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宿敌年少时

　　南境据点，地下六层。

　　崔赦从噩梦中惊醒，一身冷汗。

　　灵脉深处隐隐传来撕裂般的剧痛，耳中轰鸣不绝，仿佛犹能听到昔日同伴被折磨致死的哀嚎声。

　　近来总是梦到曾经。他不知道是自己思虑过重，还是这副身体已经到了极限，开始对他发出提醒。距离上次副体更换才过去十五年，难道又要重新经历一遍那种痛苦么？

　　桌上的图纸微皱，摆放整齐的各种器具在头顶明珠的映照下反射出冰冷的白光。崔赦直起身，揉了揉酸痛的肩颈，听到骨骼发出喀喀声响。他抬头望向琉璃镜，镜子里的人脸色惨白得近乎发青，五官却已经与他本身相貌别无二致。

　　两年的时间，副体的相貌就足以与本尊融合。

　　崔赦记不清已经活了多久，也记不清这是他使用的第几尊副体。他只记得每次更换副体之后，他的记忆与“副体”的记忆融合，就会出现短暂的混乱失序。席风告诉他这是正常的，那表示他自己的记忆正在吞噬副体的识海，他马上就能夺取这具身体的主导权。

　　崔赦“嗯”了声，他又可以多活几十年了，却谈不上有多高兴。

　　长生一定是件好事么？

　　他走出房间，缓步下楼，沿着长长的走廊离开这栋高大漆黑的建筑。足靴踩在地面发出空荡的回响声，逐渐又混入不知哪里响起的微弱哀嚎，迎面而来的除了药剂的味道，还有血腥气。

　　如此人间炼狱，崔赦却面色如常，这是他早就习惯的场景，他浓眉压低，似有不耐烦，满心只想着待会的任务。
　　他是真的不愿意干这种活，更不愿意来到楼下这片破房子里，四道阵法无时无刻不在运转，连通地下与地上的气流，却也盖不住这浓重的血腥味和不知来自何处的恶臭。

　　崔赦已经身居高位，他不是当年那个毛头小子。养尊处优惯了，他怎么可能再受得了这种脏污？
　　哪怕他自己也曾是这些人当中的一员。

　　穿过一大片棺材似的漆黑房舍，途中不少新炼制的黑袍死侍冲他颔首，崔赦抬眸看了一眼，都是熟悉的面孔，唇角不由牵起一抹讥嘲的弧度，这些人刚被送来的时候还百般抵抗，宁死不从，一套术法与法器用下去，如今还不是对他俯首称臣？连半点反逆之意都不存了。

　　可见哪有真正的铁骨铮铮，无非是挥剑的力度还不够。

　　崔赦是绝对的慕强者，为了修成心中所谓“大道”，他抛弃很多，也获得很多——至少在某些宗门世家的老头们眼里，他已经拥有了他们梦寐以求的东西。
　　可他现在想去死。

　　一路查验各修士的情况。到达漆黑房舍的尽头，是一个占地稍大的血池。池内沸水滚滚，味道刺鼻，偶尔可见碎骨与血肉翻滚上涌，池边两名黑衣死侍正将一名修士按倒在地，那修士嘶声喊叫，嘴里乱七八糟说些什么，声音嘶哑难听，仿佛神智已经濒临崩溃。
　　“怎么回事？”崔赦厌烦皱眉。

　　“看到同门师妹被抽血洗髓，吓疯了。”旁边人答道，“这点胆子留着也没用，送回去也麻烦，干脆在这里化了，毁尸灭迹。”

　　原来是见到同伴被杀。崔赦了然点头，没什么表情地往血池里瞥了一眼，转身离开。

　　这有什么？他暗自嗤笑，修士还会对死人产生心理阴影吗？就算那人是同门师妹又怎样？真是废物。他当年可是亲眼看着自己的身体被扔进血池，慢慢化作一滩血水的，他不也活得好好的吗？
　　只是当时的感觉比较奇怪罢了。崔赦也不好形容，因为他有点忘记那时的场景了。
　　毕竟他已经换过好几副身体，会遗忘往事再正常不过。如今他能记得的，也仅仅是最近两副身体的某些残存记忆。

　　这就让他产生一种很虚幻的感受。他在这世上无来处也无去处，仿佛活着就是为了效忠席风。
　　之后呢？那个没有蝼蚁的新世界里，会有他的一席之地。

　　寿命、修为、地位，他什么都有了。他应该对此满足的。可闲暇之际，脑海中总会出现一抹身影。

　　十几年来，唯一敢在明面上瞧不起他的，只有云拂晓。
　　这个女人骄纵任性，野性难驯。妖山谨防十几年，都没能阻止她拿走赦心剑。她废掉吴崖副体，与妖山决裂，又对席风放狠话，放言要毁了南境据点。她不管不顾，我行我素，疯狂至极，这世上还有她不敢做的事吗？

　　可崔赦偏偏在她身上看到了一种自己永远不会拥有的气息。
　　蝼蚁为了生存，不妥协，拼命挣扎反抗，永不妥协。

　　他自己是个被术法控制的人，一举一动都必须臣服席风。若非云拂晓的出现，也许他今生今世都不会意识到，原来人还能活成那个样子。

　　被杀两次，还能挣扎着站起来，给妖山造成如此重创。

　　崔赦想到此处，无意识勾了勾唇角。前方密道忽然传来嘈杂骂声，旋即两道身影被打得从黑暗中飞出，重重砸到地面，激起尘土飞扬。

　　“不老实，再吵就丢进血池融了！”负责看管这批修士的黑袍怒骂了两句，抬眼看见崔赦经过，立即变了神色，“少主。”

　　“新到的？”

　　黑袍颔首称是，斟酌着赔罪：“刚送来，还不太听话，扰了少主清静，属下这就给他们关起来教训教训。”

　　每批修士在抵达南境据点之前，负责运送的黑袍修士都会先将其弄晕，再以特殊术法暂封灵脉，让他们失去反击能力。但今天运送修士的人不知是偷懒还是怎么样，竟让其中几个修士中途醒了过来，还起内讧大打出手，搞得一团糟。

　　崔赦随意往地上一瞥，见那两人衣袍简陋，不由语露嫌弃，“哪来的小门小派之人？中用么？”

　　那黑袍一怔，也有些想不起来两人出身，只道，“修为是够的，一个六境，一个七境，都测过了。”

　　崔赦“嗯”了声，也没多问，这种活儿有专人负责管着，不用他出手。刚要走，余光蓦地瞥见什么，顿了顿，凌厉视线如冷剑般朝密道刺去。

　　这批抓来的修士都缩在狭窄幽暗的密道里，灵脉被封，灵力尽失，身上修士袍脏污不堪，神色萎靡狼狈。
　　崔赦走进密道，目光状似不经意地在所有人身上都扫了一圈，最后才落到队伍末尾大喇喇坐着的男人脸上。

　　这人相貌脏污模糊，却仍旧可以看出侧脸轮廓的凌厉，修士袍已经脏得不成样子，只好挽起一截衣袖露出结实小臂，手腕处还有干涸血迹。
　　在崔赦站在他身前的时候，他甚至都懒得抬头看一眼，只垂眸养神，身上气息颓废慵懒。

　　崔赦静静看他，恰好那人也抬眸望过来。视线交汇的一刹那，崔赦的瞳孔微不可察地缩了缩，而那人瞳静如水，不见一丝慌乱，就这么静静回望他。密道的昏暗光线中，谁也没注意到这短暂的异常。两息后，崔赦眼珠微动，率先移开目光。

　　他一个字也没说，转身大步离开这臭烘烘的密道，心底奇异地升腾一阵兴奋。

　　纵使那人脸颊被抹得脏污不堪，修士袍也穿得怪模怪样，崔赦依旧能从诸多细微的细节认出，那是赵雨霁。

　　修真界认识赵雨霁的人不少，但能认出伪装至此的赵雨霁，不多。更何况那些黑袍死侍，对赵雨霁的了解仅仅就是溟海仙门的大弟子。

　　然而，崔赦当初潜伏在清波城，暗中窥伺云拂晓许久，又总是遇见赵雨霁陪她逛夜市，他烦闷躁怒之余，不得不多看了赵雨霁几眼，又忍不住暗自将自己和他作比较，这才将赵雨霁的形貌举止牢记于心。若非如此，他方才也未必能认出来。

　　崔赦快步走在碎石子路上，心里又气恼又亢奋。他气恼赵雨霁像个狗皮膏药似的缠着云拂晓不放，连南境据点的事都要掺和，又觉得事态发展到了一种有趣的地步。以往，席风的计划始终稳步推进，顺利得不见一丝波折，如今被云拂晓多次捣乱，折损不少手下，又中途冒出来个赵雨霁。他漫长的生命里，终于出现了一点别样的刺激。

　　这点刺激，也许来自棋逢对手的挑战。也许仅仅来自云拂晓，崔赦不想承认。

　　他低头，掩饰唇角克制不住的笑意，抬手拦住一名负责运送修士的黑袍，吩咐道：“以后任何一个新送来的修士，都必须由我过目。

　　那黑袍还在核准灵脉封存的进度，闻言愣住，少主向来是懒得管这事的啊，今天是怎么了？
　　崔赦收敛脸上的笑意，清咳道：“最近可能有大事发生，谨慎点总没错。”

　　黑袍了然，神色也跟着严肃，“是，少主。”

　　崔赦点点头，用力绷着脸，朝黑楼走去，却无论如何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期待，浑身轻微颤栗着。

　　这一批来的是赵雨霁，接下来呢？
　　她性子这么傲，会以身入局，如这群修士一样，把自己搞得浑身泥泞吗？

　　最好不要。
　　崔赦低垂眼睫。

　　她那么漂亮，那么傲，就该一辈子被捧在花丛里，不要沾染半点泥泞。
　　他宁愿她死掉，也不愿看到她变脏。

　　-

　　浓雾冰冷，笼罩四野。

　　云拂晓屏息穿过白雾，感觉雾气贴颈袭来，冷利似冰剑，刮擦得肌肤微痛，她凝神注意前方，一时忽略了地面盘根错节的枯骨与残肢，裙摆薄纱被掩藏在浓雾后的鬼手拽了下，撕拉一声。

　　裴真见状，一道剑气击退鬼手，旋即半蹲下/身。

　　云拂晓看着他挺拔宽阔的肩背，挑眉：“干嘛？”

　　“上来，”男人半侧过脸，高挺的眉骨与鼻梁在浓雾中有些模糊，“我背你。”

　　云拂晓勾起唇角，却没有动作。

　　裴真无奈看她一眼，反手握住她的手腕搭在自己肩膀，掌心托住她大腿，稳稳当当将人背了起来。
　　似乎轻了些，前几日两人贴身时，他亦察觉她腰身更纤细，想来是这段时日在北境各处奔波试炼，忙得顾不上好好吃饭。

　　裴真收紧了手臂，心底涌上一阵酸涩，面上却没什么表现，语气如常道：
　　“这里山路居多，枯草泥泞，会弄脏你的裙子。”

　　云拂晓趴在他肩膀，歪头笑道：“噢，嫌弃我啦。”

　　裴真无奈：“我何时有过？”
　　她以前的衣裙都是他亲手清洗，妆面是他亲手所化。夜里厮混，情至浓时，她哪里没被他吻过？
　　那晶亮的水液抹在他的唇和脸颊，他不觉得如何，脸却被她推到一边，末了娇声斥一句变/态。

　　“看你也不敢！”云拂晓轻哼声，语调却扬着，带了笑意。
　　她的小臂圈住他脖颈，裴真不动声色地侧了侧脸，脸颊自然蹭过她裸/露在外的肌肤，满足得唇角微牵，“这段路泥泞难走，到了前面街市，再放你下来。”

　　入眼皆是荒野浓雾，云拂晓问：“这地方还有街市？”
　　旋即意识到什么，“住的都不是人吧。”

　　裴真嗯了声：“此处魂魄万千，念力极强，无法渡化，南境八大宗门联手设下阵法结界，将他们全部困锁在此，又幻化出他们生前所居村镇街市、屋宇连坊，叫他们永远沉溺在尚未身死的幻境中。”
　　男人步伐与气息平稳，托住她大腿的手臂也坚实有力。
　　“意识不到自己的死亡，就不会心生怨念，不会作乱。”

　　云拂晓颔首，这种地方很常见，相当于在俗世隔开一个小阴世，魂魄永不轮回，阴阳永不打搅。

　　思绪至此，青灯鬼火在浓白雨雾后已然隐隐可见，错落有致的灯火一路绵延跌宕，引向山路尽头的一座巨大城池。

　　城门两侧立着青铜尖塔，塔檐引魂铃被雨水沾湿，在寒风中轻摆，铃声空灵悠远。

　　城中灯火长龙，行人如织，烟火在夜幕绽放，却听不到任何声响，仿佛一座被剥夺了声音的空寂鬼城。
　　此城一眼望不到边际，少说可容纳十几万百姓。

　　云拂晓从未见过规模如此大的鬼城，不由讶然：“南北两境的修士加起来也塞不满这座城，里面到底住的是谁？”

　　便在此时，两人穿过城前结界，街市内嘈杂语声霎时穿透雨雾涌来，凄风冷雨中隐约可见到灯火朦胧中行人身影交错，夜幕烟火砰砰绽放的声音清晰可闻。

　　裴真站了片刻，视线落在青铜塔檐悬垂的赤红绸带。
　　橙黄灯火倒映在那双幽深黑瞳，他喉咙滚了滚，声音低沉：“烈阳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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