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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劫3
鹿鸣宴的余波,并未随着琼林苑的曲终人散而平息,反而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涟漪层层荡开,悄然漫延至京城的各个角落。秦卿许那番言论,经由当日与会贡士、官员之口,或赞叹,或讥讽,或别有用心地添油加醋,很快便在特定的圈子里流传开来。
新科贡士秦卿许,这个名字不再仅仅与商贾之子、陛下钦点、江南历险这些标签相连,更被清晰地烙上了恤民派、清流雏鸟的印记。赞誉者称其年少有为,心系苍生。
攻讦者则暗讽其沽名钓誉,哗众取宠,甚或揣摩上意,以邀圣宠。
一时间,秦卿许尚未正式授官,却已莫名地被推到了某种微妙的风口浪尖。
秦府之内却对此番暗流尚未全然察觉。
秦渊澈仍沉浸在弟弟高中贡士并在鹿鸣宴上得周祭酒当众赞许的喜悦之中,连日来忙于应付各方道贺,打理家族生意,只觉得秦家门楣光耀,前途一片光明。
这日午后秦渊澈正在账房与掌柜核算一批新到的苏绸款项,府中门房忽来禀报,道是有客来访,递上的名帖却让秦渊澈微微一愣,竟是吏部考功司一位姓王的员外郎。
吏部官员尤其是考功司这等掌管官员考绩升降的实权人物,平日与秦家这等商贾并无往来。
秦渊澈心下疑惑却不敢怠慢,连忙整理衣冠,亲自迎至前厅。
来人约莫四十岁年纪,面容白净,留着三缕文士须,身着六品鹭鸶青袍,见秦渊澈出来便笑眯眯地拱手见礼,态度甚是客气甚至带着几分不该有的热络。
“秦东家,冒昧打扰,还望海涵。”王员外郎笑容可掬。
“在下王敬之,忝居吏部考功司。”
“今日路过贵府,想起府上二公子新科高中,少年英才,名动京师,特来道贺,聊表心意。”
秦渊澈心中疑窦更深,面上却堆起生意人惯有的热情笑容,连声道:“不敢不敢,王大人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快请上坐!来人,看茶!”
二人分宾主落座,寒暄片刻,说了些不着边际的闲话。王员外郎呷了口茶,状似无意地将话题引向了秦卿许:“令弟此番高中贡士,又蒙周祭酒青眼,前程不可限量啊。”
“听闻鹿鸣宴上,令弟一番高论,连周老大人都击节称赞,真是后生可畏。”
秦渊澈心下微紧,笑着谦逊道:“大人过奖了。”
“舍弟年轻识浅,不过读了几本死书,偶有所得,信口妄言,当不得真,更不敢当周老大人如此谬赞。”
“诶,秦东家过谦了。”王员外郎摆摆手,笑容愈发深邃。
“令弟所言民为邦本,乃是圣贤大道,何来妄言?如今朝中,能如令弟般时刻心系黎庶的年轻才俊,可不多了。”
他话锋轻轻一转,似闲聊般道:“不过嘛,这朝堂之事,纷繁复杂,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
“譬如这江南税赋之事,减免固然能收一时民心,然则北疆将士的粮饷、朝廷百官的俸禄、河工水利的开支,件件都需真金白银。其中权衡,绝非易事。”
“令弟心怀慈悲是好的,只是……呵呵,年轻人,锐气盛了些,有时未必能洞察全局之艰。”
秦渊澈听着这话,心中那点不安逐渐扩大。
他虽不直接涉足官场,但经商多年,与三教九流打交道,早已练就了听话听音的本事。
这位王员外郎,看似夸奖,实则句句暗藏机锋,像是在提醒又像是在敲打。
他连忙附和道:“大人所言极是!大人所言极是!舍弟年幼,未经世事,只知书本道理,哪懂得朝廷大局艰难?还需各位大人多多提点教诲才是。”他试图将姿态放到最低。
王员外郎对秦渊澈的态度似乎颇为满意,捋须笑道:“秦东家是明白人,其实今日王某前来,除道贺之外,亦有一番好意。”
“令弟才华出众,将来必是国之栋梁,只是这仕途之上,有时并非仅凭才学便可畅通无阻,其中关窍想必秦东家也略知一二。”
他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些,显得推心置腹:“不瞒秦东家,朝中几位老大人都对令弟颇为关注。”
“譬如户部的赵侍郎,便对令弟开源节流之论很是欣赏,赵侍郎主管度支,深知理财之难,最是爱惜精通经济实务的人才。”
“若得赵侍郎赏识,于令弟前程,可是大有裨益啊。”
秦渊澈心中猛地一跳。
户部赵侍郎?
那可是朝中掌管钱袋子的实权人物,据说与主张严征赋税的一派官员关系密切。
这位王员外郎话里话外的意思,竟像是来替赵侍郎乃至其背后的势力递话、示好甚至招揽。
他背上不禁渗出些许冷汗,连忙道:“蒙赵侍郎、王大人如此厚爱,秦家感激不尽。”
“只是舍弟资历尚浅,学识粗陋,岂敢当诸位大人如此错爱?如今他只盼能安心准备殿试,日后若能为朝廷效力自当恪尽职守尽忠报国,至于其他实不敢多想。”
王员外郎眯眼笑了笑,似乎看穿了秦渊澈的谨慎与推脱,也不强求,只是意味深长地道:“秦东家不必过谦。令弟是聪明人,这其中的道理,慢慢自然会明白。”
“今日王某只是来道贺,顺便提个醒,这京城之地,水深浪急,有时候站对了位置,比什么都重要。”
“言尽于此,秦东家好好思量。”
他又闲话几句便起身告辞。
秦渊澈亲自将其送至大门外,看着那顶青呢小轿远去,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眉头紧紧锁了起来。
他回到账房,却再也无心看账本。王员外郎那番话,如同魔音绕耳,挥之不去。
他猛地站起身,在房中踱了几步。鹿鸣宴上的事情,他只听弟弟简单提过,并未深知其详。
如今看来,卿许那番言论,竟是惹来了如此大的关注?
甚至引来了吏部、户部官员的亲自登门?
秦家虽是豪富,但在真正的权力面前,不过是一叶浮萍。
他原本只盼着弟弟读书上进,光耀门楣,让秦家从此摆脱商贾之名,跻身清流。
可如今,这仕途的大门才刚刚打开一条缝,门外涌来的却不是想象中的和风细雨,而是如此复杂凶险的暗流!
他立刻叫来心腹管家,低声吩咐道:“去,仔细打听一下,鹿鸣宴上,二少爷到底说了些什么,京中都有些什么议论,尤其是……吏部、户部那边,可有什么风声。”
管家领命而去后,秦渊澈坐立难安。
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弟弟所走的这条路,远比他想象的要凶险得多。
那不仅仅是文章学问的较量,更是派系、立场、权力的倾轧。
傍晚秦卿许从外面访友归来,刚一进府便觉气氛有些异样。
下人们似乎格外安静,见到他虽依旧恭敬,眼神却有些闪烁。
他心下疑惑,径直去向母亲请安。
秦夫人倒是如常,只关切地问了些饮食起居,并未多言。
直到他用过晚膳,回到自己院落,兄长秦渊澈才面色凝重地跟了进来,反手掩上了房门。
“卿许。”秦渊澈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
“今日……吏部考功司的一位王员外郎来过了。”
秦卿许正准备沏茶的手微微一顿,抬起头:“吏部的人?来做什么?”
“说是道贺。”秦渊澈走到他面前,压低声音。
“但话里话外,都在打听你鹿鸣宴上的言论,还提到了户部赵侍郎,言语之间,颇有……招揽之意。”
秦卿许的脸色慢慢沉了下来。他放下茶壶,沉默片刻,道:“他说了什么?”
秦渊澈将王员外郎的话,尽可能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
书房内一时寂静无声。灯花哔剥一下,爆出一点细微的响声。
“大哥如何回复的?”秦卿许问,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
“我自然只能含糊应付,说你还年轻,只知用心读书,不懂朝堂大事,万万不敢高攀。”秦渊澈语气中带着后怕。
“卿许,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那日在鹿鸣宴上,究竟说了什么?怎会惹得吏部、户部的人都找上门来?”
秦卿许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良久,才缓缓道:“没什么。只是周祭酒问及江南水患善后之事,我据实以答,以为当以安民为先,减免赋税,固本培元。”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秦渊澈已然明白,这据实以答四字背后,必然有着极为尖锐直接的立场表达。
他想起弟弟自江南归来后的种种变化,想起他时常的心不在焉和眼底的忧色,忽然间似乎明白了什么。
“卿许,”秦渊澈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沉重。
“你……你可是在江南道,见到了什么?或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秦卿许没有回头,只是望着无边夜色,轻声道:“大哥,我见到了民生之多艰,也见到了……何为真正的担当。”
“读书人若只求明哲保身,趋利避害,与那些蠹虫何异?”
秦渊澈看着弟弟挺拔却孤直的背影,心中百味杂陈。
他既为弟弟的志向与风骨感到骄傲,又为他即将面临的惊涛骇浪感到深深的恐惧。
“可是……这朝堂之水太深了!今日来的只是一个员外郎,谁知明日又会是谁?他们今日可以来示好招揽,他日若觉你不为所用,便会……”秦渊澈不敢再说下去。
“我知道。”秦卿许转过身,脸上并无惧色,只有一种冷静的决然。
“周祭酒宴后曾告诫我,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哥,风既已起,避是无用的。”
他走到书案前,拿起那份贡士捷报,目光沉静:“既然选择了这条路,有些风雨,总是要面对的。秦家……或许注定无法再做那置身事外的富家翁了。”
秦渊澈望着弟弟,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到这个自幼聪慧安静的弟弟,骨子里竟藏着如此大的魄力与决断。
他张了张嘴,最终所有劝诫的话都化作了无声的叹息。
“无论如何。”秦渊澈重重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语气坚定起来。
“秦家永远是你的后盾,哥……总会尽力护着你。”
兄弟二人相对无言,唯有灯影摇曳,将他们的身影投在墙上,拉得很长。
窗外,夜风渐起,吹动庭院中的枝叶,发出簌簌的声响。
山雨欲来风满楼。
而这风,已首先吹皱了秦家这一池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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