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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难掩善念存
周府的午后,日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懒洋洋地洒在庭院中,却驱不散那股子被规矩压实了的寂静。
这寂静并非安宁,而是一种紧绷的、小心翼翼的沉默,仿佛连风穿过廊庑时都刻意放轻了脚步,生怕惊扰了这份刻意维持的体面与秩序。
逢盈正蹲在正院廊下,手里攥着细软的棉布,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早已光可鉴人的红漆栏杆。
李嬷嬷的要求近乎苛刻,角角落落不容一丝灰尘。
冰凉的井水浸得她指尖发红,阵阵刺痛,她却不敢有丝毫懈怠。
在这里,一丝不苟是生存的基石。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却突兀的脚步声打破了庭院的沉寂。
逢盈下意识地抬头,只见那位几乎已被府中众人遗忘的赵姨娘,由一个头发花白、步履蹒跚的老嬷嬷艰难地搀扶着,正踉踉跄跄地穿过庭院,径直朝着周夫人的正房走去。
赵姨娘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甚至有些显小的藕色旧衫,料子普通,毫无纹饰,与周夫人及其身边人身上的绫罗绸缎形成了惨烈的对比。
她身形极其单薄,宽大的衣衫空荡荡地挂在她身上,仿佛一阵稍大些的风就能将她彻底吹散。
脸色是一种久不见日光的、不健康的苍白,双颊却因急促的行走和情绪激动泛着异样的潮红。
她眼底燃烧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焦灼,嘴唇不住地颤抖,用一块半旧的帕子死死捂着嘴,压抑着一声声破碎而痛苦的咳嗽,那声音听得人心头发紧。
逢盈立刻低下头,手中的动作加快,恨不得将自己缩进廊柱的阴影里。
在宫墙下生活了十二年,她学会的第一课就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在这高门大宅里,好奇心往往是祸端的开端,尤其是涉及这些被边缘化、似乎藏着无数隐秘的主子。
然而,正房内的动静却无法完全隔绝,隐隐约约地传来。
先是赵姨娘低微、哀切得几乎破碎的恳求声,断断续续,模糊不清:“夫人,求求您。媛媛她烧得滚烫,呓语不止,已经一天一夜水米未进了”
“我实在是没法子了…才来求您开恩”
“请个郎中,只要请个郎中看看就好。花用从我月例里扣,我以后都不支取了。” 夹杂着她难以抑制的、绝望的低泣。
接着,是周夫人那把冷静、平淡,却透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比窗外的寒风更冷:“老爷不在府中,此等大事,岂是我能做主的?”
“府中有府中的规矩,郎中是能随意往内宅请的么?惊扰了外人,周家的脸面往哪儿搁?”
“既已病了,就好生静养着。已让人去熬清热的汤药了,喝下便是。回去吧,安心等着。待老爷回来,我自会禀明。”
语气冷淡而不耐烦,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仿佛对方不是在哀求拯救一条性命,而是在无理取闹。
最后,门帘被猛地从里面掀开,发出“哗啦”一声刺耳的声响。
赵姨娘几乎是跌出来的,她踉跄着倒退好几步,全靠身后那老嬷嬷拼死拼活地用干瘦的身躯死死架住,才没有软倒在地。
她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汹涌而下,在她苍白的面颊上冲出两道湿痕。
那双原本还存着一丝希冀的眼睛,此刻彻底黯淡下去,空洞得吓人。
周夫人身边那位体面的大丫鬟跟了出来,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语气冰冷得像淬了毒的刀子:“姨娘请回吧。夫人的话已说得很清楚了。此事需得老爷定夺,夫人做不得主。您且安心回去等消息便是。”
她将“安心”二字咬得格外重,带着一种讽刺的意味。
“等不了啊,真的等不了了啊。” 赵姨娘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只剩气音,她挣扎着还想上前,却被老嬷嬷死死抱住,“媛媛她气息都弱了,求求您,再通传一声,我就给夫人磕头了。”
“姨娘!” 大丫鬟语气骤然加重,带着毫不掩饰的威胁和威严,“莫要让奴婢们为难!再纠缠下去,惊扰了夫人休息,您担待得起吗?!”
说罢,她嫌恶似的瞥了几乎瘫软的赵姨娘一眼,冷哼一声,转身回屋,那厚重的锦缎门帘重重落下,发出沉闷的声响,彻底隔绝了内外的世界,也像最后一道闸门,断绝了赵姨娘所有的希望。
赵姨娘彻底瘫软下去,若不是老嬷嬷撑着,早已委顿于地。
她不再哀求,只是无声地哭泣,瘦弱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那是一种母亲眼睁睁看着孩子生命流逝而自己无能为力、濒临崩溃的绝望,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令人窒息。
逢盈的心被那绝望的神情狠狠撞了一下,攥着抹布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冰冷的寒意顺着指尖蔓延到四肢百骸。
她不明白,为何请个郎中看看病,也需要惊动一家之主、需要如此严苛的规矩?
那位她从未谋面、似乎被所有人刻意遗忘的小姐,究竟病得有多重?
这周府光鲜亮丽的表面之下,竟藏着如此冰冷的漠然?
这与那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又有何异?
一种物伤其类的寒意悄然爬上脊背。她想起了宫里那些无声无息消失的可怜人。
就在这时,赵姨娘泪眼朦胧地抬起头,茫然四顾,仿佛想在绝境中寻找一丝微光。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廊下这个面生的、眼神清亮、不像府里那些早已被夫人调教得眉眼高低、心如铁石的下人。
绝望压倒了一切理智和尊卑。
她猛地挣脱老嬷嬷的搀扶,跌跌撞撞地扑到逢盈面前,竟伸出冰冷颤抖的手,一把抓住了逢盈擦拭栏杆而冻得通红的腕子,力道之大,掐得逢盈生疼。
“姑娘,好姑娘” 赵姨娘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令人心碎的泣音,语无伦次,眼中是焚心蚀骨的哀求,“求你发发善心,帮帮我。帮我递个话给外面,找个郎中,随便什么郎中都行”
“花多少钱我都愿意,我攒了些体己。”她颤抖得厉害的手慌乱地从怀里摸出一个陈旧褪色、边缘磨损的小布包,哆哆嗦嗦地打开,里面是几块小小的、成色并不好的碎银,和一支样式简单、微微发黑的银簪,这显然是她所能拿出的全部
“这个也给你,或者告诉我,告诉我哪里能找到郎中。我不能看着媛媛就这么…”
她的话堵在喉咙里,巨大的悲痛让她无法再说下去,只是用那双盈满泪水和绝望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逢盈,仿佛她是这冰冷世界里唯一的浮木。
老嬷嬷也在一旁跟着跪下,老泪纵横,压着声音哀求:“姑娘行行好,发发慈悲吧。”
逢盈吓得魂飞魄散,心脏骤然缩紧。她慌忙想抽回手,低声道:“姨娘,您快放手。这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奴婢人微言轻,连二门都难出,如何能帮您递话,奴婢实在帮不了您。”
她声音发颤,带着惊惧。卷入主子们的事情,尤其是这种明显被主母厌弃、涉及子嗣的隐秘,一旦被发现,她绝对会死无葬身之地。
理智在疯狂地叫嚣着警告:别碰!别问!别管!明哲保身!她在深宫多年,早已将这四字真言刻入骨髓。
那朱红宫墙之内,最多的就是秘密和冤屈,一步踏错便是万丈深渊,尸骨无存。
崔嬷嬷用尽一切教她活下去,就是要绝对的谨慎、低头、和不管闲事。
来到周家,她更是如履薄冰。她身份尴尬,来历不明,老爷不喜,夫人存疑,她小心翼翼地守着每一条规矩,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只求能有一隅安稳,不再流离失所。她冒不起任何风险。
可是
赵姨娘那绝望的眼神,那颤抖的、抓住她手腕的冰冷得如同死人般的手,那一声声破碎的、来自一个母亲最深处的哀鸣,像一根根烧红的针,精准地刺破了她层层包裹的、用于自保的硬壳,触及了里面最柔软、也是最脆弱的地方。
她忽然想起了崔嬷嬷,想起了宫变那日,嬷嬷是如何用瘦弱的身躯挡住混乱,拼死将她推出宫门。
嬷嬷的眼神,也是如此绝望,却又如此决绝,只为给她挣一条生路。嬷嬷和她并没有血缘关系,却胜似她的生母。
她又猛地想起很久以前,在宫里那个寒冷的冬天,一个同样不得重视、生了重病的丫鬟,也是这般无人问津,最后悄无声息地死在了冰冷的榻上,被人用破席子一卷就拖走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那时的她还很小,只能远远看着,除了物伤其类的恐惧和深深的无力,什么也做不了。
而此刻,另一个生命正在眼前流逝,另一个母亲正在经历同样的绝望。
即便那是一位不受宠爱的庶出小姐,那也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啊。
怎能如此轻贱地被规矩和冷漠扼杀?
一种深切的、兔死狐悲般的寒意,裹挟着一丝残存的、几乎被她自己遗忘的恻隐之心,猛烈地冲击着她的理智。
那点微弱的善心和对生命消失的巨大恐惧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极其矛盾的、几乎让她窒息的冲动。
逢盈飞快地四下张望,庭院空寂,只有寒风刮过枯枝的呜咽。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破喉咙。
她看着赵姨娘那彻底崩溃、只剩下一丝渺茫希冀的眼神,看着老嬷嬷跪在地上无声磕头。
她猛地一咬牙,齿尖深深陷进下唇,尝到一丝血腥味。极快地、用几乎听不见的气音说道:“姨娘,您先回去,千万保重自己。奴婢试试看,但不敢保证成不成。”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做,只是在这一刻,无法硬着心肠说出那个“不”字。
那深埋的、对生命的最后一点敬畏和怜悯,战胜了恐惧。
赵姨娘眼中瞬间爆发出一点微弱的光,如同溺水之人终于抓住了一根稻草,哪怕那稻草纤细得随时会断。
她激动得浑身发抖,连连点头,还想说什么,却被逢盈用力抽回手,并用眼神急切地示意她快走。
赵姨娘明白了,死死捂住嘴,将那几乎冲口而出的感激和哀求咽了回去,被老嬷嬷搀扶着,一步三回头地、仓皇而又带着一丝微弱希望地离开了。
逢盈僵在原地,后背已被冷汗彻底浸透,冰冷的布料贴在皮肤上,激起一阵战栗。心脏狂跳得厉害,仿佛刚逃离了猎人的追捕。
巨大的后悔瞬间攫住了她,不该冲动答应的!她疯了吗?她有什么能耐?她连府门朝哪边开都差点忘了,如何能找来郎中?
接下来的半天,逢盈都是在极度焦虑和恐惧中度过的。
她心神不宁,擦拭栏杆时差点打翻水桶,被路过的李嬷嬷厉声斥责了几句。脑子里乱成一团麻,拼命想着办法,却一筹莫展。
傍晚时分,天色渐渐昏暗下来,寒意更重。逢盈鬼使神差地绕到了通往后院的那条僻静小路附近,她想看看情况,或许赵姨娘已经想到别的办法了?
恰好看到一个小丫鬟端着个水盆从后院那扇小门里出来,脸色惶恐,眼睛红肿。
逢盈认得她,是偶尔会来大厨房取饭的、伺候赵姨娘的那个小丫头,好像叫小穗。
逢盈鼓起平生最大的勇气,趁四周无人,快步上前低声询问:“小穗,小姐情况怎么样了?”
小穗吓得一个激灵,看清是逢盈,左右张望如同受惊的兔子,带着哭腔道:“逢盈,小姐…小姐好像不行了,烧得说胡话,浑身滚烫,刚才还抽了一下。姨娘哭得晕过去又醒过来,怎么办啊。呜呜…” 她不敢大声哭,只能压抑地抽噎。
逢盈的心彻底沉了下去,沉到了冰冷的海底。情况比她想象的还要糟糕百倍。
她脑中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叫嚣:得救人!得立刻找人帮忙!
可是找谁?
逢盈脑海中拼命搜寻着可能的救星,第一个浮现的身影,是大少爷周承宗。
是了,大少爷他是不一样的。
她想起他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温润,想起他递来冻疮膏时那双修长干净的手,想起他在回廊下那份沉稳而不失公道的姿态。
他与这府中大多数人的冰冷算计截然不同,那是一种自幼被严格规训出的、几乎成了本能的君子之风。
他定然不会忍心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妹妹,就这般无声无息地被病痛和冷漠吞噬吧?
然而,她要去哪里寻他?
他如同云端之上的人物,平日里不是被周老爷带在身边教导生意经,便是在外学习,行踪岂是她一个最低等的小丫鬟所能窥探的?
即便他在府中,也多半是在前院书房或他自己的院落,那些地方,岂容她随意闯入?
她连靠近他院门的资格都没有,更遑论要突破重重规矩和仆役的视线,将这等犯忌的事情捅到他面前去。
这刚刚燃起的、寄托于周承宗身上的一点微弱希冀,此刻显得如此遥不可及,如同镜中花、水中月,反而更深刻地照见了她自身的卑微与无助。
慌乱之下,她忽然想起前几日听小圆和其他小丫鬟偷偷议论,说后巷似乎有一家不起眼的小药铺,掌柜的有时会偷偷给府里一些不得脸、请不起正经郎中的下人看些小病。
或许…或许…
她知道这是在冒险,是在赌。
但后院的死寂像一把锤子砸碎了她的犹豫。
她趁着天色最后一点微光,府中各处开始点灯、人影杂乱之际,悄悄溜到通往厨房后院的一条堆放杂物的僻静夹道,她想看看能否从这里找到机会溜去后巷打听。
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不是办法的办法。
她心跳如鼓,呼吸急促,每一步都如同踩在烧红的炭火上,紧张地四下张望。
就在她屏住呼吸,伸长脖子试图寻找夹道尽头那扇小门的踪迹时。
一个冰冷、严厉,如同淬了冰的声音,在她身后骤然响起:
“逢盈!你鬼鬼祟祟在这里做什么!”
声音不大,却如同惊雷,炸得逢盈魂飞魄散,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瞬间冻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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