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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刀直入
汲桑一直闷着口气站着,看着他们走远,这才重重呼出一口气,从地上捡起刀鞘,将匕首插在腰间,而后朝沈莳她们走过来,抱拳弯身道:“多谢出手相助。”
沈莳笑道:“不必多谢。”
青黛在一旁接着道:“你还是尽早离开凉州城吧,说不定过几天,那人缓过神,还会来找你麻烦。”
热闹已经看完,天色已然不早,凉州夜里的风有一种能把人活活冻死在路边的猛劲。
沈莳几人已起身准备离去,青黛唤来老掌柜,又单独给了他一块碎银,“再买张新桌子。”
老掌柜茫然接过,连声感谢。
汲桑也从怀中掏出十几个铜板递到老掌柜手中,“不好意思。”说罢,便抬脚朝着前方那几人方向走过去。
他心里还在想着一句话,刚刚江路身边那个高手好像称那人为“沈楼主”。
为何称“楼主”?
他心里不自觉思忖着,猛地抬头,眼前几人突然没了踪影,汲桑脚下一顿,明明刚刚还在,怎么一晃神不见了。
突然,汲桑肩颈搭上一个冰凉之物,剑柄伸向面前,剑未出鞘,整个剑鞘搭在他肩上,身后声音冷冷传来,“为何跟着我们?”
街道上已经没什么人,热闹倏忽而来却又眨眼而去,整条街立时陷入空荡的冷寂,唯有寒风在耳边呼啸。
汲桑缓缓开口,“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谢谢你们。”
身后洛觞冷冷道:“刚刚不是已谢过?”
汲桑道:“你们是江湖人?”
洛觞道:“直接说事。”
汲桑道:“我能不能跟着你们?”
身后又有一道声音响起,温温柔柔:“跟着我们做什么?”
剑鞘已收回,汲桑转过身,对上沈莳漆黑双瞳,这人明明是清冷温柔的,却又在某处给人一种无可辩驳的威严肃杀的感觉。
汲桑抱拳问:“请问阁下是哪派前辈?”
沈莳笑道:“我不是前辈,你想跟着我们?为何?”
他年少时曾听师父说,江湖是个悠远又逍遥的地方,万丈红尘,容纳着万人万事,那时他便对那个名叫“江湖”的地方产生了不可抑制的向往。
如今他已无处可出,岂不正应了师父口中那句“你若以后实在无事可成,做个江湖浪荡客也不失为一件坏事,手中有剑,心中有义,这一生便也足够了。”
虽然他那不着调的师父已经早早离去,只教了他四年的武功心法和剑术,不过师父的每句话他都牢牢印在心中。
汲桑道:“我想入江湖,做个逍遥客。”
沈莳道:“天下之大,何处都是江湖,你脚下所站之地就是江湖,你随便去闯便是,为何要跟着我们?”
汲桑道:“师父曾说,入江湖心中要有义,要懂得知恩图报,你们对我有恩,我必须先报恩,才能入江湖。所以我要跟着你们,等我报完恩,再离开。”
沈莳道:“你是犯了事,无处可去,所以才想跟着我们。”
汲桑神色一怔。
沈莳:“我不收心里有秘密的人,你师父有没有告诉过你,人心里有秘密便有杀气,有杀气对别人便是威胁,这种人,谁敢带在身边?”
“你走吧。”沈莳说完这句话身影已经远去。
汲桑傻愣愣怔在原地,微垂着头,眉眼耷拉着,他心底的秘密被人一眼便看清了,他却还在竭力隐藏。
“老夫瞧你心地良善,根骨奇佳,是个天生习武的好胚子,愿收你为徒。”
“人心里有秘密便有杀气,有杀气对别人便是威胁,这种人,谁敢带在身边。”
原来师父看人也有不准的时候,他不是心地良善之人,他杀了人逃跑,他是个手上沾着鲜血的恶人。
“可整个红尘苍生,万万人计,谁身上没有秘密?”
“师父,那您身上也有秘密吗?”
“当然。”
“也是不可对人说的秘密吗?”
“既是秘密,又如何能对人说?”
“那如果有一天,您心中的秘密想对别人说呢?”
“啊......那它或许根本就不应该成为我的秘密,它本就是可以见光的,是我,执意把它禁锢在心里。”
汲桑于睡梦中惊醒,师父的耳语依旧萦绕在脑海中,这是师父什么时候说的话呢?
他记得应该是在某个暖日融融的晌午,师父在院中的藤椅上晒太阳,他因为弄坏了母亲的两团纺线,怕挨骂,偷偷跑到隔壁师父的院子躲到太阳落山。
是那时,他搬着小椅子与师父一同在院子里晒太阳时师父说的话。
那时的汲桑只觉弄坏的两团纺线便已是他心底罪不可说的秘密,后来他才明白,原来那不过是他以后所有秘密中如尘埃般无需关注的砂砾之一。
窗外漆黑如墨,天际繁星闪烁,他站在屋门前,仰望着天际那颗眨着眼的星辰,喃喃道:“我这个秘密可以说吗?”
他在门外站了许久,全身都已僵硬时,才慢慢转身回到屋内,他从屋内一处不起眼的角落地下小挡板中掏出一个带锁的盒子,盒子用麻布里三层外三层包好,腰间别好匕首,拎上自己的行囊,乘着凄冷夜风出了门。
山间晦暗无声,整座山的生灵活物都似已经被冰冻起来,唯有一处火苗影影绰绰,在山道林木间缓慢移动,像飘渺无踪的鬼火。
鬼火停立在一处坟茔旁,一个模糊人影在坟冢旁边哼哧哼哧挖着什么,若要有人看见,定要吓的原地飞起来。
谁大半夜会在坟地里挖东西?
莫不是盗墓的?
可谁会在寒冬之天来这连个墓碑都没有,只立了块木板子的墓里偷东西,也实在没盗墓的本事。这里面只怕除了腐烂的肉、蠕动的蛆和苍白的骨,也没别的好东西。
侧方向一看,那人只是在挨靠着坟的位置用匕首挖了个约莫一尺深的小坑,他将身边那个用粗布包了好几层却依稀可见形状的盒子小心翼翼放入坑内,手指轻轻抚摸过盒身,似喃喃道了声“爹”。
他将坑重新用土填满,上面还细心的重新铺上些干草,竟和没动过一样。
不过有印记也无妨,一来,没有谁闲的会来这乱坟地,更没有谁闲的会来这找东西。二来,到冬去春来之际,满山绿草疯长,树荫遮蔽,此处便也会隐藏在春花绿叶之中,没有人会发现。
汲桑借着坟边插着的火把,又拂了拂那块木牌,轻声道:“娘,我走了,以后再回来看你。”
他又抬头看了看天际似近在咫尺又若隐若现的星空,又轻声道:“师父,我走了。”
又似一簇幽幽鬼火般挪动着下了山,如此来往一圈,等到汲桑下山入了凉州城时,天光已然发亮,城内烟气缭绕,一座沉寂在寒冷中的城又在新的一天在烟火中活了起来。
他背着小包裹,入城后直奔一家客栈对面已经热了锅的早点摊,要了碗面,一边坐在小摊边吃面,眼睛一边死死盯着正对面的客栈。
客栈已陆续有住宿的旅人来来往往,汲桑在等几位熟悉又陌生的人影。
说来可笑,他昨日在梦里已决定要将自己心里的秘密告诉她们,借此找得一处自己在江湖也可有的归宿。
师父说“别看江湖逍遥,最后你还是要回到那一方小院子内了此残生。”
人啊,都是一样的。
他并不觉得那几人身为江湖人,会对他心中的那个秘密持有多大兴趣,或许她们只是不想自己的伙伴是个心思深沉的家伙。易地而想,他当然也不希望自己的同伴是个心藏渣滓的人。
明刀易躲暗箭难防的道理他懂。
客栈内前后陆续走出四人,店小二已经将马匹为他们牵至门口,看几人似要离开凉州城,汲桑在桌上放下两枚铜板,快步奔了出去。
青黛惊道:“是你?”
汲桑喘着气点了下头,看着沈莳道:“你昨日说人心里有秘密会对别人有威胁,我把我的秘密告诉你,是不是对你就没有威胁了,是不是就能跟着你们了?”
沈莳道:“你为何非要执拗地跟着我们?江湖,一个人也可以闯。”
汲桑道:“我昨日听那人唤你楼主,想着你一定在一个很厉害的门派,我想加入。”
沈莳盯着他,没说话。
汲桑吞吞吐吐道:“我没有家了,无处可去,若是能加入门派,也算有个容身之所。”
几人不约而同地愣了一下,此时他们站在自己曾经的故地,听着一个少年说自己无家可归,竟恍惚有种今夕如昨日之感。
曾几何时,他们拼命逃出硝烟飞扬的凉州城时,那时自己是不是也如今日的他一般,是个无家可归,在这苍茫人海中的一个无人着眼的小小泡沫,不定何时碰到何处,便会“砰”地一下,碎了,消散于天地间,无人在意。
沈莳并不是个喜欢捡人的人,况且,还是个可能带来麻烦的人。
可世间机缘就是如此,在凉州城内,在这个对她有特殊意义的地方,无论是谁,她都无法拒绝他需要的帮助。
不过是多收个人,银衣楼不也是这样慢慢收了许多人的么。
汲桑或许很久之后才会意识到,他能跟在沈莳她们身边,并不是因为他所谓的“秘密”,而是因为他那句看似不重要却能将面前这几人的心瞬间击碎的那句话。
便也只能说,“天意无他,偶有慈悲心。”
沈莳问:“你有银子吗?”
汲桑茫然道:“啊?”然后忙不迭点点头。
沈莳道:“去那边买匹马,我们今日要赶路,到了下个休息地方再说说你的秘密。”
汲桑还愣在原地。
青黛“哎”了他一声,笑道:“还不快去,答应带你走啦。”
汲桑恍然回神,飞一般跑去买马。
钟伶低声道:“你真要带他?他身上可背着事呢?”
沈莳笑道:“我们是江湖人,哪个江湖人身上没背着几件事?”
钟伶道:“若是江湖事自然好说,他背的可是官家事。”
沈莳道:“我们现在做的,不也是和官家有关的事吗?”
钟伶一口老血憋在喉间,还要说些什么,洛觞碰了下她,摇摇头。
她暗自叹了口气,再没什么话。
回想起来,若不是沈莳当年不畏生死将她自凉州千里迢迢带回银衣楼,她如今恐怕早就如尘埃消散了吧。
几人策马出城奔驰多半日,乘着即将西沉的夕阳在一处城镇找到落脚处,休整好后便在客栈大堂吃起晚食,似乎并没有人还在关注汲桑的秘密,大家不约而同的没有问,不约而同的都在吃着饭,看来真是跑饿了。
饭菜已入腹,温饱之意已蔓延至全身,夕阳也已经落了下去,明日还要赶路,似乎是该休息。
汲桑喝了半杯茶,忽然开口:“我是柔然人,或者说,我身上流着柔然人的血。”
众人不禁愕然。
话已然说出口,剩下的便似脱线的珍珠,一连串随之出来。
汲桑的父亲是柔然人,在他很小时候便回到柔然,母亲不愿随之前去,便带着汲桑在大楚生活,四年前,突然有一支几十人的官差在抓捕青少年充军,汲桑便也被充了军。
后来他发现并不是在凉州附近入军,被抓的这些人在某天突然陆续被缚着手翻越高山去到千里之外的朔州,而被抓的人中身体强壮之人被留在军中,身体看着瘦弱的便被当做无家籍的奴隶卖到奴隶交易市场或者一些地主富商手中,军中会由此得到金钱。
汲桑便是被卖给地主做奴隶的那一批。
后来,他又兜兜转转被贩卖过两次,又一次交易中,他趁人不注意打破枷锁跑了出来。
天总有绝人之路。
他又被抓到军中,后来他才得知,他们这些被抓到军中的人是在顶替本该参军的士兵,有些人不愿在军中受苦,故而会出钱找人用自己的名字顶替自己在军中劳务,而朔州军营中此事已蔚然成风,军官竟然主动参与起这些事,借此来大捞钱财。
且他们这些被莫名抓到军营中的人,还要在军中遭受着非人待遇,直到有一天,汲桑将十几人聚集到一起,他杀了军营中一个佰长,他们便顺势揍了营中士兵,趁着夜色四散逃亡。
他只知道十几人参与此事,那夜混乱,最终跑出来多少人,他根本不知。
汲桑说完,兀自低垂着头,他从未觉得自己的出身和命运是不堪,可是历经这几遭,他忽然有了一些不切实际的感受。
——世间不公,造出人有三六九等。
——人会虐人,人会吃人,普通百姓因贫穷而卑贱,生命卑贱如草芥,可以任人宰割。
他本以为自己的前路早已黯淡,他本以为自己已注定这样消失于某处沼泽之中。
如今他坐在这安稳的客栈之中,有人听着他讲自己本该消亡的往事,倒让他有种朦胧模糊感,像是充满浓雾的梦境,真假难辨。
沈莳忽然开口:“你以后会有崭新的人生。”她举起茶杯举到桌子上方。
钟伶他们也举起茶杯到桌子上方,“我们都会有崭新的人生。”
汲桑也斟满茶,将杯子举到上方,喃喃道:“崭新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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