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螳螂
钟馗敏锐地感受到,茶馆里那些高谈阔论的笑声、茶碗碰撞的脆响、象棋落盘的动静,都在他们踏入的刹那,被一只无形的手压低了几分。几道目光从各个角落投来,像是黏在皮肤上的蛛丝,带着某种隐秘的审视。
他下意识地绷紧了肩膀,却被身边的阎王轻轻戳了一下,力道刚好让他回神。
“你现在是个凡人,别紧张。”阎王一脸轻松自若,装得倒是比他更像个普通人。
钟馗暗自腹诽:他堂堂驱魔真君,平日里都是鬼怪见了他绕道走,哪需要装什么凡人?但眼下任务要紧,他只得勉强调整步伐,佝偻着肩膀,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普通的中年男人。
茶馆里光线昏黄,木桌木椅泛着陈年的油光,空气里飘着劣质茶叶的苦涩和烟丝的呛味,与老式吊扇搅动的潮湿气流混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昏昏欲睡的沉闷氛围。
不少周围的老人都在这里喝茶聊天,打牌下棋,还有的三三两两围坐在一起,低声议论着什么。
柜台后面的老板——一个满脸横肉的中年男人,粗壮的手臂上纹着模糊的青龙图案,手里攥着块灰扑扑的抹布,擦拭着已经锃亮的玻璃杯,那双藏在厚重眼皮下的小眼睛却时不时瞟向他们。
“两位喝点啥?”老板的声音沙哑,像是被烟酒腌透了的嗓子。
阎王笑眯眯地走上前,手指在柜台上轻轻敲了两下:“来壶龙井,再整两碟瓜子。”
老板点点头,转身去泡茶,但钟馗分明看到,他借着倒水的动作,朝角落里某个茶客使了个眼色。
那个穿着藏青色半袖的中年人立即会意,端起茶碗慢悠悠地啜饮,目光始终黏在他们身上。
两神故意选在最热闹的一桌旁边坐下,钟馗嘴唇几乎不动:“有人在盯梢。”他的余光瞥见柜台后的布帘晃动,显然后面还藏着人。
阎王抓了把瓜子,嘴皮子灵活翻飞,嗑瓜子居然也不耽误说话:“咱们演一出戏,省得他们疑神疑鬼。”他随即提高了声音,“我主慈悲,带着老罗去享福了,可惜咱俩缘分没到,还得在这凡尘俗世中受苦几十载呐。”
钟馗会意,立刻配合着叹气,眼神黯淡得像个真正的失意中年人:“是啊,也不知道咱们何时才能脱离这红尘苦海呢?”
旁边桌的大爷原本正叼着烟打牌,听到这话,手里的牌顿了一下才丢出去,眼神悠悠地飘了过来。
阎王见鱼已上钩,继续唉声叹气。他端起茶碗抿了一口,差点丢掉表情管理——这茶比地府的过期茶还难喝,涩得他舌根发麻:“听说老罗临终前红光满面,像是得了大解脱,真是好福气……”
“你们认识老罗呐?”那大爷终于忍不住,凑过来低声问道。
钟馗故作迟疑地看了他一眼,含糊道:“我俩和老罗以前在市里见过一面,不算特别熟,您和他……”
大爷眼睛一亮,也顾不上打牌了,直接搬着椅子挪到了阎王这桌:“这几年市里头可没啥活动啊?恁俩啥时候跟他见过面?”
阎王见对方起了疑心,立即接过话茬:“他儿子结婚那会儿,我们在席上见着了,聊了几句,才知道他和我们一样,也是……”
他说着,做了个手势——是刚刚偷学其他茶客的,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像是捏住什么东西。
大爷被这通话骗得一愣一愣的,连连点头道:“中中中,俺姓赵,跟老罗都是搁这儿入的教,还是他给俺领进来的咧。恁俩瞅着不像本地人儿,以前咋没见过恁嘞?”
钟馗暗自松了一口气,知道蒙混过关了:“我们俩在市里入的教,不过这几年一直在外地跑生意,最近才回来,在老家住几天。”
赵大爷脸上露出热络的笑容,缺了颗门牙的嘴咧得老大:“今儿正好礼拜一,要不恁俩也来瞅瞅呗。虽说咱这小地方的聚会排场不大,可老少爷们儿都热乎!”
阎王心中一喜,真是刚瞌睡就有人递枕头!他压下嘴角的笑意,装作虔诚的样子连连点头:“那真是太好了,我们正说回来以后没地方聚会呢。”
赵大爷见两人答应得爽快,布满皱纹的脸顿时舒展开来。
他重重拍了拍阎王的肩膀:“那咱可说妥了啊,今儿个黑喽七点,还搁这茶馆儿,恁俩可甭来晚喽!”
钟馗点了点头,语气诚恳:“一定准时到,多谢赵大爷。”
赵大爷满意地笑了笑,随即走向另一桌,几个老人立即凑了过来。很快,那几双浑浊的眼睛齐刷刷转了过来,其中一个戴着老花镜的瘦高个还举起茶杯,冲他们遥遥示意。
钟馗低声道:“运气不错,这么快就找到线索了。”
阎王抿了口茶,语气中带着几分得意:“咱们可是‘实力演技派’。”
钟馗瞥了一眼窗外。阳光依旧明媚,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茶馆里的阴影似乎比别处更深一些,常年与鬼怪打交道的直觉在无声地发出警告。
晚上,六点五十分。
暮色中的老街巷终于安静下来,只剩下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阎王和钟馗隐去身形,站在茶馆对面的窄巷里,紧盯着茶馆门口。
钟馗一歪头:“大人,咱们是不是来得太早了?”
法会七点才开始,可两神六点半就已经站在这里观察了。
阎王点开手机的录音键,为一会儿的聚会做好了准备:“不早,正好看看他们搞什么名堂。”
茶馆门口站着个魁梧的汉子,双臂抱胸,肌肉将廉价汗衫撑出夸张的轮廓。信徒们陆续到来,走到门口时,低声说一句“我主慈悲”,那汉子便点点头,放人进去。
“看来这个教没什么门道,就是个草台班子。”阎王低声评价。
钟馗目光锐利,盯着那些鱼贯而入的信徒:“不过还是小心为妙。”
这群信徒看起来都不像什么好人,个个还印堂发黑,一脸死相,仿佛已经被某种不祥之物缠上。
六点五十七分,阎王和钟馗撤去隐身术,装作刚到的样子大步走向茶馆。赵大爷正站在门口张望,见到两人,立刻热情地迎上来。
“哎呦,可算来啦!”赵大爷拍了拍阎王的肩膀,转头对门口那魁梧汉子道,“这是搁市里头刚回来的,今儿个才参加!”
汉子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两人,最终点了点头:“进去吧。”
茶馆内,厚重的窗帘将外界的光线完全隔绝,茶叶的苦涩气味也被某种甜腻的熏香取代。昏暗的灯光下,信徒们面朝同一方向,安静坐着,偶有交谈,也是小声的交头接耳。
阎王和钟馗跟着赵大爷穿过沉默的信徒们,在角落里的一张空桌旁坐下。
一路穿行时,阎王已注意到,这个所谓“圣舍教”的信徒,有白发苍苍的老人,也有眼神阴鸷的年轻人,人数比他估计的还要多,几乎已经把茶馆挤满了。
赵大爷看了看手腕上那块老式手表,用气音说:“时间正好。”
话音刚落,一个身穿黑袍的人影从后厨迈着方步迈出。众人屏息凝神,个个伸长脖子,把虔诚的目光投在黑袍人身上。
黑袍人在一片空地站定,掀开兜帽。阎王这才看清此人的真面目——这人眉眼细长,脸是个倒三角,乍一看很是精明,可他偏偏摆出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嘴角含着悲天悯人的微笑,每个毛孔都透着香火熏染出的慈悲。
此人双手交叠于胸前,声音低沉又庄严:“我主慈悲。”
人们纷纷回应:“我主慈悲。”
黑袍人抬起双手,跟要指挥大家来首大合唱一样:“承蒙主的感召,信徒罗建伟已奉献出自己的精魂,前去圣地,与主同度欢乐时光,祝愿各位亦能早日前往圣地,永享极乐。”
听了这话,信徒们纷纷低下头,嘴里念念有词,阎王和钟馗细细一听,大家念叨的都是什么“长生”“保佑”之类的话,他俩便照猫画虎,跟着一通祈祷,中心思想便是自己非常虔诚,希望早日奔赴极乐之地。
等大家叨叨了一会儿后,黑袍人双手合十,郑重宣布:“今日法会开始——”
他沙哑的尾音在茶馆里激起回响,像是有无数个声音在暗处应和。
光影交错间,黑袍人的双手缓缓分开。两掌之中,一个拳头大小的红球陡然显现,整个屋子瞬间“红光满面”。那光芒不像寻常火光或灯光般温暖,照在人脸上时,竟让皮肤有轻微的灼烧感。
钟馗仗着自己个子高,又坐在角落,无人在意,便抬起头,越过无数低垂的脑袋,看清了红球的真容:那球体表面布满精细的纹路,像血管一般有规律地搏动。球体内部隐约可见粘稠的红色液体流动,在灯光下形成一个个微小的漩涡。
红光之中,信徒们动作异常整齐划一,双手交叉于胸前,拇指抵住眉心,开始齐声诵念经文,连语调高低都分毫不差。
罗建伟的笔记本上有这段经文,但他可能是文化水平不高,所有经文都是用拼音标注的,阎王和钟馗只能跟着读音生搬硬套地背,也不知道在旁人听来,他们的经文会不会像中国式英语那样别扭。
阎王嘴上重复着拗口的咒文,手上则暗中运转灵力,感知着周围的能量波动。没过多久,他就感受出来了,所有人的生命力正化作丝丝缕缕的红光,汇入那颗红球。而随着能量涌入,红球已亮得如同熔炉里的铁水。
“这经文不对劲。”在一片吱吱嗡嗡的诵经声中,钟馗借着低头的动作对阎王低语,“上面那个黑衣服是狐妖,但他们念的这玩意儿不像狐妖自己的语言。”
现在的妖都这么厉害了?巧立名目,创立个什么教派,还算是他们的经典骗局,怎么连语言都能另立门户了?
看阎王半天不吭声,钟馗用手肘轻轻捅了捅他:“要不属下现在就上去拿下这狐妖?”
阎王摇了摇头:“依本王看,都能自创语言了,说明这个教运作完善,图谋不小。先放只追踪虫,看看他背后还有谁。”
追踪虫是太上老君诸多发明之一,通体透明,能自动隐形。这玩意儿虽然听起来像是什么偷窥狂专用道具,但在办案时确实好用——只要在一个人身上放好追踪虫,就能通过另一只追踪虫,实时窥探那人的行踪,比人间的监控还高级。
钟馗一听,这是要放长线钓大鱼,便从腰包中掏出一只追踪虫,借着擦汗的动作伸手一送。
虫子振翅无声,悄然飞向黑袍人。
在一帮低头念经的信徒中,钟馗和阎王的交头接耳还是太过显眼。眼见黑袍人谴责的目光冲这边扫来,钟馗连忙瞄了一眼身旁狂热的赵大爷,迅速调整面部肌肉,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和其他信徒一样疯癫。阎王则刻意提高了声音,背经文背得摇头晃脑,格外起劲。
黑袍人皱了皱眉,将注意力转回红球。
当红球的光芒达到顶峰时,追踪虫终于从无数信徒的缝隙间穿过,贴上了黑袍人的衣角,钻入布料褶皱深处,消失不见。
法会结束后,茶馆内的红光渐渐消散。信徒们神情恍惚,眼窝深陷,拖着沉重的步伐,三三两两地离开。
阎王和钟馗与赵大爷寒暄几句后,借口有事,也匆匆离开了。
转过几条街巷,确认无人跟踪后,阎王抬手一挥,绿光闪过,两神的身影瞬间消失。
回到地府,阎王随手从廊柱阴影里揪出个正打瞌睡的小鬼,把另一只追踪虫拍在他怀里:“去吧,皮卡丘!给本王盯紧了,有动静随时来报!”
小鬼睡眼惺忪地捧着虫子,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阎王一个响指送出了大殿。
随后,他一把拉过另一个当值的鬼吏:“把咱地府的几位判官、牛头马面、黑白无常都请来!要快!”
不消半盏茶的功夫,众神陆续到齐。
阎王从兜里掏出手机,按下播放键,诡异的诵经声顿时在厅内回荡。但把录音翻来覆去地放了五遍,还是没谁能听出来这到底是念叨的啥。
“停停停!”白无常拍案而起,“这调子我好像在哪里听过!”
阎王一个鲤鱼打挺坐直身子:“快说说!”
白无常一本正经地捋了捋长舌:“好像是……去年孟婆喝醉时哼的小曲儿?”
“噗——”阎王一口茶水喷了出来,“你这记性……要不要现在去找孟婆对峙啊?”
马面笑出了声:“她要是知道自己熬汤时哼的歌被当成邪教咒语,怕是要把整锅汤都扣你头上!”
魏征重重咳嗽一声:“肃静!”他转向一直沉默不语的陆之道,“陆判官可有见解?”
阎王也伸长了脖子,目光灼灼地盯着陆之道。虽然这位判官平日里十句话里有九句半都是废话,但论起博学多才,他绝对是地府第一。
然而,即便是陆之道引以为傲的博学,在此时也失去了影响力。他翻遍了记忆里的古籍秘录,却始终找不到与之匹配的语言体系。
最终,陆之道蔫蔫地说:“如果妖族和方言都对不上,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这不是我们本土的语言。”
魏征神情严肃了起来:“如果是这样,就麻烦了。”
他捋了捋胡须,沉思了一会儿,对阎王说:“烦请大人向天庭禀报此事,这件事可能牵涉到古代神族或是其他地区的神族,已经超出地府的能力范围了。”
阎王愣了一下:“为什么?”
魏征板着脸摆了摆手:“这些都是上一代神费尽心力想要埋藏的秘密,知道得少点对地府有好处,不然只会召来杀身之祸。”
殿内鸦雀无声,连最聒噪的陆之道都紧紧闭上了嘴巴。只有那部手机还在不知疲倦地播放着诵经声,在寂静的大殿里显得格外刺耳。
阎王手中的朱砂笔在案几上滚了半圈,最终静止在那滩未干的墨渍旁。
他从小在天庭长大,虽然大部分时间都爱玩爱闹,但该学的东西也没落下——至少每次太白金星抽查时,他都能把《天规》背得一字不差。
此刻他却觉得,那些背得滚瓜烂熟的典籍里,或许藏着无数自己从未真正读懂的机锋。
《天庭志》中,工笔描绘的神权交接场景历历在目:伏羲执圭,女娲捧璧,将象征权柄的玉简郑重交给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画中每位神祗的面容都安详平和,当时授课的太白金星还特意强调:“此乃三界典范,万世楷模。”
这些年来,从未听说两代神族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若真要说有什么异常,或许就是第一代神族退隐得太过彻底。上次蟠桃会,伏羲的座位一如往常地空着,女娲娘娘更是连补天庆典都只派了尊泥塑分身出席……
这件事决不能就此罢休。
虽然阎王在这地府工作没多久,但凭着之前在天庭生活的经验,阎王深知,越是遮遮掩掩的东西,背后越有大事。
就在这时,负责看守追踪虫的小鬼匆匆赶来,跪地禀报:“大人,那狐妖去了一处废弃学校,似乎在和上级联系。”
阎王从椅子上弹起来:“崔珏,快,咱们去人间走一趟!”
崔珏早已习惯自家上司的风风火火,利落地将判官笔别进腰带,又迅速检查了勾魂索和隐息符——三百年前某次贸然行动导致恶鬼逃窜的教训,他可不想再领教一遍。
魏征急步上前,宽大的官服袖摆像一堵墙,挡住了阎王的去路:“阎王大人三思!若真涉及……”
“魏判官啊,”阎王却一侧身躲开魏征的拦截,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正因为可能涉及上古,才更要去看看。本王最大的优点,就是好奇心特别重。”
崔珏已经整装完毕,闻言忍不住小声嘀咕:“这明明是缺点吧……”
“走啦走啦!”阎王一把拽住崔珏,“再晚就赶不上好戏了!”
两神风风火火地冲出阎罗殿,沉重的殿门“砰”一声关上,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
魏征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长叹一口气,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块龟甲——那是老阎王留给他的信物。
他低头看去,只见龟甲上“咔嚓”一声,裂开了一道细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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