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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劫2
贡士捷报的墨香尚未在秦府完全散尽,另一份更为精致、以暗纹云笺制成、带着淡淡檀香的烫金请柬,便已由礼部差役郑重送至。
琼林苑鹿鸣宴,乃新科贡士鱼跃龙门后的第一场盛大官方宴集,既是庆贺亦是诸生相识之始,更有朝中重臣翰林前辈莅临观风选才,其意义远不止于口腹之欲,实为仕途起航之初至关重要的一次亮相与交际。
秦渊澈对此事的重视程度,远超当事人秦卿许。
他亲自督着府中绣娘和仆人,为弟弟打点行头。
最终选定了一身雨过天青色杭绸精制的直裰,衣料柔软而垂顺,光泽内敛,以同色系略深的丝绦束腰,愈发衬得秦卿许身姿挺拔,面如冠玉,清冷中自带一股书卷清气,又不失世家公子的贵气风范。
“今日鹿鸣宴,非同小可,京中才俊齐聚,更是座师、前辈观察新进之士的良机。”
“卿许定要打起精神,与同科多结交,言谈举止皆需得体,务必给诸位大人留下个好印象。”府门前,秦渊澈亲手为弟弟理了理并不存在的衣褶,殷殷叮嘱,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期许与骄傲。
“听闻周祭酒定然到场,他如今对你颇为赏识此乃天赐良机,若能得他几句提点,于你前程大有裨益。”
秦卿许颔首应下,心中却如一潭深水,并无多少波澜。
攀附结交非他所长亦非他所愿,想到宴会上必然的虚礼客套机锋暗藏,反倒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
只是兄长盛情难却,加之此乃礼制惯例,关乎朝廷体面,推脱不得。
马车抵达琼林苑时,此处早已是冠盖云集,喧声盈天。
苑内古木参天,奇花斗艳,水榭楼台错落有致。新科贡士们大多正值青春年少,一朝成名,意气风发,或锦衣华服,或素袍纶巾,三五成群,聚于曲水之畔、亭台之间,或高谈阔论,抒发性情抱负。
或低声细语,交流座师门第。
空气中弥漫着兴奋、憧憬与一种微妙的竞争气息。
秦卿许的到来,立时引来了不少或明或暗的目光。
他本就容色出众,加之此前江南赈灾、陛下钦点的经历早已悄然传开,如今又高中贡士,自是备受瞩目。
不断有人上前与他拱手见礼,互通姓名籍贯,他不得不强敛心神,唇角维持着温润得体的浅笑一一应对周旋,心下却只觉得这热闹繁华如同隔着一层琉璃,看得见却融不入。
宴席设于临水的主轩敞厅,窗外碧波粼粼,荷香隐约。
众人依礼序纷纷落座。
果然丝竹声稍歇便见国子监祭酒周文正,在几位礼部官员及翰林院学士的簇拥下,缓步而来。
老者今日未着庄严官服,只一袭深赭色云纹常服,银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目光清明锐利,扫过满堂年轻而充满朝气的面孔时,带着长者特有的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期许。
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掠过,极其自然地在秦卿许身上停顿了一瞬,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便径直走向主位。
秦卿许连忙起身,与众贡士一同躬身行礼。周祭酒随意摆了摆手,声音平和:“今日乃诸君喜庆之日,不必多礼,都坐吧。”
宴席伊始,珍馐佳肴流水般呈上,琼浆玉液斟满夜光杯。
丝竹再起,清歌曼妙。
酒过三巡,宴间气氛愈加热络融洽。周祭酒作为在场地位最尊、学问最为渊博泰斗,自然成为众星拱月的焦点。
已有几位大胆活跃的贡士起身,恭敬请教经史疑难,周祭酒倒也并不推辞,引经据典信手拈来,解答时往往言简意赅直指肯綮,每每引来满座由衷的赞叹钦佩之声。
秦卿许静坐于席中,默默聆听,心中对此老学问之精深,思维之敏捷亦不免暗生敬佩。
正神思微恍,思绪飘向那重重宫墙之内时,忽听周祭酒清咳一声,话锋悄然一转,竟将话题引向了时政实务。
“今日良辰,群贤毕至,皆乃国之未来栋梁。读圣贤书,所为何事?非仅寻章摘句,更欲经世致用,匡扶天下。”周祭酒声音不高,却自有一股威严,清晰地压过丝竹声,传入每个人耳中。
“方才所论经义,固是学问根基。然则,方今之世,亦有诸多实务,关乎国计民生,值得吾辈深思。”
“譬如……迩来江南大水,祸及万民,震动朝野,诸位皆有所闻,可曾深究其里,思其对策否?”
席间热烈的气氛顿时为之一凝。江南水患乃是当前最敏感亦最重大的朝政议题,牵扯陛下亲临、钦差办案、大员伏法等一连串惊天动地之事,其间水深莫测。
诸生面面相觑,虽有跃跃欲试者,但大多心存顾忌,一时无人敢轻易接话,生怕一言不慎,惹祸上身。
周祭酒目光如平静湖面,缓缓扫过众人,最后似无意般,稳稳落在了垂眸不语的秦卿许身上,唇角噙着一丝难以捉摸的、近乎玩味的笑意:“秦贡士曾随驾南下,亲历其境,所见所闻所思,想必远比我等纸上谈兵更为深切。”
“老夫冒昧,借此鹿鸣佳宴,可否请教,依你亲身所感,此次江南之祸,根源究竟何在?后续善后安民,又当以何者为第一要务?”
刹那间,厅内所有目光,好奇的、探究的、羡慕的、担忧的、乃至幸灾乐祸的,齐刷刷聚焦于秦卿许一人之身。
谁都知道陛下在江南以雷霆手段肃贪,但具体细节、背后牵扯,外人雾里看花。
周祭酒此问,看似平常请教,实则是公开的考验,是将其置于聚光灯下更是暗藏机锋,步步惊心。
秦卿许心中凛然,如冰水浇头,瞬间驱散了所有杂念。
他深知,这是周祭酒在鹿鸣宴这众目睽睽之下的又一次大考,是将他正式推向风口浪尖。
他缓缓放下手中玉箸,起身离席,向周祭酒及在场诸公、同科郑重躬身一礼,姿态从容不迫。
他略一沉吟,朗声开口,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却又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回祭酒大人,学生愚见,江南之祸,天灾为表,人祸实为里。”
“吏治不清,则河防失修;贪墨横行,则库廪空虚;上下欺瞒,则小灾酿成大患。究其根本,人祸之烈,远甚于天灾。”他言辞犀利,直指核心,虽未直言蒋同之名,但其意已昭然若揭。
“至于善后。”他继续道,语气转为沉凝恳切,“学生浅见,首在安民二字。即刻妥善安置流离失所之民,严防疫病蔓延,发放口粮粮种,助其修复屋舍,尽快恢复生产生计,此乃第一要务,刻不容缓。”
“民若不安,则一切政令皆为虚文,社稷根基动摇。”
“其次,在于清源。”
“彻底清查河工款项往来,追缴贪墨赃银,革除积年弊政,并需选拔精通水利、清廉干练之官员,专司其职方能期以长久,杜绝后患。”
他的回答条理分明,层次清晰,既深刻揭示了问题本质,又提出了切实可行的步骤,与他殿试策论中的观点一脉相承,且更为凝练犀利掷地有声。
周祭酒静静听着,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紫檀木桌面上轻轻敲击,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激赏,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思索。
待秦卿许语毕,他并未立刻评点,反而将问题推向更深处,语气平淡却重若千钧:“安民、清源,所言切中肯,甚好。”
“然则,老夫另有一问,关乎国策权衡,或许刁钻,却不得不虑。”
“江南赋税,素来甲于天下,乃国库重要来源。今遭此重创,民生凋敝,百废待兴。”
“若仍循旧例强力征缴,恐民力不堪重负,滋生变乱。”
“若奏请陛下特旨减免,则国库必然吃紧,北疆军饷、各地开支即刻堪忧。”
“秦贡士以为,此两难之局,当作何权衡?何者为先,何者为重?”
此问一出,满座皆寂。
问题已远超一新科贡士应答的范围,直指国家最高层面的政策抉择,尖锐无比,无论怎么回答,都可能触及一方利益,甚至影响圣听。
席间空气仿佛凝固了,连侍立的仆役都屏住了呼吸。
所有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目光紧紧锁在秦卿许身上。
秦卿许心念电转,如走钢丝。他知道这已非寻常学问之考,更是立场、胆魄与政治智慧的巨大考验。
他脑海中飞快闪过姑苏城外浮尸塞川的惨状,闪过灾民绝望的眼神,闪过陛下病中苍白的容颜和强撑的威严,最终定格在因为人祸鼠疫死去的那一家老小。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拱手,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坚定,每一个字都仿佛落在玉盘之上:“祭酒大人此问,直指国政核心,学生惶恐。”
“然既蒙垂询,敢不竭诚以对?学生愚见,民为邦本,本固邦宁。”
“赋税之源在于民力,今江南疮痍满目,元气大伤,若不顾现实,强行征敛,无异杀鸡取卵,竭泽而渔,非但不能足饷,恐反逼生民变,动摇国本。”
“届时,纵有税粮,又将输于何处?山河破碎,社稷倾危,纵有金山银山,又何足道哉?”
他略微停顿,迎上周祭酒那深不见底、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坦然继续道:“故而,学生以为,当下之急,首重恤民养元。”
“当恳切奏请陛下,天恩浩荡,特旨恩免江南重灾区一至三年赋税,使百姓得以喘息,恢复生计,此乃固本培元之长远策。”
“至于国库空虚、边饷之困,当从整饬漕运杜绝损耗、裁汰冗员节省开支、鼓励商贸开辟新源等处多方设法,开源节流,共度时艰。”
“固本方能叶茂,源远方可流长。学生深信陛下圣明烛照,心怀天下,必能体恤万民疾苦,权衡利弊,做出最圣明的决断。”
他既旗帜鲜明地表达了恤民为先的政见,又将最终裁决权巧妙地归于陛下圣明,既显胆识,又守臣节,言辞恳切,逻辑严密,令人难以指摘。
周祭酒听完,沉默了片刻。
水榭中唯有清风吹过窗棂、拂动纱幔的细微声响,以及远处隐约的流水潺潺。这片刻的寂静,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压得众人几乎喘不过气。
良久,他忽然抚须,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低沉,带着一种复杂的意味,似是激赏,又似是慨叹,更似有一丝无奈的了然:“好一个民为邦本!好一个固本开源!”
“秦贡士年纪虽轻,却能不囿于书本,洞察时弊,心系黎庶,有此见识胆魄,难得,着实难得。”
他没有明确表态是否赞同,也未深入评点其策可行性,但这一句难得,出自一向苛刻的周祭酒之口,已然是对秦卿许极大的肯定与褒扬。
席间凝固的气氛顿时冰消雪融,众人心下松了一口气,看向秦卿许的目光中,原有的好奇与探究,纷纷转化为真正的敬佩、忌惮乃至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然而,秦卿许却并未感到丝毫轻松。
他清晰地看到,周祭酒那赞赏的笑容之下,眼底深处藏着一抹极淡却无法忽视的忧虑。
那是对他这番直言不讳、近乎清流姿态的忧虑。
此言一出,等于在公开场合鲜明地亮出了他的政见旗帜,必然会深深触怒朝中那些秉持国库至上、强征方能显朝廷威严的强硬派与既得利益集团。
这鹿鸣宴,果真是一场暗流汹涌的鸿门宴。
宴席继续丝竹再起,但经此一番交锋,秦卿许已成为无可争议的焦点。
不断有人上前敬酒攀谈,或真心钦佩,或暗探虚实。
他周旋其间,应对得体,心却愈发清明冷静,如履薄冰。
直至月华初上,宴席渐散。周祭酒起身告辞,众人恭送。
老者缓步经过秦卿许身边时,脚步微不可察地一顿,并未转头看他,目光仿佛落在窗外幽深的夜色中,似是无意地低语了一句,声音轻若蚊蚋,却字字如锤,清晰地敲入秦卿许耳中。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秦贡士,少年锐气,甚好。”
“然,前程漫漫,好自为之。”
言罢不待秦卿许有任何反应,便袍袖微拂,在众官员的簇拥下缓步而去,身影渐渐融入琼林苑的夜色灯火之中。
秦卿许僵立在原地,手中不知何时换上的新酒杯,触感一片冰凉。
周祭酒临别前的警告如同三九寒冰,瞬间浸透他的四肢百骸,又似一声沉重的暮鼓轰鸣在他的心湖深处,激起无尽波澜。
鹿鸣宴深,笙歌散尽,余音袅袅,却只余彻骨寒意。
他仿佛清晰地看到,前方那看似花团锦簇、直通青云的仕途,实则早已暗流汹涌,杀机四伏。
而他所持的恤民之心,在这波谲云诡、党同伐异的朝堂之上,或许将成为最先遭受狂风暴雨摧折的那根出林之木、出岸之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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