溏心蛋

　　于白沙拨了第五个电话去，手机又嘟嘟响了一分钟的忙音，屏幕再一次黯淡下去。

　　几人的名字从广播里响了第一声，于白沙的心就显而易见地沉了下去——澈然和澈明朗同时失踪了，他们人不在机场，发去的微信也没回音。

　　行李本已经托运好了——现在又从飞机上扒下来了，贺知跨坐在行李箱上，伸手扒着竖起的拉杆，路南在翻退改签的信息。

　　于白沙手心一阵阵地发凉。

　　榕川流云国际t2航站楼的候机室很宽阔，他们一齐蹲在一大块落地窗旁，抬头能看见几架飞机从跑道滑出，又被柔软的云层裹挟了，溶入一片灰丁宁蓝色的天空。

　　太阳已经快沉入地平线下了，贺知已经尝试给澈叔叔打电话——没人接。

　　他不再是那副不紧不慢的样子，开始焦虑咬手指甲，不断刷着实时新闻：

　　“他们不会……？”

　　没人愿意往下说，贺知已经应激似的，胃部不自主开始痉挛，很想吐——他无可避免地想到“车祸”“事故”的字眼，强迫症似的从通讯录转着圈儿打电话。

　　他们在机场滞留了三个小时，直到等无可等，贺知的腿蹲得麻了一片，他费力地锤了两下，明明已经没有力气做出任何表情了，还是扯了个僵硬的笑容出来：

　　“走了，我们去他们家里看看，居然敢鸽我们这么久。”

　　于白沙呆立在原地，他的指甲钝钝地嵌进了手心了，路南唤了他两声，于白沙才倏地抬眼。

　　他缓慢地眨了一下眼，指间已经被攥得全是汗了，面上仅有的那点血色褪了个干净，候机室白炽灯打在于白沙的脸上，这片光影映得他苍白还仓皇。

　　贺知觉出不对来了，他上来搂了一下于白沙的肩膀：“别担心。”

　　从机场回家的车程要一小时，三人上了一辆出租车，这时返程恰好赶上晚高峰，他们夹在高架上被堵得严严实实。

　　路灯的昏黄影子从车窗曳泻而下，于白沙的右眼皮突突跳，呼吸似乎被什么大力攥住了：他总感觉哪里不太对劲，所有情绪被一齐拖进地平线以下，几小时前的希冀和快乐是覆进海里的一杯水——他抓不住。

　　间断的光点映在于白沙的面庞，澈然仍然没有一句回音，珠光金边儿的晚霞烧得很艳了，根本无可抑制——于白沙执拗地想：澈然为什么不接电话？他在干什么？

　　-

　　“这是什么？”

　　澈峥嵘余光看见澈然脸上那道渗血的口子，这一眼仿佛让他暂时平静下来了，话音与话语违和地相悖，好像这只是很普通的一句问话。

　　澈然把本子捡起来，一页一页规整好，用手指死死抓住。

　　他抬眼的时候，敏感地察觉到澈峥嵘在紧张——也许他们都不想听见对方的回答。

　　澈然很淡地应了一声：“我们在一起了。”

　　澈峥嵘的手从方向盘上坠下来，他深深地吐出一口气，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澈然的冷静让他的怒火烧去一大片理智。

　　“和他没关系，我追的他，”澈然又说，“我是同性恋，我一直都是……”

　　他的话还没说完，澈峥嵘就发狠地往他脸上甩了一巴掌。

　　澈然被打得一下子偏过头去，眼前倏地黑了过去，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当他终于能把头扭回来时，已经感受到自己的左脸钝钝地胀热，应该是肿起来了。

　　澈峥嵘低头回了几条消息，就把手机往口袋里扔去了。他强压着自己的怒火：“我没管过你，我不反对你谈恋爱，但你做事好歹要知道分寸，你看看你，你像个什么样子！”

　　我是什么样子？

　　澈然浅浅地想，就算于白沙是个女孩子，澈峥嵘也应当会发火，只是现在的怒气程度尤甚。

　　他低头看了眼时间——哪怕是现在走，也快赶不上行李托运了。他是想和于白沙说一声的，但是这种情况下，澈然知道不应该再激怒澈峥嵘了。

　　于是他悄悄地把手机放下去。

　　“还想给你的小男朋友发信息呢？”澈峥嵘眼睛在此时格外尖，他冷笑一声，“手机给我！”

　　澈然顿了一下，他想要一个能折中的两全的办法，至少，至少手机不能给出去。

　　不料，澈峥嵘现在看不了一个有一丁点逆反之心的儿子，澈然的动作稍微推拒一刻，他的火气就噌噌往上冒，霎时劈手把澈然的手机夺来，狠狠地往车窗外砸去。

　　bang！

　　这声音一出，澈然就知道，自己的手机恐怕是四分五裂了。

　　这时，杨疏桐刚带着澈明朗到这儿，这一声给两人都吓了一跳。待到他们辨清楚，发现被摔的居然是澈然的手机，杨疏桐立刻不甚满意地质问澈峥嵘：“你干什么？”

　　澈峥嵘把那本子轻飘飘地扔给杨疏桐：“你先看看你的好儿子整天都在干些什么吧？”

　　-

　　八点钟，于白沙一帮人终于从高架上下来了，此时的路况好了几分，车轮子总算能转起来了。

　　于白沙这一个多小时熬得很难过，心脏七上八下地悬在了胸口。这时，贺知忽然惊呼了一声：“天，通了！”

　　手机屏幕通话显示0：00，贺知几乎要喜极而泣：“杨阿姨！”

　　“我们联系不上澈然了……啊对对，已经误机了，我们六点的机票……”

　　“不好意思啊，小知，”贺知将外放打开了，杨疏桐疲惫的声音传出来，“我不知道你们已经到机场了，要知道你们机票这么早，我就早点跟你们说了。”

　　“没事儿阿姨，”贺知忙不迭道，“你们有什么急事儿吗？我们联系不上澈然和澈明朗了。”

　　那边倏地没了声音。

　　于白沙屏息，他的手指凉得发痛。

　　过了好一会儿，杨疏桐才勉强地笑了一下：“澈然和你叔叔吵架了，两个人怄气呢。这次耽误你们出去了，阿姨给你们道歉。”

　　贺知可受不起，他得知澈然一家平安的消息，连感激都来不及，立马忙不迭叫停了：“别别别阿姨，他们怎么吵起来了啊？用不用我们去帮忙劝一劝？”

　　“乖，你们暂时先别来了，”杨疏桐欲言又止，最后叹了一口气，“过两天吧，等你澈叔叔消消气再说吧。”

　　贺知花言巧语地应了两句，他本想多打听一下，可他察觉出杨疏桐并不太想说话，稍作犹豫后，便主动让杨阿姨去休息了。

　　好歹得知他们是安全的，贺知好不容易松一口气，斜斜地歪在了座位上，勾个头往后看——他坐的是副驾，身子扯着安全带：“幸好他们没事儿，不过他们为什么吵架啊？还吵的这么凶……”

　　话说到一半，贺知忽然把嘴巴闭上了。因为他看见了于白沙极其惨淡难看的脸色——于白沙似乎被困囿于无声的寂静地带，一丝繁杂的声响都挤不进去似的，冷硬的燕尾青色拢着他，不留分毫冗余的缝隙。

　　贺知一时居然分辨不出，这究竟是榕川夜色如墨，还是于白沙的气息更低郁暗淡一些？

　　路南看了一眼探着脑袋的贺知，他的表情也并不轻松，两人悄悄对视，路南在手机上打了几行字。

　　贺知低头，一条微信消息进来了。

　　路南：他们可能被发现了。

　　-

　　澈明朗的手机也一齐被收缴了，澈然本来是想和澈峥嵘好好谈谈的，无奈澈峥嵘铁青着一张脸，径自把他关进了房间，不许澈然出门。

　　澈然知晓父亲的态度，现下连谈话的欲望都丧失了。

　　澈明朗不明所以，他很不满意，想质问澈峥嵘要干嘛，可是觑见了父亲的脸色，澈明朗就知道自己不能掺和进这件事儿。

　　他忍不住嘀咕了：至于么？我哥不就一次没考好吗？

　　好在他是个机灵的，澈峥嵘把澈然的手机摔了，那时澈明朗就悄悄过去看了一眼，手机的屏幕稀碎。

　　他把可怜的手机拾起来，尝试着按开机键，毫无反应。

　　从学校回来后，澈峥嵘连工作都不急了，他很干脆地撂下了手头上几个客户，迟迟没有回银城的意思。

　　他将澈然软禁在了房间里，不许他出门，也不许澈明朗出去。

　　澈峥嵘与杨疏桐三番五次地吵架，两人三言两语就话不投机，偏生都不是爱让人的，最后总是不欢而散。

　　澈明朗并不是什么都不懂。

　　澈然被关在房间的第三天，澈明朗悄悄摸摸地进了他的房门——他递给澈然一个透明的袋子：

　　“哥，你的电话卡。我去问了，手机已经修不好了。”

　　澈然摸了摸澈明朗的头发。

　　短短几天，虽然哥哥面上还是很平静，澈明朗却敏锐地察觉到了——澈然周身弥漫着不太明显的焦躁和消沉的意味：澈然很多次想找澈峥嵘谈谈，可是澈峥嵘余怒未消，眼下话不投机半句多，很容易起到反效果，于是只好作罢。

　　澈然把那电话卡接了过来，澈明朗就抱住了澈然的腰，把脑袋埋进了他的怀里：“哥。”

　　“你是不是和白沙哥哥谈恋爱了啊。”

　　澈然怔了几秒钟。

　　想来也是，哪怕澈峥嵘和杨疏桐吵架已经在极力压着声音了，可是澈明朗也聪明得要命，稍微听几耳朵，就能明白来龙去脉了。

　　澈明朗的声音闷闷的：“我的手机也被收了，钱都在支付宝里面，要不然我就偷偷给你买个手机了。”

　　澈然失笑。

　　他宽慰地摸着澈明朗的后脑勺，原意想宽慰弟弟道“会没事的”，可这句话卡在喉咙里，他最后也没说出来。

　　-

　　于白沙在家里躺了三天，躺到外婆几次三番地来敲他的房门，开始奇怪小孩为什么哑巴一样不说一句话，还以为于白沙在学校里被欺负了，这样闷闷不乐。

　　“外婆，我真没事儿，”于白沙翻了个身，开始犹豫着找个什么样的借口。

　　“我……我就是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还是有点想学艺术，”于白沙讲话真假掺半，很能糊弄人，“我在想，我是要正常参加高考，还是现在转去学美术呢。”

　　杨非晚信了大半，她倒是一直知道于白沙喜欢画画。于白沙太懂事了，不常提什么要求，他这样一说，杨非晚就琢磨起来了：“想学的话就去，外婆能帮你问问……”

　　“不用，没谱的事儿呢，我就瞎想想，”于白沙又笑着把话题岔开了，“外婆，我想吃糖醋荷包蛋了。”

　　杨非晚半信半疑，她嘟哝着什么，叹了一口气，还是转过身去厨房了：“好呢，我现在做。”

　　于白沙补了一句：“我想吃溏心的！”

　　外婆的声音飘走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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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澈然被关的第五天，澈峥嵘终于有了松口的趋势。他终于允许澈然出房间，叫澈然去了他的书房，想要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父子两人间的气氛极其僵硬，澈峥嵘绷着一张脸，没有一点要说话的意思，不知道是他根本不擅长谈心，还是想摆出个威严的架子。

　　他们大眼瞪小眼了半天，还是澈然先开了口：

　　“爸，您要是不想说话，那我就先走了。”

　　澈峥嵘吁了一口气，这几天过去，他白头发多长了好几根：

　　“我知道你这个年纪，有点自己的思想，有点叛逆，这很正常……”

　　澈然默了一秒钟，他第一次打断了澈峥嵘的话：

　　“爸，我们不会分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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