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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去关山万里遥
卫璇这一觉睡得昏沉,直到日上三竿才被透过窗棂的刺目阳光扰醒。她猛地坐起身,看着满室亮堂,心头一紧,立刻扬声道:“云袖!”
守在门外的云袖应声推门而入,脸上还带着些许未散尽的担忧:“小姐,您醒了?”
“现在什么时辰了?”卫璇一边掀被下床,一边急声问道。
云袖看了眼窗外的天色,小声回道:“巳时正了。”
“巳时?!”卫璇脚步一顿,蹙眉看向她,“我固定的旬休日子不是早就告知过你们?今日并非旬休,看我不醒,为何不叫我?”
她说着已走到屏风前,开始自行更换官服。
云袖连忙上前帮忙,手忙脚乱地替她整理衣带,小声辩解道:“是卫竹大哥吩咐的,说小姐您昨夜歇得晚,让我们莫要打扰您清梦。”
云袖其实也纠结过是否要叫醒卫璇,但平日里卫璇大多都是自己醒,今日没自己醒来,卫竹又这么跟她交代,想来是昨夜醉得不轻。云袖自然也想她多睡一会儿,便真的没叫她。
卫璇系着腰带的手不停,反问道:“他是你小姐,还是我是你小姐?”
云袖一时语塞,讷讷不敢言。
卫璇也知道不该跟丫鬟置这个气,说到底还是自己睡过了头。她叹了口气,语气缓了缓:“罢了,快些帮我梳洗。”
好在她如今身份特殊,这职位本就是太后特旨擢升,直接对太后负责,等闲官员乃至尚宫局主官,轻易也不会、不敢来计较她是否准时点卯。
宫中多是趋炎附势、明哲保身之辈,见她风头正劲,又掌着稽查之权,避之唯恐不及,谁会没事主动来触她霉头,揪着她迟到这点小事做文章?
所谓的宫规职守,于她而言,更多是源于自身的责任与谨慎,而非外部的严苛约束。
匆匆洗漱完毕,云袖端来一碗温热的汤药:“小姐,这是卫竹大哥备下的醒酒汤,一直热着呢,您趁热喝了吧。”
醒酒汤?卫璇看着那碗深色的汤汁,微微一怔,昨夜破碎的记忆瞬间回笼——卫竹回来的身影,自己似乎还把他拉进了房里?再之后……脑中便是一片模糊的混沌,什么也记不清了。长那么大,她还是第一次醉到不记事。
她默默地端过碗,仰头将汤药一饮而尽。
收拾停当,卫璇快步向外走去,准备立刻入宫。云袖跟在身后,担忧地问:“小姐,您不用些早膳吗?”
“不吃了。”卫璇头也不回。
刚走出院门,刚好就看见卫竹在那抱着胸,盯着王睿安扎马步。
王睿安扎得满头大汗,汗水都顺着额头流到了眼睛周围,他不得不闭上一只眼睛。另外一只眼睛看到卫璇出来,压制住微微颤抖的声音,欣喜道:“姐姐!”
卫竹闻言转身,目光轮到卫璇急匆匆的身影上。
卫璇脚步下意识地顿了顿,昨夜模糊的印象让她心头掠过一丝异样,但此刻她更想兴师问罪。她走到他面前,直接问:“你为何不让云袖叫我?你知不知道这样很容易误事的。”
卫竹却揶揄道:“都要去逐鹿的人了,还差这一时半刻去点卯?”
卫璇一时语塞,竟无法反驳。
见她沉默,卫竹的目光在她脸上扫过,忽而问了一句:“头痛吗?”
卫璇下意识地感受了一下,除了有些许昨日练功后的酸痛感,并无不适,便摇了摇头:“不痛。”
卫竹听到她说不痛后,本就不多的担心的神色便散去,喉间发出一声极轻的冷笑,“看来昨晚属下伺候得还不够周到,没让您尽兴到需要‘回味’的地步。”
卫璇身形一僵。
尽兴?回味?这是什么用词?
该不会她昨晚……
“我昨晚……做什么了?”她有些不自信地问。
卫竹扯了扯嘴角,眼神里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语气更是怪得不行:“做什么?无非是突然慧眼识珠,觉得属下这影卫的职位太过屈才,便想亲自动手,擢升为入幕之宾罢了。”
“?!”
卫璇张了张嘴。
她身旁的云袖也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眼珠子来回在两人身上转。……昨晚,原来……这么刺激的吗??
就在这时,旁边扎着马步的王睿安,一边努力维持着姿势,一边好奇又天真地大声问道:“姐姐,‘入幕之宾’是什么呀?是比影卫更大的官吗?是不是就像上回来你房里的那个大哥哥一样?”
他说的,自然是谢清晏。
他这话一出,卫竹原本还带着一丝戏谑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声音也沉了几分,对王睿安道:“扎你的马步,多嘴什么。”
王睿安抿住了嘴,老老实实收了声。
卫璇此刻也觉得卫竹训斥得好。这孩子平时读书不开窍,怎么在这种事情上,联想起来倒是一针见血……虽然过程和性质完全不同,但这么一类比,还真差不多是那么回事。
她眼看越来越晚,便不多在此事上纠结,便留下一句“回来再说”,就快步向府门外走去。
*
宫内,卫璇带着两名宫正司的女史,正从尚宫局处理完文书返回宫正司。途径一条宽阔的宫道时,远远瞧见一队金吾卫兵士倚在宫墙根下的阴凉处休息,盔甲在午后的阳光下反射着微光。
她瞧着一个身影格外眼熟,脚下步伐未停,口中却吩咐随行女史:“你们先行回去,将该核对的条目整理出来,我稍后便回。”
两名女史躬身应下,先行离去。卫璇则方向一转,朝着那队休息的金吾卫走去。
蒋坤正拿着水囊仰头灌水,眼角余光瞥见一位身着女官服饰的女子正朝他们走来,定睛一看,竟是卫璇。
他一口水差点呛住,连忙将水囊扔给旁边的兵士,手忙脚乱地站起身,又拍了拍盔甲上可能存在的灰尘。
卫璇走到近前,尚未开口,蒋坤已经抱拳,行礼,声音洪亮:“末将蒋坤,参见卫典正!”
卫璇的到来,本就被不少兵士注意到,蒋坤这一嗓子,让原本有些散漫的兵士们也纷纷站了起来,跟着一起行礼。
看蒋坤这副一反常态的正经模样,卫璇本想着调侃蒋坤两句,但现下旁边这么多人,她只微微颔首:
“本就是轮值歇息的时辰,倒是我过来扰了诸位清净。都歇着吧,不必拘礼。”
不少人闻言都陆陆续续地谢过后重新坐了回去,队伍里一个与蒋坤相熟的老兵就挤眉弄眼地用手肘撞了蒋坤一下,道:“头儿,这谁啊?这该不会就是你总念叨的那个……”
“去去!”蒋坤像是被人踩了尾巴似的,粗声粗气地扭头呵斥:“就你话多!把嘴巴给我堵好!赶紧的,该喝水喝水,该整理整理,下午的差事还想不想顺当过去了?”
他这欲盖弥彰的粗嗓门,惹得几个年轻兵士低低窃笑起来。
卫璇唇角微弯,“可以啊,蒋参军。如今训斥起手下来,倒很是有几分官威了。”
蒋坤被她这么一说,那点强装出来的威严瞬间垮掉,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嘿嘿笑了两声:“也还好吧。”
他话头一起,忍不住就带上了几分炫耀的意味,“您别看现在能歇会儿,一会儿就得带着兄弟们去安福门外几处关键街巷,傍晚还要核验西边两处宫门的换防,事儿多着呢,不盯紧点可不行。”
他一边说着,一边侧身,引着卫璇朝宫墙边一棵老槐树的荫凉下走了几步,稍稍远离了那帮竖着耳朵听热闹的部下。
两人刚走开几步,身后隐约传来压低的议论和窃笑。
卫璇问道:“你如今在这里当差,漕帮那边的事务,便彻底不管了?”
蒋坤道:“那自然都安排妥当了!帮里的事务,交给了我两个信得过的老兄弟打理,我爹也会派人帮我看着呢,大方向我偶尔过问一下,具体琐事就不插手了。现在吃着朝廷的俸禄,就得一心一意给朝廷办事,脚踩两条船,那不地道。”
他拍了拍身上的甲胄,发出沉闷的响声,“再说了,穿着这身皮,就得对得起它!”
“不错。”卫璇点了点头,又随口问道:“如今每日在这皇城根下巡守,与过去在漕河上风吹日晒、自在来去,感觉有何不同?”
蒋坤闻言,认真想了想,才开口道:“说实话,刚开始是挺不自在的。规矩多,约束大,见个官都得行礼,哪像以前在码头上,天老大我老二,痛快!”
“不过吧,这待久了,也觉得还行。心里踏实,走在宫道上,腰板是直的。过去争的是江湖义气,现在守的是皇城法度,不一样。就是有时候还挺想念带着弟兄们,在河上吆喝着开船、跟别的船队较劲那股子痛快劲儿。”
卫璇听他说完,眼中掠过一丝了然的笑意,道:“看来,你这官当得倒是如鱼得水。江湖气敛了,担当却没丢,挺好。”
她想起近日里总看到赵玉茹在宫门口等候夫君下值的身影,也不确定蒋坤是否看到过。
一旁的蒋坤却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忽然道:“对了,卫典正,有件事——过些时日,我可能就不在京城当值了。”
卫璇的思绪被打断,抬眼看他,“哦?调任了?”
“不算是平调。”蒋坤挺了挺胸膛,道,“是主动请缨。北边的黑鹞部近来又不老实,屡次犯边,劫掠商队。朝廷欲发兵征讨,兵部正在遴选军官。我就报了名,想去边军历练历练。”
“黑鹞部?”卫璇眉头微蹙。是那个以骑射闻名、来去如风的游牧部族。
“对!就是那帮骑术比猴子还精、抢了东西就跑的贼鸟!”蒋坤啐了一口,“仗着马快弓强,嚣张得很!”
卫璇记得上一世这场战事。朝廷虽最终取胜,却是用人命硬生生填出来的惨胜。三万精锐开赴北疆,归来时已不足八千,主将战死,副将重伤,边境线上几乎是尸骸铺路,才勉强将黑鹞部的主力击溃,迫其远遁。所谓的“胜利”,不过是惨烈到让人无法欢呼的惨胜。
卫璇着实有些惊讶,语气里带上了不赞同:“你好端端的京官不做,金吾卫的差事也顺遂,怎么会突然想到要去边关搏命?那黑鹞部凶悍异常,此战绝非易与。”
蒋坤沉默了一下,道:“在京城是挺好,也安稳。但这身官服穿着,心里头总还是空落落的。当初卫东家你和谢大人点拨我,让我考武举,谋官身,我蒋坤记在心里,也做到了。可如今光有个官身,似乎还是不够。”
他看着卫璇,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认真,“我想去战场上,真刀真枪地挣一份军功。不是为了别的,就为了……就为了能堂堂正正地站到某个高度,证明我蒋坤,当年那份心,不是虚的,我这个人,也不是孬种!我配得上我曾倾慕过的最好的人。”
卫璇心头一震,忍不住脱口而出:“可她已经成婚了,如今更是怀有身孕,这些你难道不知?”
蒋坤哑了哑声,可过会,反而更添了几分执拗的坚定。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正因为我都知道,我才更要去!”
正因为知道,才更要去。卫璇睁大了眼睛,而此时的她,尚没有完全理解蒋坤的话中之意。
蒋坤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道,“她成婚,是她的事;她有她的路要走。她走她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我现在不够格,不代表永远不够格。总有一天,我要让所有人都明白,我蒋坤不是只会逞凶斗狠的莽夫,我能给我的……我在乎的人,一个堂堂正正的名分。”
他猛地收住话头,像是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转而用更坚定的语气说:
“这些话您就当没听见。但我去边关的心意已决——不是为了感动谁,是为了对得起我自己这颗心。”
卫璇当是他放不下旧情、想要证明自己的执念。她轻叹一声,终究没有再劝。
当初鼓励他上进的是自己,如今他想要更进一步,去搏杀场挣前程,自己又有什么立场阻拦?刀剑无眼,边关凶险。可这条路,本就是他选的,也是她为他铺就的。
卫璇最终只是轻轻颔首,叮嘱道:“好。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便不再多言。边关不同京城,万事自己小心。”
“诶。”蒋坤应下,又想到些什么,补充道,“不过我这里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那个……赵家小姐那边……还麻烦东家你,能照拂就多照拂一二。”
卫璇道:“我知晓了。若真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自会留意。你安心去建功立业便是。”
得到她这句承诺,蒋坤像是了却了最后一桩天大的心事,神情终于松弛了几分。
他抱拳,对着卫璇深深一礼:“卫典正的点拨之情,蒋坤永世不忘!等我回来!”
说到此处,时间差不多也到了,他不再停留,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他那队仍在休息的兵士走去。
他声如洪钟,大声朗道:“都歇够了啊,整队!该干嘛干嘛去!别跟这儿杵着了!”
原本还带着几分懒散的兵士们闻声而动,迅速收起水囊,整理甲胄兵器,动作利落地排成整齐队列。
蒋坤目光扫过队伍,确认无误后,随即带着这一队人马,踏着整齐的步伐沿宫墙继续巡防而去,只留下甲胄摩擦与脚步声渐行渐远。
卫璇回到宫正司值房,尚未进门,便听得里面传来一阵压抑却激烈的争执声。
“分明是你记错了!卫典正当时说得清清楚楚,是将丙类文书按时间顺序排列!你倒好,非要按宫苑重新分册,现在数目对不上,时辰也耽搁了,这小半日工夫岂不是白费了?”
“你休要胡赖!我听得真真儿的!卫典正说的是‘按宫苑理清,再核数目’!是你自己当时心不在焉,惦记着快些完工好去茶房躲懒,这才听漏了关键!倒来怪我?”
“我躲懒?呵!也不知是谁,上次核对库房清单,算盘打得噼啪响,结果错处百出,害得我们整个司的人陪你熬到宫门下钥!”
“你!那也比你强!上回让你把稽核文书呈送王司正过目,你都能送到陈典簿房里去!害得王司正亲自派人来取,我们宫正司的脸面都让你丢尽了!”
“总比你强!你连……”
卫璇一把推开房门,里面的声音戛然而止。只见那两名先回来的女史正面对面站着,一人面红耳赤,一人眼眶微红,桌上摊开的文书略显凌乱。
两人见到卫璇,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鹌鹑,慌忙垂下头,讷讷行礼:“卫典正。”
卫璇目光平静地扫过两人,又落在那堆文书上,说道:“看来,我回来的不是时候,打断了二位的‘商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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