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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可贴的黏性与未干的水泥
第八章创可贴的黏性与未干的水泥
派出所的走廊比陈阳想象的更臭。消毒水混着汗味,黏在七月的空气里,像块没洗干净的抹布。他攥着那张印着"故意伤害罪"的通知单,指腹把纸边磨出毛边,听见调解室里传来大舅的嚎叫:"我没打他!是他先骂我穷鬼的!"
"陈先生,这边请。"穿警服的小姑娘领着他往里走,警号末尾是"0716",和今天的日期一样。调解室的铁门上有道凹痕,像被人用拳头砸过,漆皮剥落处露出锈迹,红得像血。
大舅坐在桌对面,半边脸肿着,嘴角的血痂黏着胡茬,眼神却依旧横:"小阳,你来得正好!赶紧给我弄出去,这破地方待久了要发霉!"
"对方要多少赔偿?"陈阳没看他,盯着桌上的搪瓷杯,杯底沉着圈褐色的茶垢,像幅没画完的地图。
"三万!"大舅突然拍桌子,搪瓷杯跳起来撞在墙上,"他讹人!就擦破点皮,医院检查费才八百!"
"人家眼镜碎了,镜片划到脸,缝了七针。"旁边的民警翻着卷宗,笔尖在纸上划出沙沙声,"还有店里的监控,你确实先动手掀了柜台——陈先生,你舅这情况,要是对方不谅解,可能要走刑事程序。"
陈阳的后槽牙咬得发酸。他摸出手机,通讯录里"亲戚"那一栏空荡荡的,只有小姨的号码,还是去年春节群发祝福时存的。他走到走廊尽头打电话,风从半开的窗户灌进来,吹得他胳膊上的伤口隐隐作痛——早上被光伏板划的,创可贴被汗浸透,边角卷成了小喇叭。
"喂,小姨。"他的声音有点哑,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钢管。
"小阳啊?"小姨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迷糊,背景里有麻将牌的碰撞声,"你妈刚给我打电话了,你大舅那事......"
"需要三万块赔偿。"陈阳打断她,手指抠着墙皮,"家里实在拿不出,您能不能......"
"不是小姨不帮你。"麻将声停了,小姨的声音压低了些,"你知道你小姨父那脾气,上次你表哥结婚借的钱还没还呢......再说你大舅那是无底洞,填不满的......"
电话那头传来小姨父的吼声:"跟他费什么话!他家的事少掺和!"接着是忙音,短促得像记耳光。
陈阳靠着墙滑坐到地上,后脑勺磕到消防栓,咚的一声闷响。走廊里的吊扇转得慢悠悠,把臭味扇过来又扇过去。他想起小时候,小姨总偷偷塞糖给他,水果硬糖,橘子味的,含在嘴里能甜一下午。现在糖吃完了,甜味也蒸发了。
"需要帮忙吗?"0716号民警递来瓶矿泉水,瓶盖没拧紧,水顺着瓶身流到他手背上,凉丝丝的。
"谢谢。"陈阳拧开瓶盖灌了两口,水顺着喉咙往下滑,却压不住烧心的慌。他看着调解室的门,大舅还在里面骂,骂对方黑心,骂警察偏袒,骂这个世界没一个好人——唯独没骂他自己。
手机突然震动,是张磊发来的微信:"阳哥,我刚跟我妈吵翻了,她把我卡冻了,就剩这两千块,你先拿着。" followed by 一个转账截图,备注是"修阳台的钱"。
陈阳盯着那串数字,眼眶有点热。他回了个"谢了",没点收款。张磊比他还难,昨天说的物流公司最终没去,现在还在网吧打零工,通宵通得眼底青黑像涂了眼影。
"对方同意调解了。"民警推门出来,手里捏着张和解协议,"三万块,今天付清,这事就算了。"
陈阳站起来时腿麻了,踉跄了一下。他摸出钱包,把那三张皱巴巴的百元钞抽出来,又翻出社保卡——里面有去年没花完的医保余额,两千七。凑在一起,还差两万四。
"能不能宽限两天?"他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叫,"我一定凑齐。"
民警没说话,指了指墙上的标语:"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陈阳的目光落在调解室的玻璃窗上,大舅正对着他挤眉弄眼,嘴型在说"找你妈要"。他突然想起阳台那道新补的裂缝,堵漏王还没干透,像道没愈合的伤口。
"我再想想办法。"他抓起钱包往外走,胳膊上的创可贴彻底掉了,伤口沾了灰,红得刺眼。
周启悦发现光伏板支架歪了时,林景逸正在量角度。他蹲在脚手架上,蓝色安全帽遮住半张脸,只露出抿紧的嘴唇,卷尺从指间溜出去,在阳光下划出道银弧。
"偏差3.5度。"他报出数字时,指尖在平板上飞快计算,"会导致组件受力不均,长期可能引发结构性断裂。"
周启悦的指甲掐进劳保鞋的鞋带。这双陈阳给的胶鞋,鞋底纹路里还卡着工地的沙砾,走在钢管上咯吱响。她看着支架固定处的水泥,新抹的,还泛着潮气,却已经裂了道细缝——是昨天陈阳修漏水时撬地面导致的?
"王经理的施工队太业余了。"林景逸站起来,安全帽蹭到防护网,落下阵灰,"我早说过不能用这种散工,他们连基本的承重计算都不会。"
周启悦没接话,目光越过脚手架往下看。老小区的晾衣绳上挂着褪色的床单,风一吹像面面破旗,其中条蓝白格子的,边角绣着朵歪歪扭扭的月季——是陈阳家的,昨天他妈收衣服时她见过。
"要不要找建筑队重新评估?"林景逸顺着她的目光往下看,眉头皱得更紧,"这栋楼的墙体老化严重,强行安装可能......"
"我知道个人。"周启悦突然开口,声音有点飘,"他可能懂这个。"
林景逸的镜片反射着阳光,看不清表情。"谁?"
"修漏水的那个住户。"周启悦踢了踢脚下的沙砾,"他说他爸以前是建筑队的,跟着学过。"
林景逸沉默了几秒,突然笑了,是那种很淡的笑,像冰面裂开条缝:"你很信任他?"
周启悦的脸有点热。她想起昨天陈阳填缝时的样子,手指粗糙却稳,每块堵漏王都塞得严丝合缝,像在对待什么精密仪器。"他看起来......很靠谱。"
"我去叫他。"林景逸转身就走,步伐快得有点反常。周启悦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发现他的白衬衫后背,洇着片深色的汗渍,形状像只张开的手。
陈阳正在给楼下的女人补天花板。石膏粉调得稀了,抹上去总往下掉,像淌眼泪。他蹲在人字梯上,听见楼下有人喊"陈阳",声音有点耳熟,探头一看,是昨天那个戴眼镜的男人,站在单元门口仰头看他,眉头皱得像打了个结。
"有事?"陈阳手里的抹子没停,石膏水顺着墙壁往下流,画出道歪歪扭扭的线。
"周经理找你,关于光伏板支架的事。"林景逸的声音没起伏,像在念说明书,"她说你懂建筑结构。"
陈阳的手顿了顿。石膏粉在桶里沉下去,露出水面的抹子把手上,缠着圈纱布——早上在派出所蹭破的,没创可贴了,就撕了块口罩布缠上。
"我不懂什么光伏板。"他继续往墙上抹石膏,"我就会补补漏,刷刷墙。"
"她在上面等你。"林景逸没走,掏出手机晃了晃,屏幕上是周启悦的微信头像,片绿油油的绿萝,"说很着急。"
陈阳看着那片绿,突然想起小时候在阳台种的月季。他妈总说:"花要见光才能活。"可后来阳台漏雨,那些花没多久就枯了,根烂在土里,像团发臭的棉絮。
"等我十分钟。"他把最后一块石膏抹平,从梯子上下来时差点踩空,林景逸伸手扶了他一把,掌心的温度透过纱布传过来,有点烫。
周启悦在脚手架上数光伏板的块数时,听见劳保鞋的噗噗声。陈阳站在下面,工装裤膝盖处沾着白灰,像落了只鸽子,胳膊上的纱布渗出血迹,红得扎眼。
"哪里歪了?"他仰头看她,阳光从他身后照过来,把他的影子投在支架上,像块没切割的钢板。
周启悦往下扔了根测绳:"从这到地面的垂直距离,差了七厘米。"
陈阳接住绳子,指尖在刻度上掐了掐。"不是支架歪了。"他突然说,往墙根走了两步,用脚踢了踢地基处的水泥,"是这面墙往外鼓了,老房子都这样,地基沉降导致的。"
林景逸的脸色变了:"不可能,我们进场前测过沉降系数,在安全范围内。"
"安全范围是死的,墙是活的。"陈阳蹲下去,手指抠着墙根的裂缝,"你看这缝里的土,是新掉下来的,说明还在沉降。光伏板那么沉,再往上装,迟早把墙压塌。"
周启悦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想起方副董在董事会上说的"老楼承重不足,强行施工就是拿人命开玩笑",当时只当是故意刁难,现在看来......
"那怎么办?"她的声音有点发紧,劳保鞋在钢管上蹭了蹭,"能加固吗?"
陈阳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得打膨胀螺栓,往墙里嵌三米深的钢筋,再灌混凝土。但这栋楼是砖混结构,怕震,动静不能太大。"
"这需要专业施工队。"林景逸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亮起来,"我认识家加固公司,他们有微型液压设备,可以做到无震动施工。"
"多少钱?"陈阳突然问,把测绳扔回给周启悦,绳子划过她的手背,带着点他手上的石膏粉,凉丝丝的。
林景逸报了个数,周启悦的呼吸顿了顿——差不多是大舅那笔赔偿款的一半。她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方锐霆早上发来的消息还没回:"支架问题解决了吗?下午法务部要过项目风险评估报告。"
"太贵了。"陈阳蹲下去,从工具箱里翻出根废钢筋,往墙缝里捅了捅,"其实不用那么麻烦,找几根工字钢焊个托架,一头固定在楼板上,一头撑住支架,花不了多少钱。"
林景逸的眉头皱得更紧:"工字钢的承重系数......"
"我爸以前在工地上这么干过。"陈阳打断他,钢筋在墙缝里转了圈,带出些碎砖渣,"老楼的楼板是现浇的,比现在的预制板结实,撑这点重量没问题。"
周启悦看着他专注的侧脸,突然想起昨天他填缝的样子。他的手指很粗,指甲缝里嵌着灰,却比任何精密仪器都准,堵完的裂缝真的没再漏水。
"就按他说的做。"她突然开口,看向林景逸,"你出图纸,我联系钢结构厂,今天必须焊好托架。"
林景逸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推了推眼镜:"我去算参数。"转身走的时候,脚步有点急,差点被脚手架的钢管绊倒。
陈阳还在研究墙缝,手指在砖面上敲来敲去,发出笃笃的响,像医生在听诊。"这墙是37墙,实心的。"他抬头看周启悦,眼里有光,"托架焊在第三层砖缝里,保准结实。"
周启悦突然笑了。风从他身后吹过来,带着老小区特有的煤炉味,混着他身上的汗味,竟不觉得难闻。她从口袋里掏出片创可贴,是早上陈曦塞给她的,草莓味的,包装上印着只兔子。
"给你。"她扔过去,创可贴在空中翻了个跟头,正好落在他手里,"比纱布管用。"
陈阳捏着那片粉嫩嫩的创可贴,突然想起小时候摔破膝盖,他妈也是这样给他贴创可贴,总是选带图案的,说"好看的伤口好得快"。他的耳根有点热,低头往胳膊上缠纱布的手慢了半拍。
"谢了。"他把创可贴塞进口袋,金属拉链划到手指,疼得他龇牙咧嘴。
周启悦没忍住笑出声。阳光落在她的睫毛上,像撒了把金粉,陈阳突然觉得,这片绿萝似的姑娘,笑起来比阳台漏雨前的月季还好看。
"对了。"她突然想起什么,从包里掏出个信封,"这是劳保鞋的钱,还有......谢谢你的建议。"
信封里是两张百元钞,夹着张便签,是她的字迹:"寰宇集团采购部缺个临时工,负责仓库盘点,日结,管午饭——如果你需要的话。"
陈阳捏着信封,纸很薄,却像块烧红的烙铁。他想起派出所那道生锈的铁门,想起张磊那两千块的转账,想起他妈昨晚偷偷抹眼泪的样子——她枕头底下藏着张存折,余额只有三位数。
"我考虑考虑。"他把信封塞进裤兜,拉链拉得飞快,像怕被人看见。
周启悦没再问。她看着他收拾工具箱,动作麻利得像在赶时间,突然想起0716号民警说的"三万块,今天付清"。她摸出手机,给方锐霆回了条消息:"支架问题已解决,风险评估报告下午三点前给您。另外,想申请笔应急资金,用于临时加固工程,金额约一万五。"
发送键按下去的瞬间,陈阳背着工具箱往单元门走,经过楼下那盆绿萝时,脚步顿了顿,伸手轻轻碰了碰新抽的嫩芽,像在碰什么易碎的宝贝。
张磊找到陈阳时,他正在小区门口的五金店焊托架。店主的电焊机嗡嗡响,蓝色的火花溅在他胳膊上,他没躲,只是盯着焊接口的熔池,像在看什么稀世珍宝。
"钱凑着了?"张磊把个牛皮纸袋往他工具箱上一放,里面的硬币叮当作响——是他从网吧收银台换的零钱,皱巴巴的纸币上还沾着薯片渣。
陈阳的焊枪没停,火星子在他脸上跳,映得他眼底发红。"还差一万。"他关掉焊机,空气中弥漫着股铁锈烧糊的味,"刚接了个活儿,寰宇集团的仓库盘点,日结两百。"
张磊的脸沉下去:"你疯了?那可是寰宇!上次我去面试,保安看我的眼神都像看贼......"
"管他呢。"陈阳拿起根焊好的托架,往地上顿了顿,声音闷得像打雷,"能挣钱就行。"
他把托架放进蛇皮袋,袋子上印着"盛阳光伏"的字样——早上在工地捡的,扔了可惜,装东西正好。张磊看着那几个字,突然想起什么:"哎,我昨天听网吧的人说,盛阳光伏的老板跑了,欠了一屁股债,好像还跟寰宇的一个副总有关......"
陈阳的动作顿了顿。他想起周启悦那片草莓创可贴,粉色的兔子在阳光下泛着油光,突然觉得嘴里发苦,像吞了把焊渣。
"走了。"他扛起蛇皮袋往寰宇大厦走,托架的棱角硌着肩膀,像扛着块没凉透的烙铁。张磊跟在后面,絮絮叨叨地说他妈又来电话了,说老家的公务员岗位开始报名了,这次给加了五分笔试优惠。
陈阳没接话。他看着寰宇大厦的玻璃幕墙,周启悦就在18楼,她的绿萝应该正对着太阳,新抽的嫩芽在风里晃啊晃,像在朝他招手。
仓库在地下室,潮湿得能拧出水。周启悦的助理小陈领着他往里走,货架上的光伏板堆得像座山,每块板上都贴着标签:"盛阳光伏,型号SY-003,检测合格"。
"周经理说让你随便看,主要盘数量。"小陈递给他个扫码枪,塑料壳上还沾着奶茶渍,"她在楼上开项目会,估计要很晚才下来。"
陈阳握着扫码枪,指尖在扳机上悬了悬。他想起张磊说的"盛阳光伏老板跑了",想起周启悦那片创可贴,想起大舅在调解室里的嚎叫,突然觉得这仓库像个巨大的陷阱,四壁都在往中间挤,要把他压成块肉饼。
扫码枪滴的一声响,扫过块板的标签。屏幕上跳出串数字:"SY-003,数量156,备注:边缘隐裂,待销毁"。
陈阳的呼吸顿了顿。他拿起那块板,对着应急灯的光看,果然在边角处发现道细缝,和早上在工地碎掉的那块一模一样。他突然想起周启悦说的"绝缘层,比你这堵漏王靠谱",嘴角扯出个苦笑——再靠谱的东西,也经不住人心的裂缝。
他掏出手机,给张磊发了条微信:"帮我查下盛阳光伏的老板,叫王什么来着?"然后举起扫码枪,对着那块板又扫了一次,这次备注栏里,他手动输入了一行字:"隐裂板数量异常,疑似被重新包装入库"。
地下室的灯忽明忽暗,像谁在眨眼睛。陈阳看着那行字,突然觉得胳膊上的伤口不疼了,草莓创可贴的黏性透过纱布渗进来,带着点甜丝丝的味,像小时候吃过的橘子硬糖。
他不知道周启悦会不会看到这条备注,但他知道,有些裂缝不能堵,得让光照进来才行。就像阳台那道新补的缝,他特意没抹太厚的水泥,等干透了,说不定能透点阳光进来——也许,那盆枯了的月季根,还能再发次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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