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何在第二部之洛水劫

　　伊水在深秋骄阳下熔成一条赤金色的衣带夹在两面陡峭的岩壁当中。东岸峭壁间，锤凿声已织成一张密网，数万工匠如蝼蚁般攀附于巨佛初现的轮廓之上。卢舍那大佛的面容正从山岩深处缓缓升起。石屑如雪崩纷扬，混着工匠们汗血的咸腥气，被热风卷着扑向水面，惊起一群低掠的白鹭。忽有快马沿山道疾驰而来，惊飞满崖宿鸟。“停下！全部停下！”绯袍使者挥动黄绫卷轴，声嘶力竭如鸦啼。锤凿声骤歇，整个龙门峡谷陷入诡异的寂静。“圣人风眩复发”，诏令在死寂中炸开，数万道目光投向未完工的大佛。此时，卢舍那佛那低垂的眸子正俯瞰着众生，唇畔那抹似笑非笑的慈悲凝固在飞溅的石粉里。在场的众人突然发觉佛唇的弧度竟与画轴上武后含丹的嘴角一模一样。大佛的影子清泻狭长，如巨掌覆住半条伊水。看水中倒影，佛首笼罩在粼粼的波光之间，无数工匠的细小身影正在血色的金波里沉浮着。对岸新凿的万佛龛中，千百尊小佛像睁着空洞的眼，感受着盛唐即将到来的脚步声和圣天子越来越病弱的呼吸声。

　　越人一行到了龙门，按图索骥找到了程家所开凿的，位于龙门著名的卢舍那大佛西北角的一处石窟。程府的管家程为安早已恭候在内。他可是程氏的忠仆啊，几乎将自己的一生献给了程府。所以程老先生才会把祖宗基业一般的开窟事宜全权放给他来操办。程为安在信中得知，程家家主待宾先生的爱徒会将程氏最终成稿的家谱送过来，并且监督石匠将家谱逐字篆刻在洞壁上。

　　“程管家安好，奉恩师之命特来龙门递交程氏族谱。”越人奉上写好的书帖，她知道这位管家在程府地位颇高、甚有威望，对他十分恭敬。

　　程管家双手接过笑着说道：“老爷和夫人有书信，说缮姑娘为程府传人，此次为程家开凿石窟撰写谱系也是劳心劳力。我们程府在离这不远处包下一所客栈，房间已经为几位打点好了。不如先去歇个脚，等精神恢复些再来这儿同工匠商量刻壁的事宜。”

　　越人谢过程管家，跟随家丁来到所说的客栈。话说这客栈同龙门石窟有一段距离，几个人又走了将近二里地才到。之前打过招呼，越人同阿瑞一个房间即可，小羽则自己住了一个房间。缮家三人是清早出发，洛阳距离龙门其实不远，几人到龙门的时候刚过晌午，在房间里睡了一觉之后在过晚膳之前的一个空当，越人提议先一起去看看卢舍那大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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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人步行过去，见大佛基本完工，只剩基座和两侧还有一些工匠正在凿刻。登的高才能望的远，几人在对面找了个可以攀上的山丘，与大佛遥相呼应。佛面与手足覆以纯金箔，秋阳下反射出熔金般的炽烈光芒，乃至数十里外仍可见。袈裟以青金石蓝打底，衣缘勾填朱砂红与孔雀石绿，褶皱处晕染金粉模拟织锦反光。背光浮雕飞天披帛用雌黄与云母粉绘制，飘带在风中似有流动感。大佛双眉以螺青混合墨汁勾画，眉弓阴影用赭石晕染，眼瞳镶嵌黑琉璃珠，远观似有眸光流转。肉髻双眉以螺青混合墨汁勾画，右手掌心贴金厚度加倍，无畏印指端嵌象牙薄片仿指甲光泽。袈裟内层暗刻缠枝莲纹，外罩半透明赭石薄彩，透出底层金线。若是清晨的阳光洒向佛顶会先染亮佛额，金箔将光线折射到伊河水面，形成波光粼粼的“佛光”。午后西晒时，背光彩绘在洞窟岩壁投下飞天幻影形成呼应的光影。历经了沧海桑田、日升月落，彩绘随着时间的流逝斑驳凋落。今时今日，去洛阳的龙门石窟景区能见到的卢舍那大佛只保留了岩色的佛身。但那低垂的眼眸和传说中与武则天同样的面庞始终伫立在那儿，只为世人诉说着一个道理，—个成、住、坏、空的道理。

　　几人观赏良久，对工匠们的鬼斧神工赞叹不已。从山丘向下看，这龙门本是依山傍水的地方，因为有无数工匠和兵卒借崖壁雕刻大佛，也有似程府这样的富足门户在崖壁上开凿石洞，竟也逐渐在山脚下形成了一个小集市。许多食肆售卖吃食，还有很多铺子专卖开凿石窟所需的工具和材料。缮家三人便从小山下来到集市的小饭馆吃点东西。走进一家食肆名叫羊不沾，名字倒是有意思，里面卖的全都是羊货。有清水煮羊头肉和卤羊蹄子等，还有羊下水制作的羹汤，配上本地特有的草药和茴香散发着阵阵香气。几人落座，正准备叫店小二点餐，越人目光一带，落在这食肆一角。角落里坐着一位头戴帏帽，身穿罩袍的人。虽然背对着她们这一桌，但那身段让越人感觉仿佛在哪里见过。

　　小羽跟店小二聊着询问店内的特色菜，越人一直盯着看那个带帏帽的人，“这个人绝对是见过的。”越人在心中反复掂量着可就是想不起来。一旁的阿瑞见状问道：“看什么呢？”

　　越人朝那个方向一努嘴，问道：“那个人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阿瑞顺着方向看去说：“全身都遮着呢，怎么能认清楚。”

　　这个时候，小羽已经点完餐了，见缮大和缮二正在讨论着什么，本也想问问。突然，那个带帏帽着罩衫的人从座而起，穿堂而过，径直离开了这间食肆。越人见她走了，起身走近她刚才坐过的桌子，桌上的碗里还剩着很多肉羹，不像是吃完了离开的。

　　“刚才那人认识？”小羽问道。

　　“像是在哪儿见过，想不起来了，罢了。”越人回到自己那一桌。

　　几人在店里吃的饱饱的，细心的小羽还拿出一个用皮囊做的水壶，同店家要了白开水，说一会去程家石窟，怕姐姐们口渴，先预备下干净的饮用水。

　　程氏所开凿的石窟为门阀世族级的大型功德窟。窟门高三米，宽三米，门楣浮雕虎衔环，主室进深五米，穹顶高五米，地面铺莲花纹青石板。正壁上凿刻三世佛，过去燃灯佛、现在释迦佛、未来弥勒佛都结跏趺坐。左壁刻画程氏历代家主供养像，着朝服持笏板。右壁特地留白，专为凿刻程氏家谱。四周围浮雕壁画的惊变故事穿插在主雕像的空白处，有主有次，充实了窟内整体佛教故事性。缮家三人再一次踏入这座石窟，依然被窟顶藻井八瓣莲花中心镶嵌铜镜折射日光时生辉的佛面和角落里飞天托举的程氏远祖程婴、程邈像所吸引。若是点一窟的蜡烛，烛光摇曳，仿佛先祖再世临凡。

　　此时程管家在窟内正拿着笔墨写一些单据，越人凑上前去看写的是：

　　开窟：凿破开岩壁，精修用工二百工日每人三十文共六贯整

　　造像：主佛三十工日名匠其余像共八十工日每人六十文

　　共六贯六百文钱

　　彩绘：波斯进青金石，朱砂，金箔共二十贯整

　　贯浮雕壁画经变故事三十工日每人五十文共一贯五百文

　　原来程管家正在为工匠结算工资。越人看这账目条条清晰，笔迹清秀。想不到程府管家的书法都见功力，真是诗书礼仪之家。

　　“缮姑娘不妨同吕头商量一下如何镌刻程氏家谱吧，右壁特为此而留白。”

　　越人听程管家这么说，先向吕工匠施礼问安。这吕头是一个有着几十年经验的开窟老匠人，自己手底下也带着一班徒弟，专在龙门这个地方为官家富户开凿石窟。自己上了年纪已经不再做开凿岩壁这样的重工活计，但是在选址和把握刻度方面都还是要亲自长眼。越人将写好的程氏家谱展给吕头看，两人商量着多少个字，如何排列，字体大小等事。阿瑞同小羽便在这石窟里外转悠，这也是缮家三人第一次见识开窟和石刻工艺，都觉得新奇。

　　日头已经西沉，余下的那一点光斜着给进石窟，好似一盏探照灯，只照得见一掬之地。小羽从窟内向外观看犹如管中窥豹。程家的石窟同卢舍那大佛是在同一侧的崖壁，对面的崖壁也开凿的一些小型的石窟，但数量很少而且多集中在崖壁的低矮处。小羽望见在对面崖壁的顶部有一些深浅不一的凹陷。

　　“程管家，那些凹槽是什么啊？”小羽问道。

　　“噢，那是抛石机将大石块弹向对面的崖壁砸出来的痕迹。若想开凿石窟首先便是选址。用抛石机抛石选出适合开窟的位置，再请工匠根据坑洞大小判断开口大小和深浅。”

　　“原来如此啊，那抛石机在何处，我想去看看。”男孩子对这种原始的机械总是很感兴趣。

　　“再过半个时辰日头沉下去窟内便没有光线了，今日就到此为止吧。这小哥儿想要看抛石机，正好趁现在还有余光，咱们一起到上面崖顶看看便是。”说着吕头便跟手下的徒弟们打了招呼，今日算是收工了。

　　吕头收拾好自己的工具，带着越人一行从侧面盘旋着上到崖顶，到崖顶的时候正看到日头西沉，夕阳的余晖毫不吝惜地燃亮了每一张脸庞。大家来至崖顶，见到这里停放的三台巨大的抛车。唐代用于开凿石窟的抛车主要是杠杆式牵引抛石机。这是一种依靠人力拉动杠杆、利用杠杆原理抛射石块的机械。主体为木质框架，固定在稳固木制平台上。中央竖立一根高耸的抛杆，一端系有皮兜用于装石块，另一端系有多条拽索。操作时，数十人甚至上百人同时猛拉拽索，使抛杆短端急速下坠，长端则借由杠杆力将石块高速抛出。这种方法精度较低，仅能用于确定方位，后期开凿仍需锤凿等精细加工。

　　若不是亲临现场也见识不到古代工匠是如何开山凿壁的。虽是留下了传世的雕塑，但也是用民过费的工程。缮家三人围着抛石机品评了一番。吕头见大家都爱听这个，便打开了话匣子，多讲了一些故事。例如，若是想开山需要先将山体烧的炽热，再往上泼凉水使得整个山体脆化，再使人力去开凿。都江堰的宝瓶口开凿就利用冬季截流，先烧岩后引急流冲刷，相当于把河水变成切割刀。若说开石窟，敦煌莫高窟的鱼鳞掏挖法最为典型：先垂直凿深孔再横向剥离岩片，如同掏刮鱼鳞。云冈石窟用的则是阶梯式推进式，每层下挖仅寸许可以有效地控制断面。吕头讲的生动，大家听的津津有味。此时的太阳已经完全被地平面所吞没，吕头建议大家借着余光赶紧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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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晚在程家包下的客栈里，缮家三人闲话了一会儿，阿瑞说要烧水沐浴，小羽便约着越人到外面乘凉。即便入了深秋，中午炽热的太阳依然可以给岩石和大地存上厚厚的温度。到了晚间，凉风习习，让人觉得十分的舒爽。越人和小羽爬到客栈外的一个斜坡上，两人并排躺在软软的草地上，看着天上无数的星斗。

　　“不知石壕村的易婆婆和齐家母子是否安好。”小羽说。齐斫也是石匠，今日听了吕头讲开窟的故事，让他想起了齐斫。

　　“齐斫侍母至孝，只盼上天有好生之德，能让齐大娘身体好转，这样他们娘俩儿的日子才有盼头。”越人对着天上的星斗许愿般地说道。这漫天的星斗让她想起在滕王府的花圃子里，李修珌为了给胭脂姑娘惊喜，把满园的蔷薇花都沾上南海夜光贝磨的粉末，在月光的映衬下好似银河一般的壮丽。而现如今，这些人和事都何在？

　　正在此时，两个人同时间转过头，面对着面，靠的很近，近到足能感受对方的呼吸甚至心跳。越人望着小羽那炙热的眸子是如此清澈，同第一次在暨圆观见到他时分毫不差。小羽望着越人美丽的面庞，神识不觉深陷其中，不知不觉地凑上去，直到两人的鼻尖碰到了一起，越人没有回避或是退缩，小羽伏上身去，双唇吻住了她的。两个年轻人炙热的吻就如太阳赋予大地的温度一样久久不能弥散。也不知过了多久，越人方才回魂惊觉，这样做是不妥的，而且还是在荒郊野外。扯开脸的同时看到小羽眼神中的不舍。越人的脸红的发紫，一个弹跳坐了起来。刚才是失态了，太失态了，在心中不断的咒骂自己。

　　就在这仓促之间，突然一阵疾风骤雨，几块巴掌大的碎石从天而降，正砸在二人的身边。吓得两个人连忙就地翻滚，小羽见一旁有一块大石头可以作掩体，立刻拉着越人躲在大石的后面。这一惊可是不得了，二人将身体紧紧地靠着大石，胸口起伏，呼吸急促，除了那一吻的羞赧还有差点被石头砸的后怕。静静地等了一会儿，没再听到石头砸过来的声音，小羽探过头去，一片寂静。确认无虞后两个人从石头后面转出来上前查看。刚才躺过的地方都被碎石砸满了，真亏得二人反应迅速啊，要不然肯定会被砸成筛子。越人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查看，都是雕刻佛像剩下的边角料，这些碎石块是被兜住集体性抛射过来才会有如此大的威力。越人观察测算了一下抛物线，大概确定了抛射地点，同小羽说：“这些石块应该是从那里被抛射过来的。”伸出手，指向对面的石崖的一个凸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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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客栈里，阿瑞已经洗完澡，看见小羽同越人狼狈地从外面进来，身上还滚着草屑和泥土，越人的脸还红的发紫，不知是发生了何事，连忙上前询问：

　　“这是怎么了，天黑出门摔跤了么？”

　　“刚才受了埋伏，有人在远处用什么东西抛射石块想砸死我们。”小羽心有余悸地说。

　　“什么，砸死你们？”阿瑞不敢相信，也没招惹到谁啊！怎会有人想致人于死地！

　　“我们去查看了抛射地点，除了一些石块也没留下什么线索。以后我们要多加小心了，这里一定有事儿，绝不是偶然。用这种方法杀人很特别，都不用靠近，离着半里地就能杀人于无形。”越人回想起刚才躺在草地上，天上下石头的场景。

　　“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杀我们？我们没害过任何人呐？”阿瑞愤愤不平道。

　　“杀人一定有动机，不会没有缘由地乱杀人。或许我们挡了什么人的道，除了我们会为凶手带来利益；其次就是为了复仇。”越人努力将自己的心绪抚平，沉下心思考前因后果。

　　几个人分析了一番也找不出头绪，便都回房歇下了。但是自此，几人的精神都高度紧张起来，如今是敌在暗、自己在明，不知道是否还有下次，而下一次是否能像今晚这么幸运，可以全身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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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阳，洛水河上的船舫中，轻歌曼舞、丝管弦乐使整个画舫都在水中摇曳。几个魅惑的舞姬捧簇着一位年轻而妖媚的男子正在献媚。这男子年纪刚及弱冠，面白如敷粉，身着锦袍，腰悬玉带。若是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定也会将他看成是一位贵族子弟，门阀后代。这位郎君姓赵名伶生，来自长安，是当今太子李贤的特使，到洛阳有着特殊的使命。作为东宫的心腹，自来到洛阳便被各方想要攀附未来皇帝的有心人士拉拢和厚待，今日的酒局便是由郑氏子弟所安排。

　　“赵郎君，今日可尽兴啊？”郑图笑的谄媚，只是不知还能做些什么来讨好面前这位明显还没尽兴的郎君。

　　“郑公子，这些便是你安排的绝色舞姬么？”那赵郎懒洋洋地问道，眼皮都不舍得抬一下。

　　“呃，郎君莫怪，今日是招待不周了。这么着，明日，明日定有好的侍奉郎君。”郑图用袖子沾了沾额头冒出来的汗。

　　此时，画舫已经到了船坞，赵伶生直接从画舫中探出身来，见岸上已经有人等候，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也不顾还在船里擦汗的郑图，一个健步从船里跳到岸上。这人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的，动作敏捷，腰肢柔软，那股子灵活劲儿丝毫不逊于船上的舞姬。到了岸上立刻朝接他的人打了招呼便一头钻进马车里，马车立刻启动将这位贵客载向另一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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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坐落在洛水边思顺坊的简庐陟素来是文人雅客的聚集地。紧邻南市与通济渠码头，距国子监、尚书省仅隔两坊。一檐青瓦素壁悬“简庐陟”三字，楼无金玉饰，庭前却植九色洛阳锦，瓣落石径如碎霞铺地。夜虽深但人尚醒，此时楼主邵妫正在招待自己最为看重的客人，薛稷薛郎君。

　　邵妫，其名如清泉击石，其人似洛水明珠。在洛阳这个汇聚天下英才、流淌着帝国最华彩乐章的中心，她能以“名满洛阳”冠之，绝非仅凭倾城之貌，其卓绝才情方是令雅士名流趋之若鹜的根本。她的琴技艺堪称一绝，纤指拨弦或如昆山玉碎、凤凰清鸣。她的歌声清越空灵又蕴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情与穿透力。不事刻意雕琢的媚态，却能在转腔换调间将诗词的意境、情感的幽微展现得淋漓尽致。她饱读诗书，腹有锦绣。其诗作风格清丽脱俗、意境深远，既有女子特有的细腻婉约，又不乏对世情人生的洞察与豁达。她的酬唱之作往往能与座上名士平分秋色，甚至常有警句妙语点醒梦中人。她写得一手好字，尤其擅长行楷。笔锋清健秀逸，既有女子的娟秀又透着一股不让须眉的骨力。常于雅集之时即兴挥毫，或录己诗、或写名篇，墨迹未干便被珍重收藏。她的芸阁陈设雅致、书卷盈架，绝无附庸风雅之态。将自己的归属地命名为“简庐陟”，这名字便透着不凡的品味。“简”取清简、素雅之意；“庐”是居所谦称；“陟”则有登高、提升之意，暗喻此处乃精神升华之地。这名字本身就宣告了它的格调，一处摒弃浮华、追求精神共鸣的高雅所在。邵妫在此间并非取悦者，而是与来客平等的参与者。以其才情和见识，成为雅集真正的中心与粘合剂。名士们在此放下身份矜持以才学相交，追求的是精神的碰撞与共鸣。赴简庐陟的雅集代表着一种超脱于纯粹感官享乐之上的高级审美情趣和精神追求，是洛阳乃至整个大唐盛世文化高度与精神深度的精致缩影。能受邀踏入“简庐陟”，本身就代表了一种身份的象征和文化品味的认可。

　　“薛郎近几日多来我简庐陟，饮酒至夜深方归，不知是否有心事啊。”邵姑娘的柔言款语的确是抚慰内心的良药。

　　“我，我没事，前几日去泠音阁见了徐姑娘，了解到一些事情。这世上的事儿啊，总是千回百转，不尽如人意之事常有。”薛公子喝的有些多了，明显是心内郁结、借酒消愁。

　　“能让薛郎如此牵挂的应是一位绝代佳人吧。”每日来往于简庐陟的非官即贵，但是能让邵楼主留心着、牵挂着的就只有这位薛郎。除了年貌相当之外，这位薛郎是实打实的有才情、有风骨的俊杰。可但是，即便心里再喜欢也不能宣之于口，薛郎的出身门第怎是她一个烟花女子所能比肩的，说了便是毁了二人的亲密无间，能如此陪伴着薛郎便是极佳，再无它求。

　　“原来连滕王李修珌都曾钟情于她。她，她说自己是方外之人，那便断了所有的念想。”断断续续地说完这几句，薛稷头伏在桌案上睡着了。邵姑娘伸出纤手抚上薛郎的面颊。见他还残存着些许意识，喃喃自语着什么，便叫了自己的侍女同候在外面的薛郎小厮进来一起将人扶上马车送回薛府。向来没有人能留宿简庐陟，即便是薛稷。但看他这般的神情落寞，那个在他心里扎根的女子会是谁？

　　这个夜晚很长，邵妫虽已经卧在床榻之上依然无法入睡。昨日客卿来往之时，听到他们谈论起长安来了个赵伶生，是太子的门客。说是门客，实际二人关系非常。这赵伶生本是一个市井唱戏男扮女装的伶人，后来不知怎的天缘凑巧被如今的东宫看上了，整日出入太子府与太子亲密无间到了坐则同席、卧则同榻的地步。按常理，皇家是这天下第一等的大贵族，出现此等事也算不得大事。只不过，听说这赵伶生是被当作太子心腹派来洛阳的。如今在这城里作天作地。想巴结他的人如同苍蝇逐臭一股脑儿般地扑上去奉承，看不上这种人的避之如蚊蝇，说起来就是娈宠祸国这类话。这家伙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丝毫不知收敛。前日，他坐着太子专用的马车在街市上直接将妇孺碾死，之后竟然毫无顾忌地扬长而去。如今洛阳的百姓都恨透了这赵伶生，私底下都称他为赵娈。

　　铜壶滴漏显示已是丑时，应该睡了。正当邵妫换了个姿势准备入眠之际，房门外自己贴身女史急切地敲打房门：“姑娘睡了么，杨小姐来访。”

　　杨小姐？邵妫立刻睡意全消，坐起身子披上衣裳，开门一看侍女的面上似有惊恐之色。

　　“是念真么？这么晚她怎么来了？”邵妫立刻跟随着侍女来至客房。进屋一看立刻傻了眼，此时这位杨小姐面无血色，满脸泪痕，双手捂着腹部，已是气若游丝。

　　“念真，这是怎么了？”邵姑娘立刻上前想要问个明白。

　　那杨小姐嘴唇动了几动，却半个字都说不出口，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紧接着双眼一翻昏厥了过去。邵姑娘吓的不轻，自己的侍女是个机灵的，连忙叫上跟随杨小姐的侍女，二人合力把杨小姐扶到一侧的厢房躺平。这时候，邵妫也跟了进来，见安顿好了，问杨小姐的侍女到底发生了什么。侍女哭着说，是贺兰大人安排自家小姐招待一位从长安来的郎君。谁成想，那个男子是个龌龊无耻之徒，也不知对小姐做了什么。她在外面听见小姐在房中呼救的声音才奔过去，发现小姐身子受损。自己本想叫郎中来医治，可小姐不让，只说让马车送她过来找姑娘您。邵妫问侍女那男子姓甚名谁。侍女说是一个东宫派来的特使，叫赵伶生。邵姑娘听到这个名字，心下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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