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形病毒

　　昨夜辗转反侧，史青忠的名字在耳畔反复回响，搅得心神不宁。
　　次日清晨踏入办公室，阳光已铺满窗台，与前几日的阴郁沉闷截然不同。室内光线明亮，尘埃在光柱中清晰可见，仿佛整个世界都被调高了饱和度，显出一种近乎失真的明媚。
　　我刚坐下，还没来得及整理思绪，敲门声便响了起来。
　　是庞焕。
　　我以为他未从昨日的情绪波动中平复，前来寻求进一步的安抚。
　　“夏老师，我想和您说件事。”他的声音比昨日更低沉，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郑重。
　　说实话，我的大脑还在被梁绵伏那支录音笔里的冰冷声音占据，嗡嗡作响，此刻面对庞焕这个关键却又复杂的突破口，实在感到有些心力交瘁。
　　“你说。”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话语先于思考脱口而出。
　　然而，话音刚落，庞焕却陷入了沉默。他抿紧嘴唇，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校服裤缝。
　　我压下心中的疲惫，尽量让声音显得温和：“嗯？怎么了？有什么顾虑吗？”
　　他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小心翼翼和挣扎：“老师……如果我说了别人的私事，您……您会说出去吗？”
　　我微微一怔——原来是寻求免责声明。
　　我立刻正色道，语气清晰而肯定：“庞焕，放心。我的工作有严格的保密原则。只要你不明确表示或暗示你会伤害自己、伤害他人，或危害社会安全，你在这里所说的一切，都将是绝对的秘密，止于我耳。”
　　他像是开玩笑又像是试探地追问了一句，声音更轻：“那……如果是校长来问呢？”
　　“就是教育局长来都一样。”我斩钉截铁地回答。
　　这个承诺似乎卸下了他最后的防备。
　　他深吸一口气，起身自觉地将办公室的门关严，然后重新坐回我对面的椅子，双手紧张地交握在膝盖上。
　　“老师，”他开口，声音带着颤抖，“其实……我很喜欢于渊。”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
　　他说得淡然，但脸颊却不受控制地迅速漫上一层明显的潮红，连耳根都透出粉色——这才是提起隐秘情愫时该有的、真实的生理反应。相比之下，史青忠那次提及“恋爱”时的冷静从容，此刻在我心中更确凿地打上了“谎言”的标签。
　　我内心吃惊不小。眼前的庞焕与昨天那个腼腆、慌张、甚至有些怯懦的男孩判若两人。是谁影响了他？还是经过一夜的挣扎，他终于决定坦诚？从他现在这紧张却又坚定的神态来看，并不像在撒谎。这突如其来的坦白，让我不由得谨慎起来。
　　“等等，”我下意识地追问，几乎忘了此刻更应扮演倾听者而非审视者，“我记得你昨天描述的你们之间的关系，感觉……似乎并不是你现在说的这样。这中间是发生了……”
　　话一出口，我就意识到可能过于直接了。
　　果然，庞焕的脸瞬间涨得更红，连脖颈都红了，一条腿开始不受控制地快速抖动起来，显露出极大的窘迫和被戳破的慌乱。
　　我立刻软化语气，身体微微前倾，传递出安抚：“没事没事，庞焕，别紧张。你说，按你想说的说，老师相信你。” 我必须先重建他的安全感。
　　他深吸了几口气，努力平复呼吸。
　　“上学期，老师把我俩安排成了同桌。那时候……林敏和我们关系也挺好的。”他语速较快，叙述有些跳跃和混乱，缺乏条理，但这恰恰显得真实——情感压倒了逻辑。
　　“于渊的性格……其实是有点强势的，所以反而和林敏那种比较软和的性格合得来。不过不了解她的人，会觉得她是在逞强，爱出风头……但其实不是的。”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维护的急切又像是‘只有我读懂了她’的骄傲，“我很欣赏她那种……有点不顾一切的韧劲。做什么都非要做到最好。”
　　这与我所了解的那个成绩优异、近期却状态失常的于渊形象是吻合的。我没有打断他追问昨天为何隐瞒，只是专注地倾听，保持沉默的包容，是此刻最好的引导。
　　“不过她有时候……也确实太要强了。”他话锋一转，“上学期有个生物竞赛，她是咱们班生物第一名，就去参加了。后来拿了个一等奖回来……我当时特别为她高兴。”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可能就是……慕强心理？那时候就对她有点崇拜……当时还没意识到是喜欢。在我眼里，她特别冷静，做生物题看起来需要耐心，但其实像遗传题那种，更需要很强的逻辑，她就能那么条理清晰地推出来，我很佩服她。”
　　他的回忆为我勾勒出一个更立体、更有生命力的于渊形象——聪慧、好强、充满锐气。
　　“但是后来……我发现她那么拼，好像是有原因的……”庞焕的语速慢了下来，声音转得有些惆怅在里面，几次停顿显然是带入了情绪，“那次得的奖状，我后来想找她借来看看……她却很……很漫不经心地说，早被弟弟撕掉了……说完这个，她……她突然就哭了……”
　　奖状被弟弟撕了？我的神经瞬间绷紧，一个模糊的猜测浮上心头：于渊的家庭是否存在问题？重男轻女？结合她那份超乎常人的“好强”和“冷静”，这确实很像一种源于早期情感忽视或打压而形成的心理防御——通过极致的学习成就来获取关注和认可，内在却可能极度脆弱。如果真是这样，她的崩溃和死亡，绝不可能仅仅是日积月累的压抑，必然有一个更激烈、更直接的导火索。
　　眼看庞焕的情绪也随着这段回忆低沉下去，眼眶微微发红，我适时地轻声引导：“她为什么哭……你知道吗？或者，她后来有说过什么吗？” “她……我……老师，”庞焕的话语变得支离破碎，带着难言的涩意，“她是姐姐……所以家里就……”
　　足够了。
　　他的神情和这破碎的词语，已经足够证实我的猜测。“重男轻女”——这个关键词沉重地落在我心里。这是一个极其重要的背景信息，很可能直指于渊内心痛苦的根源。
　　“我明白了，庞焕。”我温和地打断他，不需要他再艰难地复述那些可能更伤人的细节。
　　我递给他一杯水，“这个情况我很理解。那……你们这学期，在她……出事前几天，还有过交集吗？” 庞焕接过水杯，手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他明显变得更加慌张起来，眼神躲闪。
　　“老师……其实昨天，我没说完……”他声音发紧，“跳楼的前一天……她和史青忠……在五楼吵过一架……很激烈。好像……是关于林敏的。她们以前玩得挺好……史青忠可能……知道些什么。”
　　庞焕的话和录音笔里的信息重合，庞焕的供述，为那段模糊的录音提供了至关重要的背景和佐证，但一个疑问也随之浮现：庞焕为何突然选择在今天和盘托出？甚至不惜暴露自己昨天的谎言？仅仅是出于对于渊的情感？还是……他看到了梁绵伏的动作，感到了压力，或是被什么人点拨？他对于渊的情感流露不像作假，但这突如其来的“诚实”背后，动机似乎并不单纯。
　　我按捺住心中的波涛汹涌，继续与他交谈了片刻，主要目的是安抚他的情绪，确保他能相对平稳地去面对接下来的课程。
　　直到他离开，办公室里重新恢复寂静，我才缓缓靠进椅背。
　　阳光依旧明媚，却仿佛失去了温度。
　　我忽然意识到，庞焕这番看似坦诚的告白，其最终指向，似乎异常清晰——他急切地，几乎是刻意地，将我的视线引向了史青忠。
　　他只想让我去找史青忠。
　　而这本身，就是一个值得深究的信号。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