实……你的心思,我大约猜得到。”
风摇落叶,飘零入水,不过是流水无情。
“其实你不追星,对偶像剧也不感兴趣,我推荐给你的链接,从来不见你点开过。”陈斯语自嘲地笑起来,指指梁毓声的衣兜,“你呀,在乎的只是那个影子而已。”
梁毓声下意识捂住兜里的手机,慌乱得如同被戳破隐秘的小孩子,良久,才慢慢掏出手机,按亮屏幕。
手机壁纸是一人捧书静读的身影,光线顺着鼻翼描摹出线条利落的侧颜,低垂睫羽晕染出一扇朦胧,剑眉低垂,沉静安然的模样,像极了某个人。
一个她永远求而不得的人。
“你这是何必呢。”陈斯语叹息。
梁毓声痴痴盯着那道侧影,泪珠,就断了线,盈落如雨。
“我遇到他的时候,只当萍水相逢,认识他的时候,只当机缘巧合,离开他的时候,才知道,什么叫牵肠挂肚。”她悲哀地笑,托着腮,青碧湖面在朦胧目光中,似乎化作多年前的满树繁荫。
她的喜爱,未及含苞欲放,就凋谢在别离的初夏。日复一日的追忆思念,残梗化作尖刺,越是紧握不放,越被刺得遍体鳞伤。
陈斯语说:“你该放下了。”
梁毓声擦擦眼泪,目送一只白鹭飞过,她说:“如果忘掉,就能放下了吧。”
因为昔日的记忆,才成就今日的自我,经历光阴洗涤的过往点滴,岂能说忘就忘?
陈斯语捡起一颗石子,掷出连串水花:“有些事确实难以割舍,不过,希望你稍微回头,看看身边的人啊。”
梁毓声呆呆看着水波叠涌,被陈斯语的话勾得心头一动,可是还没来得及细想,手机震动,打断她的思索。
来电人是沈自钧。
沈自钧想要在安静处见面,而梁毓声因为和谢谨言对谈的缘故,不愿去奶茶店,于是两人约见于临城大学内。湖面泛着凉风,陈斯语还有个短会要开,陪了一会儿就作别离去,梁毓声坐在原地,没有动。
“你来了。”直到听见背后脚步靠近,她才转动一下视线,移向来人。
沈自钧拿着几张纸,递给梁毓声,开门见山:“你瞧瞧。”
梁毓声接过,粗粗一眼,惊诧:“他要辞职?”
“先别管内容,看字。”
梁毓声狐疑,打起精神看了两行字,勉强评价:“稳健、挺秀,好看。”
“还有呢?”沈自钧追问,“笔锋走势、落笔顺序怎样?”
梁毓声勉强笑:“沈老师,我又不是专业的,哪里瞧得出门道?再说了,老师的字漂亮,却还够不上书法的范畴吧?用这么严格吗?”
沈自钧绷着脸:“你说这是谢谨言的字。”
“不是吗?”
白潇所言不假,梁毓声临摹的字迹,的确是谢谨言所写,因此她对谢谨言的运笔风格十分熟悉。纸上留书提按顿挫均有力度,转角外圆内方,字形敦厚,确实有研习过颜体的痕迹,不是谢谨言还能是谁?
梁毓声摸不准沈自钧作何用意,下意识觉得他话中有话,于是拿过纸片细看。这一细看,还真让她品出一丝不对味。
“这个点……好像落得急了。”
沈自钧随着她的指尖,去看那个“点”。
纸是从辞职材料里抽出来的,自行书写的内容不多,除去签名,基本是例行套话。沈自钧拿的这页,刚好写了一句:
因个人工作规划变动,特辞去现任职务。
那个“点”,就是“变”的起笔一点。
梁毓声歪着脑袋想:“我记得他的签名,这个点从不会和下面的笔画连着——他写字不会有太多连笔。”
签名里,“言”字的起笔与之相近,点与横一气呵成。
梁毓声问沈自钧:“你仿的?”
沈自钧冷笑:“我可仿不来。”
他写字只能算工整,要追上谢谨言那般挺秀的笔法,火候差得远,怎么可能仿到这般神似,以至于梁毓声一眼竟没有认出来。
食指戳在那个“变”字上,沈自钧语气阴冷:“这人……学得倒挺像。”
学得像。
梁毓声瞳仁瞪大,不可置信:“难道说……”
“有人算计他辞职?!”
沈自钧扶额:“……”真是这样就好了。
起初因为担忧或是愧疚,沈自钧并没有多加留意,直到那晚并枕同眠,一句“我是愿意的”,乍然点醒了他。
谢谨言怎么可能“愿意”?他宁可一死也不愿共赴沉沦,那双眼睛流着泪,悲凉倔强,是沈自钧挥之不去的心伤。
绝不可能愿意。
疑心起了头,便如同破土萌发的种子,再难拔除。更多怪异之处被沈自钧忆起:谢谨言乍一吃到加醋的青菜,会不自觉皱眉;随手放在身边的物件,他下意识用右手去拿;甚至在书房,他看过的书虽然整齐摆在桌角,书页却有折角的痕迹……
让一个嗜书如命的人给书籍折角,无异于逼迫乐师焚琴煮鹤。谢谨言怎么舍得?他看书前必净手端坐,这般郑重,怎舍得折损?
言行举止与往昔大差不差,但是落到细微处,总有种说不出的怪异,究竟是为什么呢?
难不成归墟动乱一场,谢谨言竟然转了性子?
心跳骤然一沉,沈自钧猛地想起自己初来乍到,假托“失忆”瞒天过海——失忆不过伪装,性情改变的本质,是灵魂换了躯壳。
难不成,谢谨言也是……
可怖的猜测在脑海成型,沈自钧忍住颤抖,睫毛微微抬起一条缝。
红被拥簇,身侧之人眼睫低垂,眉尖一拢,道不完相思难解,数不尽衷情难诉。
一只手搭在腕上,顺着臂膀游移,唇齿的气息落在侧颈。沈自钧又惊又怕,下意识推开那条胳膊:“别!”
“嗯?”慵懒的声音贴得极近。
谢谨言的声线,带着鼻音的一声轻哼,也能勾得人心里发烫。
然而沈自钧只觉遍体生寒,他的谨言,是寡淡的、清正的,虽算不得铁骨铮铮,却绝不会儿女情长。他何至于摆出这副阴柔做派,小意缱绻?他们平日相处,何时有过如胶似漆?
沈自钧咬牙,调用全部理智,攥住那只腕子,尽可能冷静地唤:“谨言。”
他本意是阻止,可是那人不肯善罢甘休,攀住他的肩膀,低声问:“自钧,你不想要吗?”
一声“自钧”,成全所有温柔,点碎仅剩希冀。
隔着浓稠夜色,沈自钧睁开眼睛,彻骨的寒凉如同一块坚冰,填入胸口。
他猛然想起,除了荒唐求索的那夜,意识清醒的谢谨言从未这样唤过自己。
他再难打消这个猜想——真正的谢谨言还滞留梦境,他的躯壳,已被鸠占鹊巢。
是啊,那一晚梦境动荡,河流冰封,凡人怎能轻易为之?谢谨言恐怕为此散尽全身灵气,又怎能破开厚重冰层,安然回来?自己关心则乱,才会轻而易举被蒙蔽过去,对种种疑点视而不见。
沈自钧如坐针毡,含糊应付过“谢谨言”,自己悄悄潜入归墟。荼津冰封依旧,袖扣涌动的朦胧光晕,是他唯一的慰藉。
谢天谢地,谢谨言的魂魄不曾消散,他还存活于世。
事实已经明朗,沈自钧却不敢贸然发难。对方既然敢偷梁换柱,就笃定谢谨言回不来,说不定谢谨言就在对方掌控之中,若是打草惊蛇,岂不连他最后一丝生路也断了么?
沈自钧不敢去赌。
焦急万分,他怀抱一丝幻想,找到梁毓声。倘若是自己胡思乱想,便趁早了却心事,倘若果真如此……那么拼尽一切,也要换谢谨言回来。
事实上,沈自钧的担忧并非凭空而起,梁毓声也有同样体会。
奶茶店内短暂相见,谢谨言给她的感觉便多了几分陌生。那双总是镇着冰霜的眼睛似乎吹进一阵和暖的风,却并不见亲和,反而多了分揉皱春水的莫测。
她能感觉到谢谨言眼里的算计,只是她一向对恩师毫不设防,因而没有留意。
当日对话在耳畔回响,梁毓声拧着眉思索:“如果他是假扮,说那些话的用意是什么?为了毁自己名声?”
沈自钧:“什么话?”
梁毓声咬咬下唇,艰难道:“他说你们已经足够亲密,还有……他是自愿的。”
自愿的。
沈自钧呼吸一窒,浓烈的酸楚涌上喉咙。他没有回答,而是沉吟片刻,笃定说:“思慕之心。”
“他的下一个目标,是你,梁毓声。”
梁毓声咬紧牙根,脸上血色退得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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