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心匪石

作者:云端栖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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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潜龙游14


      春闱放榜之日,京城万人空巷。

      贡院外墙那面巨大的皇榜之下早已被汹涌的人潮围得水泄不通。

      各式各样的头颅攒动着,伸长脖颈,目光如炬,在密密麻麻的墨色名字中急切地搜寻。

      及第者狂喜惊呼,振臂高呼,与相识或不相识的人拥抱作揖。

      名落孙山者面如死灰,踉跄退后,或掩面无声泣涕,或失魂落魄喃喃自语。

      人生之巅与深渊尽在这一纸皇榜之下上演得淋漓尽致。

      秦卿许并未亲往观榜。

      非是故作沉稳,实乃心绪纷乱如麻,那根紧绷的弦关乎的早已超越了自身功名,以至于竟生出一种近乎怯懦的逃避。

      他独自坐在书房窗门紧闭,却依旧隔不断府墙外隐隐传来的鼎沸人声,以及府中下人们压抑着兴奋、来回奔走的窸窣脚步声。

      每一次遥远的欢呼,每一次近处的低语,都像小锤般精准地敲打在他过度敏感的神经上。

      兄长秦渊澈一早就被几位相熟的商贾友人拉去等榜,美其名曰沾沾文气,此刻想必正奋力挤在那片沸腾的人海之中。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被拉扯得无比漫长。

      书案上的书卷一字也看不进去,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洁的桌面划过,留下无意义的痕迹。

      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不安分的搏动声。

      终于,一阵由远及近、彻底失了章法的急促脚步声,如同密集的战鼓,猛地擂响了庭院,旋即书房的门被哐当一声撞开!

      “中了!小弟!中了!!”

      秦渊澈几乎是跌扑进来,平日里商场历练出的从容持重荡然无存。

      他发髻微散,锦袍上沾着不知在哪儿挤出的褶皱,满面涨得通红,胸口剧烈起伏,喘着粗气,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迸射着狂喜的光芒。

      他一个箭步冲到书案前,双手死死抓住秦卿许的手臂,力道大得惊人,声音因极度激动而嘶哑变形。

      “贡士!乙未科贡士!榜上有名!第一百二十七名!中了!我们秦家出了个贡士老爷了!”

      他语无伦次,反复喊着中了,仿佛除了这两个字,再也找不到别的词汇来表达胸腔里几乎要炸裂开的喜悦。

      几乎是同时仿佛算计好了一般,府门外猛地炸开震耳欲聋的鞭炮声。

      噼里啪啦的巨响连绵不绝,几乎要掀翻屋顶。紧接着,是更加嘹亮、更具穿透力的铜锣声和官差高昂拖长的唱名声,那声音带着官家的威严与喜气,清晰地压过一切嘈杂,传遍秦府每一个角落。

      “捷报!贵府老爷秦卿许,高中雍熙四年乙未科会试第一百二十七名贡士。”

      “恭贺秦少爷金榜题名——!”

      世界的所有声音仿佛瞬间被抽离,又在下一刻以排山倒海之势,裹挟着硝烟味、欢呼声、锣鼓声,将秦卿许彻底淹没。

      他被兄长铁钳般的手抓着,臂上传来清晰的痛感,耳边是兄长粗重的喘息和门外震天的喧闹,心中却先是一片巨大的、白茫茫的空鸣。

      贡士。

      乙未科。

      第一百二十七名。

      这几个字眼如同烧红的烙铁,猛地烫在他的意识里。

      中了。

      真的中了。

      预想中的狂喜如同迟到的潮水,缓慢地漫上心头,却被一层更厚重、更冰冷的茫然与不真实感所阻挡。

      那感觉异常奇特,仿佛一个长途跋涉的旅人,终于望见了目的地模糊的轮廓却发现自己最渴求的甘泉并不在那城门之内。

      “好!好!好!”秦渊澈重重拍打着他的后背,力道之大,几乎要让他咳嗽起来。

      兄长一连说了三个好字,眼眶竟微微泛了红,声音带着哽咽。

      “光宗耀祖!列祖列宗保佑!我秦家……我秦家世代经商,今日终于出了个正途出身的贡士老爷!”他激动得难以自持,商贾身份带来的那点若有若无的世俗自卑,仿佛在这一刻被这纸功名彻底洗刷干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扬眉吐气近乎眩晕的荣耀感。

      秦府上下早已炸开了锅。

      老管家声音发颤,却强作镇定地指挥着仆役们抬出早已备好的香案,打开中门,将大锭的银锞子塞满报喜官差的双手。

      风允红着眼眶不顾尊卑抱上秦卿许:“诶呦我的少爷,少爷啊……风允再也不打扰您练剑了!”

      搞得秦卿许哭笑不得让他从自己身上下来。

      下人们个个脸上放光,奔走相告,脚步轻快得如同踩着云彩。

      母亲秦夫人被侍女们激动地搀扶出来,见到门外红袍的官差和震响的鞭炮,还未开口眼泪就先扑簌簌地落了下来,连忙朝着皇宫方向便要下拜,口中断断续续地念着皇恩浩荡菩萨保佑。

      秦卿许被这巨大的喜悦浪潮裹挟着,身不由己。

      他被簇拥着换上一身为这一刻早已备下的宝蓝色锦缎直裰。

      冰凉的丝绸贴在皮肤上触感真实而陌生。

      他被推着向前接受母亲含泪的抚摸、兄长用力的拥抱、管家和下人们无比恭敬甚至带着谄媚的道贺。

      他脸上努力维持着得体又略显僵硬的微笑,一一回应,心却像飘在半空落不到实处。

      热闹喧嚣如同潮水,席卷了秦府整整一日。

      贺喜的宾客络绎不绝,有族中亲眷,有父亲兄长的商界故旧,更有许多闻风而来、以往并无深交的各方人物。

      厅堂内觥筹交错,恭维声、笑语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直至夜幕低垂,华灯初上,最后一批客人才尽兴而归。

      府中渐渐安静下来,只留下满地的瓜子果壳、空气中浓郁的酒菜气味和尚未散尽的鞭炮硝烟味道,昭示着白日里的极尽喧腾。

      秦卿许送走最后一位客人,只觉得脸颊笑得发僵,身心俱疲。

      他婉拒了兄长意犹未尽的闲聊,独自一人,回到了书房。

      案上那盏孤灯再次被点亮,昏黄的光晕柔和地洒开,照亮了书案。

      上面安静地放着一份刚刚由礼部差役送来的、制作考究的贡士捷报,以及一套更为正式、象征着他新身份的青色生员服制。

      他在案前缓缓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抚过捷报上工整的馆阁体墨迹,又划过那叠放整齐的青色袍服。

      贡士。

      这意味着他正式取得了参加殿试、由皇帝亲自策问的资格,半只脚已经踏入了仕途。

      这是无数寒窗学子梦寐以求的功名,是鱼跃龙门的第一个关键台阶。

      他本该意气风发,志得意满,与同科举杯共庆,畅想金殿对策的辉煌。

      可为何,胸腔里除了最初的震荡过后,沉淀下来的更多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空洞和疲惫?

      他的思绪不受控制地飘远。

      飘过秦淮河的灯影,飘过姑苏城外的滔天浊浪,飘过灾民绝望麻木的眼神,飘过陛下在病榻上苍白却依旧锐利的侧脸,最终定格在那幅深藏于心底、红衣烈马、笑容灼眼的少年画像上。

      与那些惊心动魄的真实沉重如山的责任以及刻骨铭心的妄念相比,贡士这个名号仿佛成了戏台上一声清脆的锣响,热闹过后,留下的仍是卸不去的妆扮和看不透的结局。

      他搏命般争得这个功名,最初的动机早已在血与火的历练中扭曲变质。

      非为苍生社稷的宏大理想,非为光耀门楣的家族使命,甚至不全为自身前程,更多的是为了一个无法宣之于口惊世骇俗的妄念。

      为了能更名正言顺地站立于那座宫阙之下。

      为了或许能拥有一点点微末的力量去为那个人分担一二肩头那沉重得足以压垮脊梁的江山重负。

      如今,他站上了这个台阶。

      然后呢?

      殿试之上,陛下会亲自策问。

      他会看到自己的名字吗?

      他会因自己取得功名而闪过一丝一毫的欣慰吗?

      还是会觉得,这不过是臣子本该尽的本分,甚至因自己与那幅潜龙图可能带来的未知风波而更加疑虑深沉?

      “二弟。”秦渊澈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他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冰糖燕窝走进来,脸上带着白日兴奋过后残留的红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喧闹了一天,累坏了吧?喝点燕窝,润润肺,安安神。”

      他将白瓷炖盅轻轻放在秦卿许面前,目光落在那份捷报和青色袍服上,眼中再次溢出满满的欣慰与骄傲,但随即敏锐地捕捉到弟弟脸上并无多少喜色,反而笼罩着与这满室喜庆格格不入的倦怠与疏离。

      “怎么了?”秦渊澈在他对面坐下,语气温和而关切。

      “中了贡士,这是天大的喜事,往后便是进士老爷了。”

      “怎的看你……似乎心事更重了?”他顿了顿,试图理解。

      “可是在担忧殿试?以你的才学,定然无碍的。”

      秦卿许抬起头,看着兄长被烛光映照的、写满关切的脸庞,心中涌起一股暖流,旋即却被更深的孤独所淹没。

      有些心事,如山如海,却无法对最亲的人诉说分毫。

      他勉强牵动嘴角,露出一丝疲惫的笑意,低声道:“没什么,大哥。”

      “只是觉得……像做了一场光怪陆离的梦,一时有些恍惚。”

      秦渊澈只当他是连日紧张,突逢大喜,心神激荡所致,便笑着宽慰道:“傻话!这可是实实在在的功名,锣鼓鞭炮、官报捷文都是真的。”

      “咱们秦家以后就真是诗书传家了,你如今是贡士老爷,往后殿试面圣更要谨言慎行,沉稳持重,方不负这身功名。”

      他说着,语气中不自觉地带上了商贾的盘算,“如今你有了这功名,便是有了官身,以往那些总嫌咱们家是商户不肯深交的清流人家,往后也得递帖子登门,这对家里……”

      听着兄长絮絮叨叨说着家族声望、人际往来以及未来的官场经营,秦卿许心中那点空洞感愈发扩大,仿佛自己与这热闹喜庆的世界隔着一层透明的壁垒。

      他理解兄长的喜悦与期望,那是世俗中最正常、最合理的反应。

      可他的灵魂仿佛被撕裂成了两半,一半在努力扮演着新科举人、光耀门楣的角色,另一半却独自沉溺在无人可诉、冰冷彻骨的深渊里。

      “……明日里,怕是有同科的邀约,鹿鸣宴也是要去的,还需拜会座师房师……”秦渊澈还在兴致勃勃地规划着。

      “大哥。”秦卿许轻声打断他,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飘忽。

      “宫中……斋宫那边,可有什么新的消息?”

      秦渊澈的话音戛然而止。他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起来,沉默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听说……陛下仍在静养,未曾出斋宫半步。春祭大典前的诸多仪程,听闻都是由礼亲王代行的。”

      他仔细观察着弟弟的脸色,小心地补充道,“你也别太挂心了,陛下是真龙天子,自有百灵护佑,定会龙体康健,如期主持大典的。”

      “你如今已是贡士,很快便要面圣,更需稳住心神,万不可在御前失了仪态。”

      仍在静养。

      仪典仍需代行。

      秦卿许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缓缓攥紧,一点点沉入冰冷的湖底。

      白日里所有的喧嚣、恭维、荣耀,在这一刻都褪尽了颜色,变得轻飘无力。

      贡士功名,锦衣华服,却无法穿透那重重宫墙,换得那人一丝真正的安康。

      这即将到手的荣华,于他而言,究竟意义何在。

      他端起那盅尚且温热的燕窝,机械地舀了一勺送入口中,清甜润滑却品不出半分滋味,只余满口涩然。

      “我明白。”他低声应道,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秦渊澈看着他,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轻叹,伸手用力按了按他的肩膀:“万事有大哥在,你……早些歇息吧,明日开始,且有的忙呢。”

      兄长离开后书房重归彻底的寂静。

      秦卿许独自坐在灯下,目光再次落在那份捷报和那袭青衣之上。

      它们静静地躺在那里,代表着世俗意义上的巨大成功和崭新的起点,却华美而冰冷,像一个精致而沉重的枷锁,正式将他纳入那套他既渴望靠近又本能恐惧的、庞大而复杂的权力机器之中。

      贡士郎。

      秦卿许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崭新的身份,感受到的不是平步青云的喜悦,而是一种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责任和无边无际的孤独。

      这条用无数心血,难以言说的情感与惊惧铺就的仕途,终于在他面前展开了第一步。

      而这条路的尽头,是能得见天光,窥得一丝妄念实现的可能,还是通往更深的迷障与无法回头的绝境,他无从知晓。

      他唯一知道的是从今往后他的每一步一步都将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不仅仅是为官之道,更是为心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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