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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1 章
常书瑜回到沪上时,黄梅天已过,真正的盛夏铺天盖地地笼罩下来。
公共界里的梧桐叶子被晒得油亮,蝉声嘶力竭地鸣叫着,空气粘稠得仿佛能拧出水。常公馆那幢西式小楼里,百叶窗都放低了些,电风扇在角落里嗡嗡地转着,却吹不散那股子闷热。
祝女士和三小姐早在半个月前就从宁城那边回来了。
此刻,三小姐常书珺正坐在客厅的藤沙发上,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团扇,看见书瑜拖着小小的皮箱走进来,眼睛便亮了一亮。
“可算回来了!”书珺起身迎上去,接过妹妹手里的提箱,触到她手臂时,感觉皮肤上一层薄汗,还带着外面炙热的气息,“你再不回来,我都要以为你被哪里的山水勾了魂,舍不得回了。”
书瑜笑了笑,那笑意却有些淡,像杯泡了多次的茶,水面上只浮着一点若有若无的色泽。
“店里有些事,绊住了。”
祝女士也从楼上下来了,穿着浅青色的香云纱旗袍,手里捏着条绣帕,轻轻按了按额角并不存在的汗。
“书瑜回来了?路上热坏了吧?许妈,快给六小姐倒杯冰镇的酸梅汤来。”
她细细打量着女儿,语气里是惯常的慈爱,却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这趟出去,瞧着倒像是清减了些。事情再忙,也要顾着身子。”
书瑜在另一张藤椅上坐下,冰凉的藤条贴着肌肤,让她略微舒了口气。
“谢谢阿娘,我还好。”
酸梅汤端上来了,紫红色的液体盛在玻璃杯里,杯壁凝着一层细细的水珠。
书瑜接过来,冰凉的温度从指尖一路蔓延,她小口啜饮着,酸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稍稍压下了心头的滞涩与疲惫。
“麻烦妈妈,给阿刘叔他们也准备两份儿,这些日子跟着我出门着实累着了。”
“六小姐放心,早就备好了西瓜和酸梅汤。”许妈妈看着书瑜放在脚边的小行李箱,知道这是翠巧都不能碰的东西,便没多嘴问。
书珺挨着她坐下,团扇的风也往妹妹这边送了些。
她是个心思玲珑的人,总觉得书瑜这次回来,虽然面上平静,但眼神里却藏着些东西,像是秋日潭水,看着清透,底下却沉着看不分明的影。
“你这一趟,怎么去得这么久?”她问得随意,目光却柔和地落在书瑜脸上,“先前只说去瞧瞧新布料,这都将近一个月了。”
常书瑜从到达金陵后,透漏给常家的消息便是程述派人送过来,常家压根不晓得她具体干什么去了。
书瑜握着杯子的手微微顿了顿。玻璃杯上的水珠滑下来,在她指尖留下一道微凉的水迹。
她抬眼,迎上书珺关切的目光,语气平稳,是早已斟酌好的说辞:“是比原计划拖久了些。那边的新布料抬了价,来回扯皮费了些功夫,然后还去拜访了一些老手艺人。”
她说得不紧不慢,细节也周全,听起来合情合理,祝女士听了点点头:“生意上的事总是琐碎,你一个女孩子家也是不容易。”
可书珺心里的那点异样感并未消散,她太了解这个妹妹了,书瑜性子稳有主见,但若真是寻常生意麻烦,断不会让她眉宇间凝着这样一层驱不散的、淡淡的倦意,那倦意并非全来自身体更像心里搁了事。
沉默了片刻,客厅里只有电风扇规律的嗡嗡声和窗外遥远的蝉鸣。
书瑜放下杯子,玻璃底与茶几桌面碰出清脆一响。她看向三小姐声音压低了些,虽不至于耳语,却带着一种明确的、只限于家人知晓的郑重。
“三姐姐,有件事得跟你提个醒。”她略向前倾了倾身,“我回来前,听说……程叙之他姐夫,就是那位在北方颇有些分量的杨家二公子,前些日子来了沪上一趟。”
常家与程家的婚事,是常书瑜身上一个显眼又敏感的标签,连接着程家,更连接着程家背后那位在北边声势日隆的杨家。
书瑜声音更沉静,也更清晰:“他来,自然是公务,行程也密集,原本跟咱们不相干,程叙之那边,等闲人靠近不得,可咱们家常家……在外人眼里,总归是沾着亲的。”
她没把话说尽,但意思已然分明。
杨家的势力如今在北方如日中天,新政府整合各方的步伐越来越紧,南方这些盘根错节的势力,谁不想在新局面里谋个更好的位置?攀不上正主,走走“亲戚”的路子,探探风声,送些人情,是再常见不过的钻营手段。
三小姐立刻会意,脸色也肃了肃。
她管理西点店,迎来送往,见识自然不窄。这半年来,店里确实时常有些面生的客人,点的东西不多,坐的时间却不短,眼光偶尔逡巡,谈吐间似有意无意地探问些事情。
以往只当是寻常好奇,或是同行探听,如今被书瑜这一点,那些细节忽然都串联起来,透出别样的意味。
“我晓得的。”三小姐语气也郑重起来,“你放心,这些日子,店里我也觉出些不对来。若真有那不晓事的打听到我这儿,或者借着咱家店的名头想攀扯什么,我知道该怎么应付。”
她顿了顿,看着妹妹,“一律推说你不在,生意事我做不了主,若实在难缠的……便都推到你身上,说你自有主张,可是?”
书瑜点了点头,眼中流露出些许安慰和歉然:“给三姐姐添麻烦了。”
“一家人,说什么麻烦。”三小姐拍了拍她的手,复又摇起扇子,风力似乎比刚才大了些,带着一丝烦躁,“只是这日子,往后怕是更不清净了。”
祝女士在一旁听着,轻轻叹了口气。她是个旧式妇人,对政局风云不甚了了,却深谙人情世故与家族利害。
“树大招风啊。书瑜,你自己也要当心些,外头的事复杂,咱们女人家,能不沾就不沾。”
书瑜应了声“是”,心里却明白,自从与程家订婚,有些事便已避不开了。她想起离开扬城前收到的那封简短电报,想起在金陵辗转难眠的夜晚,那些暗流涌动的消息,远比生意上的麻烦更令人心悸。
但她不能多说,尤其不能对母亲多说。
这时,三小姐像是想起什么,又道:“对了,你回来了,咱爹那边……怕也是要找你问问话的。”她语气里带着点意味深长,“论起这些来往应对,钻营谋算,咱爹可是个中翘楚。”
这话不假。常先生将常家的生意做到如今规模,靠的除了胆识,便是极其敏锐的嗅觉与灵活的手腕。
二少爷与林家的联姻,便是他走的一步好棋,让常家在北边的军政关系里也算挂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号。
如今,二女儿这里似乎出现了更直通云端的机会,他怎么可能不闻不问,不细细掂量?
书瑜的嘴角微微向下抿了一下,那是极细微的弧度,很快便恢复了平静。
“我知道。爹若是问起,我自有分寸应对。”
窗外的蝉声忽然拔高了一个调子,又骤然低落下去,只剩下电风扇单调的鸣响。冰镇的酸梅汤已然失去了最初的沁凉,杯壁上水珠汇成细流,缓缓滴落。
客厅里的空气依旧闷热,但某种更沉重、更复杂的东西,已经随着书瑜的归来和那几句轻描淡写却又分量十足的话,悄然弥漫开来。
盛夏的沪上,繁华之下,蛰伏着无数蠢动的心思。
常公馆这方小小的天地,也再难维持住那份纯粹的家常宁静了。
书瑜望着窗外明晃晃的阳光,眼底深处是一片冷静的了然。
该来的总会来,她只能步步谨慎,在这错综复杂的蛛网中,寻一条尽可能安稳的路。
次日
这应该是婚约定下后,程述第一次“正式”拜访常公馆。
至于那次被祝女士连人带礼盒一同“请”出去的尴尬经历,双方都极有默契地忽略了,仿佛那不过是记忆中一段无关紧要的模糊剪影,无须提起,也不必提起。
常公馆的客厅今日收拾得格外齐整,多宝阁上的古玩擦拭得光可鉴人,新换的浅色蔷薇纹沙发罩布透着洁净的香气。
祝女士穿着一身藕荷色织锦旗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端坐在主位沙发上,脸上带着得体的、近乎标准的笑容。
她亲自接过佣人端来的雨前龙井,放到程述面前的茶几上,语气温和地询问他近来的工作是否繁忙,沪上天气多变需注意身体。
今时今日的祝女士,表面看来已然寻不见当初对程述这个“毛脚女婿”的半分嫌弃与抗拒。
她举止周到,言辞熨帖,俨然一位对未来女婿越看越满意的慈和长辈。
但这终究只是表面。程家那些在沪上流传甚广的“传闻”——关于他们与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的关系,关于这个家族成员某些令人侧目的行事作风——就像黄浦江底的暗流,看不见,却实实在在存在着。
这些便不可能让任何一个真心疼爱女儿、希望女儿一生安稳顺遂的母亲,真正放心地将掌上明珠托付过去。
祝女士的心始终是悬着的,可她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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