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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0 章
“小姐,咱们这是去哪?”翠巧一大清早被通知收拾行李,整个人晕乎乎的跟着大家坐上小船,许久才反应过来这水道不是去往沪上的方向。
“去趟扬城。”书瑜没说去的原因,翠巧也没问,这些日子大家都看出来六小姐与程三爷是遇到了什么事,还是那种不方便问的事情。
小船在晨雾中穿行,欸乃的橹声单调而绵长,搅动着青灰色的河水。
两岸的芦苇渐渐后退,远处黛色的山峦轮廓也慢慢清晰起来。书瑜靠在窗边,目光落在水面上被船划开的、不断破碎又弥合的波纹上,思绪却像这江南错综的水网,理不出头绪。
书瑜现在脑子里其实很乱,她并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出了披露。
她在这个世界显露出来的东西并没有超出这个时代很多,每一步都走得谨慎,甚至可说是如履薄冰。
那些衣裳的款式,从最初的旗袍改良,到后来借鉴洋装的剪裁,哪一件不是她反复推敲的结果?
她翻阅过大量这个时代的画报、杂志,甚至托人从巴黎、伦敦带回最新的时装目录,确保自己“设计”出的东西,既能让人眼前一亮,又绝不会显得“怪异”或“超前”。
那些线条、那些省道、那些面料的选择,都是这个时代工艺能做到,只是尚未被普遍想到的组合罢了。
就像她推出的收腰窄袖旗袍,不过是将清末的宽大袖口收了收,腰身掐得更合体些,用的也是江南丝织厂里本就生产着的素绉缎。
还有那些借鉴了西装外套轮廓的女式上衣,去掉夸张的垫肩,改用更柔和的衬布,配上本地的盘扣,谁见了不说一声“又摩登又雅致”?
两个世界的时间线和人物线并不是完全重合的,谁也不能保证两个世界出现的东西时间线一模一样。
书瑜一直以此自我安慰,也以此作为自己行事的基本准则。她就像一个小心翼翼的走索人,在时代认知的边缘试探,却绝不敢真正迈出那条模糊的界线。
而且她也不觉得自己那位“老乡”是位懂时尚女装的人。据她所知,杨宗业的崛起之路充满铁血与硝烟,关注的从来是枪炮、机器、金融乃至人心向背。
那些华美的布料、精巧的剪裁,于那样的人物而言,恐怕不过是点缀政商关系的工具,或者是笼络女眷的手段,哪里会真的费心去钻研其中的脉络传承与风格流变?
除非她弄出什么后世特别明显的现代款式——比如极简主义的线条、未来感十足的材料拼接,或是完全背离这个时代审美的大胆裸露——否则,从这些衣裳上,根本不可能看出什么“门道”。
可为什么对方会“锁定”她?
是的,书瑜现在已经确定自己那位“老乡”怀疑到了自己,或者说“关注”到了自己。不然她实在说服不了自己,身上到底有哪一点值得日理万机的一方大佬亲自点名,定下这样一桩“婚约”。
这绝非寻常的联姻,父亲的家业与地位在杨宗业那个层面看来,未必有多重的分量,那么,答案似乎只剩下一个:她常书瑜这个人,本身引起了注意。
名为婚约,实为监视。程述这个情报行业的“专业人士”,就是她的“监管者”,这个认知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她先前所有或侥幸或模糊的猜想。
对于这一点,程述始终没有承认,但他也没有否认,他的态度暧昧而微妙,像这江南的梅雨天,潮湿黏腻,云山雾罩,让你觉得快要放晴时,又飘来一阵细雨。
其实这也挺有意思的。
正常来说,程述想做到监管得力,最有效的方法是彻底遮掩这个目的,用温情、用利益、用虚假的情感纽带,将她牢牢缚住,同时隔绝她对外界的敏感触角。
以他的能力和手腕,以及两人之间巨大的信息差,他完全可以编织一个更完美的、让她难以生疑的“婚姻”表象。
可是程述并没有这么做。
他甚至还有意无意地在给书瑜某种暗示,比如杨仁钰到沪前,他特意让庆大角把书瑜“藏”起来,用的是“避风头”这样含糊又引人联想的借口。
再往前追溯,他默许甚至鼓励她接触一些生意,提供一些便利,却又在某些关键时刻,流露出一种审视和评估的目光,那目光并非男人看女人,也非合作者看伙伴,更像是一个观察者在记录实验对象的数据。
“伊尹负鼎”,他当时让庆大角是这样传话的。
谁是伊尹?谁是鼎?谁又是伊尹想要效忠的君王?程述是那个背负着“鼎”(她这个可疑的“异数”)去求见明主的伊尹吗?
还是说,这鼎另有所指?而她自己,在这幅古老的喻象里,究竟扮演着什么角色?是那有待烹煮的食材,是那承载社稷的宝器,还是……那个最终被献于君王面前的“成果”?
想明白这些后,常书瑜陷入了更大的迷茫,因为她还是不明白自己究竟在哪方面、在哪个节点上,引起了杨宗业的注意。
这种未知让她如芒在背。
这些年她虽然有暗中布局,可涉及的产业从来没有任何出格的地方。
每一步都踩在实业救国、提倡国货的风潮上,合规合矩,甚至可以说是爱国商人的典范。
哪怕是计划中未来要深入发展的医药化工行业,那也是婚约定下之后才逐渐清晰的想法,尚未真正付诸大规模行动。
那么,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是她的行事风格过于系统,露出了计划经济的影子?还是她偶尔脱口而出的某些词汇,越过了时代的语境?抑或是她试图改善工人待遇、推行一些简单管理制度的做法,触动了一些敏感的神经?
船身轻轻一晃靠了岸,扬城的码头已在眼前,嘈杂的人声、搬运工的号子声隐隐传来。翠巧开始手脚利落地收拾随身的小包裹。
书瑜收回望向窗外的视线,眼底的迷雾依旧没有散开,但深处却慢慢凝起一点光。
既然想不通,既然已被置于棋局之中,那么,至少要先看清棋盘的模样,看清执棋的手,以及——自己这颗棋子,究竟被安放在了哪个位置。
去扬城,或许就是一个开始。
“小姐,码头到了,仔细脚下。”翠巧扶着她起身。书瑜搭着她的手,踏上微微晃动的跳板,脚步稳而轻。
晨光终于驱散了最后一点薄雾,照在古老的运河上,波光粼粼,晃得人有些睁不开眼。前路未知,但停在此地胡乱猜测,并无益处。她深吸了一口带着水汽和尘世烟火气的空气,迈步向前走去。
对于“未婚妻”丢下自己跑去扬城这件事,程述并没有觉得有任何不妥。
沪上的空气里总是浮动着一种焦灼而蓬勃的气息,与扬城水乡的温吞迥然不同。程述径自去了杨仁钰下榻的公馆。
“你媳妇呢?”杨仁钰开门见山,语气里带着一贯的不容置喙。
程述像是早料到有此一问,脸上浮起一丝恰到好处的、混合着无奈与纵容的笑意。他脱下礼帽递给侍从,这才在对面沙发坐下,姿态舒展,仿佛只是处理了一桩无关紧要的家常。
“没办法,”他摊了摊手,语气里透着熟稔的抱怨,却又隐隐有炫耀自家孩子本事般的微妙,“阿瑜是个事业女性,主意正得很。原以为处理完那边的事,她会直接回沪上,结果半道听说扬城那边有新出的料子,当即就改了行程,非要亲自去看看不可。”
杨仁钰放下钢笔,身体向后靠进高背椅里,目光在程述脸上停留了片刻。书房里静悄悄的,只有壁炉里木炭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你倒是挺顺着她。”杨仁钰缓缓说道,语气平平,听不出什么明显的情绪,像在陈述一个事实。
可站在他身后的秘书却几不可察地绷紧了背脊。
熟悉杨仁钰的人都知道,当他用这种听不出起伏的调子说话时,往往心里已有了计较,且大约不会是很愉快的那种。
程述仿佛浑然未觉那隐隐的压力,或者说,他察觉了却并不畏惧,他唇边的笑意反而深了些甚至还带上了一点戏谑的意味。
他抬眼迎上杨仁钰的目光,姿态放松,话接得又快又自然:“没办法,都是姐夫教的好。”
这话一出,书房里那点无形的紧绷感,奇异地松动了一瞬。
杨仁钰平日里虽然喜欢端架子,讲究威仪,但在一个人面前,他的架子总是端得没那么足——那就是他的夫人,程述的亲姐姐,程净秀。
英雄难过美人关,杨仁钰是不是英雄众说纷纭,但程净秀铁定是个大美人,且是那种明艳照人、性情也极有主见的美人。
程述此刻搬出“姐夫”的榜样,无异于将了杨仁钰一军,却又偏偏让人无法反驳,甚至还有点“我们是一家人才懂”的亲昵调侃在里面。
果然,杨仁钰闻言,脸上那层公事公办的冷硬轮廓,几不可察地柔和了半分。
他鼻腔里似是哼出一声极轻的气息,像是无奈,又像是认了,他没再继续追问常书瑜的事,转而拿起了另一份文件,仿佛刚才的问答只是一段无足轻重的插曲。
“行了,说说正事吧。”杨仁钰道,目光重新落回纸面上。
程述也收敛了那点玩笑神色,正襟危坐,开始条理清晰地分析起沪上这几年的经济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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