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占断城中好物华
淮水春汛涨到堤沿时,泗州军器监的陌刀淬火声彻夜不息。
黎梦还拂开锻炉飘来的青烟,指尖抚过新铸的刀脊,穗心将第七代陌刀又削薄半分,流水纹从刃口蔓至刀镡,试刀桩三层熟牛皮迎刃而裂,断口齐整如裁帛。
“三万柄已入库。”繁缕的布裙外罩着匠作皮围,小臂被火星烫出数点红痕,“刀柄缠了浸油葛布,江南梅雨也不滑手。”
黎梦还颔首,目光转向沙盘。
淮水以南的广陵城被插满赤旗,十二道水门以银钉标注,沙盘边搁着穆顺新呈的潮汐表,蝇头小楷录尽半月内潮涨时辰,另附一纸,西水门绞盘有蛀蚀,卯时三刻受力最脆。
“林勤。”
“末将在!”镇北将军自水纹屏风后转出,掌心老茧摩挲着新造车船模型。那船首包铁处多出三根倒刺,形如虎鲨利齿。“三百艘战船齐备,船底涂了牡蛎灰,南梁的拍竿沾上便打滑。”他忽然压低嗓音,“蒲苏姑娘传讯,广陵守将陈望之……正暗购交趾火油。”
黎梦还眉梢未动,只将潮汐表压在船模下。
窗外传来辘辘车声,小藜押送粮草进城,麻袋堆成玄色丘峦。她晒黑的面庞沾着草屑:“家主,徐州屯田新麦已收四十万石,按您的令,半分未动百姓义仓!”
她身后跟着列队孩童,最前头丫头不过十岁,踮脚给运粮民夫塞蒸饼,饼馅裹着碎肉。
骤雨忽至,豆大雨点砸在校场新兵铁甲上,叮当如琵琶轮指。
黎梦还推窗,见小藜立在雨中木台,裙裾湿透贴在身上,嗓子却清亮如云雀:“父老们看真了!南梁皇帝为修摘星楼,强征江都县救命粮,”她扬手抛出袋霉米,灰绿米虫在积水中扭动,“而咱们黎家主的军粮,在这里!”素手揭开车篷油布,金灿麦粒瀑布般泻入米斗。
雨幕中,新兵握枪的手陡然绷紧。
暮色淹至檐角时,穆昭提着药箱登楼时,黎梦还正拆看杨苍的盐税密账,算珠未停 。
“清心丸改良过了。”穆昭将青瓷瓶塞进她袖袋,“遇水即化,可解百毒。”
看着烛光跃动在她眉间,黎梦还忽然按住她整理医馆名录的手:“阿姐怕么?”
穆昭眼波静如深潭:“当年,你不过有兖州一立锥之地,背后只有淳于坚八百精兵,都敢对着戾王亮剑,救下我的那一天,我就知道,你什么都能做到。”银针稳当收入囊中,“如今百万雄师在手,该怕的是李梁皇室和陈望之。”
夜半惊雷炸响。黎梦还倏然坐起,疾步至廊下。
但见淮水南岸火光冲天,爆裂声隐隐传来,那是燕重的饵船正诱歼宇文残部。
亲兵疾奔入报:“镇东将军捷讯!焚毁敌船五艘,生擒与南梁勾结的交趾火油商!”
三更鼓歇,书房烛火复明。六封文书在案头铺开:元登请增箭矢二十万支,绿堇报沿江秧田遭战马践踏,已补种荞麦,苜安密信写陈承之妾室常购的胭脂铺,穆顺画就的水门绞盘机关图,荠宁驱瘴药囊三千;百里融调雍州铁骑策应。
黎梦还朱笔连批六个“可”,独在淳于坚笺上添了句:“备足救火船。”
推开北窗,泗州城灯火尽收眼底。铸坊铁水映红半空,车船轮廓在码头如巨兽蛰伏,更远处田埂蜿蜒如脉,那是白茅带妇人点起的驱虫火把。
“都齐了。”淳于坚的嗓音混着铁腥气传来。他斗篷滴水,剑鞘沾泥,显是刚巡营归来。
黎梦还未语,忽听城下马蹄如雷。驿卒滚鞍落马,高举漆筒:“八百里加急!广陵守军哗变,副将杀了陈望之两个粮官!”
风卷残烛,最后一点青烟散入雨夜。黎梦还指尖划过沙盘广陵城,拔下后掷于案前。
“传令!三日后寅时,东风起处,全军渡江!”
灯火骤然大亮,泗州城像张满的巨弓,箭镞的寒光已刺破江淮浓雾。
卯时初刻,淮水裹在青灰色的晨雾里,水面粘稠。三百艘车船排开阵势,黝黑船身隐在雾中,像伏着一群巨兽。船头包着的铁刺沾了露气,在稀薄的曦光下泛着冷硬的蓝。
楼船望斗上,林勤的身影凝住。
对岸广陵城头,三盏绿灯幽幽亮起,刺破薄雾,蒲苏埋下的钉子,成了!
“发!”他手中令旗劈落。
床弩机括的闷响滚过江面,弩臂震颤。箭却不是射向城墙。裹着浸油麻绳的巨箭带着凄厉的哨音,狠狠扎进江心,激起浑浊的丈高水柱。箭尾拖曳的铁钩彼此咬合,转眼间,七道粗黑的铁索如恶蛟浮背,横亘江心。
南梁巡江的快船收势不及,船底狠狠刮蹭在铁索上,沉闷撞击声混着木料撕裂的脆响,瞬间撕破了江晨的寂静。
“踏轮!”林勤的声音像铁砧相击。
车船两侧巨大的挡板轰然向内倒下,露出森然洞口。巨舰破浪前行,如同沉重的铁犁。十六对包着厚铁皮的巨大木轮碾入江水,轮叶疯狂搅动,白浪翻涌,发出沉闷持续的咆哮。
北岸观战的几个南梁老卒,眼珠子几乎瞪出来。“无帆…无桨……北人的妖法!”嘶哑惊呼淹没在轮机的轰鸣里。
船首新铸的虎鲨撞角轻易撕裂了残存的拦江木栅,至此,广陵水寨高大的门楼,已然清晰地暴露在楼船强弩的射界之内。
西水门绞盘房内,血腥气浓得呛人。穆顺抬手抹了把溅在颊边的温热液体。
他脚下,四名守军歪倒着,喉间一点银亮的针尾还在微微颤动。门外,箭矢钉在厚重的木门上,密集如骤雨,他恍若未闻。
那双琥珀色的眼瞳盯住面前巨大、蛀蚀严重的绞盘轴。他粗糙的手指猛地压向盘轴上一处不起眼的凹痕,那正是机括最脆弱之处。
“咔啦!”一声刺耳的、令人牙酸的金属断裂锐响,竟穿透了门外的箭雨和江面的喧嚣。
紧接着,是山崩般的巨响。沉重的千斤闸门挣脱束缚,轰然砸落江中,激起冲天浊浪。江水如同找到了宣泄的巨口,狂猛地倒灌入城!
广陵城头早已乱成一锅沸粥。萧承之铠甲只胡乱披挂了一半,赤着脚狂奔上城楼,正撞见北军的车船蛮横地碾过沉船残骸。
船腹侧舷突然无声地滑开一列小窗,无数黑影如铁丸般弹射而出!是燕重的陌刀手,带着沉重的坠势,狠狠砸进城头。
燃烧的火油罐顺着巨大的拍竿滑上城楼,烈焰猛地腾起,燎着了萧承之的须发。
亲兵死命拖着他向后急退,混乱中,城内骤然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哭嚎与尖叫,那绝望的声浪直冲云霄。
“粮仓!粮仓起火了!”副将陈望之面无人色,嘶吼声如同被掐住了脖。
未时三刻,镇淮门残破的城楼上,一面染血的白旗半死不活地悬着。黎梦还踏着满地的断箭和空箭囊走上城楼。脚下青石板的缝隙里,粘稠发黑的血浆漫上来,浸透了她靴底。
陈望之被反绑着,跪在那面残旗下。左臂上,半截折断的箭杆深深嵌在肉里,箭羽还在微微抖动,那是他亲兵溃散时惊慌射出的流矢误伤。
“成王败寇……”他咳着,血沫从嘴角溢出,“要杀便杀,给个痛快。”
黎梦还没有拔剑,只是用沉重的鞘尖,稳稳挑起陈望之低垂的下颌。
“广陵府库的账册,”她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像在问路,“藏在哪儿?”
陈望之愕然抬头。
“今冬雪大。”黎梦还的目光掠过城楼,投向城内蹒跚于废墟间的饥民,“你手下七万降卒,城里三十万张嘴,都要吃粮。”
残阳如血,泼洒在她玄色的铁甲上,一片刺目的暗红。陈望之突然爆发出一阵癫狂的大笑,笑得浑身抽搐,血泪糊了满脸:“在…在丞相府……地窖……”
暮鼓声沉沉地压过来,一声接着一声,撞在广陵书院焦黑的门楣上。
黎梦还抬手,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大门。
满院的人,像骤然被冻住的雁阵。青白的学子袍僵立着,手里紧攥着卷轴,指节绷得发白。目光扫过来,惊惶,戒备,还有压不住的愤然。
最前头站着白发苍苍的山长,身子微微发颤,像一株快要被风雪压折的老松。他怀里死死抱着一捆《礼记》竹简,枯瘦的手背青筋凸起,声音劈裂了一般:“蛮夷!休得辱我斯文!”
黎梦还没应声。她目光下落,停在滚落脚边的一册书卷上。封皮被火燎去一角,露出内里微黄的纸页。
她弯腰,将它拾起,指尖拂过封皮上的灰烬,动作不紧不慢。然后走上前,将那册书放回不远处一张被熏黑的案几上。她的指尖点了一点那被火舌舔卷、发脆泛黑的书页边缘。
“泗州官学,”她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切开了凝重的空气,“缺几位农博士。”
满院死寂,只有风声穿过焦木的缝隙。
“月俸,粟米五石。”她抬起眼,视线掠过那一张张绷紧的、年轻或苍老的脸孔,最后落回山长那张因怒意和恐惧而扭曲的面皮上。“三日后,”她吐出三个字,“开考。”
仿佛一滴冷水溅入滚油。死寂被某种无声的骚动打破。学子们的眼神变了,惊疑,闪烁,窃窃私语在沉默的空气里窜动。
突然,院门方向一阵细微的拥挤。一个穿着粗布短褐、挤在人群最外围的寒门学子,不知哪来的力气,竟从密不透风的人墙里挣出半个身子。他脸颊瘦削,眼神却亮得灼人,声音因紧张而干涩发颤:“当……当真不问出身?”
所有的目光瞬间钉在他身上,又猛地转向那道玄色的身影。
黎梦还侧过头,看向那少年。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极淡地牵了一下唇角。“唯才是举。”说完,她不再看任何人,转身离开。
玄色的氅衣下摆在转身时划开利落的弧线,扫过门槛上那道新烙下的、狰狞的焦痕。
门外长街已点起灯笼。
小藜正指挥妇人设粥棚,铁勺敲着木桶脆响,荠宁的药棚前排成长龙,童子军挨个发放清心丸,青蕨立在茶肆高凳上,说书声清亮:“那镇东将军一箭射落帅旗时……”
更漏滴到戌时,杨苍捧账册疾步而来:“禀主公!缴粮四十八万石,足撑到春收!”
黎梦还颔首,从袖中取出油纸包。青团的甜香混着硝烟味弥散开来。江风卷着残火掠过城楼。镇淮门匾额焦黑半片,而“广陵”二字已被新刻的“扬州”取代。
九州归一,不过一块甜糕入喉的功夫。
南梁降表送入行宫那夜,广陵落了场温润的雨。黎梦还推开雕花槅扇,见淳于坚立在廊下,玄甲卸了,只着素绫中单,衣带松松系着,“都妥当了?”他接过她手中玉玺匣。沉甸甸的匣子压着前朝血泪,被随手搁在石阶旁,挨着一盆将开的牡丹。
黎梦还颔首,指尖拂过他肩上潮湿的水汽。
殿内烛火透过纱帘,将他侧影投在青砖地,那影子俯身,打横抱起她跨过朱槛。
殿角鎏金兽炉吐着香,混着雨后青草气。黎梦还抽出发间金簪,浓云乌发泻落腰际,她像接受奖励一样,深深埋进他的臂弯。
雨声渐疏。他埋首在她颈窝,呼吸滚烫:“阿梦,九州归一了。”
她抚过他脑后的发, “嗯。”喉间逸出的单字,被他的吻吞进更深暖处。
晨光漫过琉璃窗,映亮满地狼藉。玄甲与凤袍交缠在毯上,玉带钩勾着素绫衣带。
黎梦还披衣推窗,见庭中牡丹已绽。重瓣层叠如茜云,露珠在花心颤巍巍地滚。
身后传来足音,淳于坚将下颌搁在她发顶:“这花开得好,像你攻城时披的大氅。”
“胡比。”她肘击他肋下,反被圈进怀里。
“真话。”他轻咬她耳垂,“那日你立在楼船头,赤氅被江风吹得猎猎作响,”宽掌握住她执窗的手,引向花枝,“比这国色艳烈百倍。”
温热鼻息喷在颈侧,她轻轻一笑,“有你在,花才开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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