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相非

作者:草阳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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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潜磷


      沈彻道,“这些谣言,会不会影响到您?”

      安晏转过身,看着他,忽然笑了:“这点风浪,还奈何不了本王。倒是你,禁足的日子,想明白了些什么?”

      沈彻低下头,认真地想了想:“儿臣明白了,行事要谨慎,不能冲动。还要……学会忍。”

      “还有呢?”安晏追问。

      沈彻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儿臣还明白了,在这宫里,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

      安晏的眼神深了深:“看来,这三个月没白过。”

      他走到书桌前,拿起沈彻临摹的字,看了看:“字有进步。只是,还少了点东西。”

      “少了什么?”沈彻问。

      “少了点锋芒里的收敛,刚硬中的柔韧。”安晏放下字,“就像这江南的烟雨,看似柔和,却能穿透坚硬的岩石。”

      沈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明日起,禁足解除。”安晏忽然道。

      沈彻愣了一下:“不是说要禁足三个月吗?这才一个多月……”

      “事出有因。”安晏道,“下个月是先帝的忌辰,要去皇陵祭拜。圣上让你也一起去。”

      去皇陵祭拜?沈彻有些意外。先帝的忌辰,向来只有皇室宗亲才能去皇陵祭拜,他一个罪臣之子,又是安晏的养子,怎么会被允许去?

      “圣上……为何会让儿臣去?”沈彻不解。

      “或许是想让你认认祖,归归宗吧。”安晏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毕竟,你身上也流着皇家的血。”

      沈彻愣住了。他知道自己的生母曾是先帝的宫女,却没想到……

      “义父,这……”

      “去不去,由不得你。”安晏打断他,“这是圣上的旨意。”

      沈彻沉默了。他知道,这又是一场算计。圣上让他去皇陵祭拜,是想向世人表明,他承认了自己的身份,也是在试探安晏的反应。

      “儿臣……遵命。”他低声道。

      安晏看着他,忽然伸出手,轻轻抚了抚他的头发。他的动作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
      先帝的忌辰在暮秋。车驾从京城出发时,道路两旁的梧桐叶已经黄透了,风一吹便簌簌落下,像一场连绵的金雨。

      沈彻坐在安晏身边的马车里,车厢宽敞,铺着厚厚的锦垫,却依旧挡不住窗外的寒意。他穿着一身素色锦袍,领口绣着暗纹的云鹤,是安晏特意让人备的——既符合祭典的肃穆,又不失身份。

      安晏闭目靠在车壁上,玄色衣袍的领口松着,露出一截清瘦的脖颈。车轱辘碾过石子路,发出规律的颠簸,他却仿佛毫无所觉,呼吸平稳得像睡着了。

      沈彻看着他的侧脸,烛光下总是显得冷硬的线条,在天光里柔和了许多。这一个多月的禁足,他其实见过安晏几次,有时是深夜来送几本孤本,有时是清晨来看看他临摹的字,话不多,却总能在他蹙眉时递上一盏温热的参茶。

      “在想什么?”安晏忽然睁开眼,目光落在他脸上,带着几分刚睡醒的慵懒。

      沈彻回过神,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盘扣:“在想……皇陵是什么样子。”

      “没什么特别的。”安晏的声音还带着一丝沙哑,“石人石马,青砖红墙,比宫里更冷清些。”

      他顿了顿,又道:“到了那里,少说话,多看着。皇室的规矩多,别出岔子。”

      “儿臣记下了。”沈彻点头。

      车窗外的景象渐渐荒凉起来,农田变成了荒野,偶尔能看见几座孤坟,在秋风里沉默地卧着。沈彻忽然想起沈家的祖坟,在城郊的乱葬岗附近,当年出事时,连块像样的墓碑都没有。

      心口微微发闷,他转过头,看向安晏。对方又闭上了眼,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神情难辨。

      “义父,”沈彻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您说……我生母她,当年是个什么样的人?”

      安晏的眼睫颤了颤,没立刻回答。车厢里只剩下车轮滚动的声音,沉闷得让人心慌。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得像埋在土里的古玉:“她……很爱笑。”

      这三个字很轻,却像一块石头投进沈彻的心湖。他想象不出那个生下自己的女人笑起来是什么样子,只觉得那笑容一定像春日的阳光,能驱散所有的寒意。

      “她是先帝的宫女,”安晏继续说,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故事,“性子烈,眼里容不得沙子。当年因为顶撞了贵妃,被打发到浣衣局,没多久就病死了。”

      沈彻攥紧了手,指甲嵌进掌心。病死了?他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若是普通宫女,安晏怎么会记得这么清楚,又怎么会在沈家出事时,特意救下自己?

      “她和您……”沈彻想问什么,却被安晏打断。

      “到了。”安晏掀开帘子,外面已经能看见皇陵的红墙了。

      沈彻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跟着安晏下了马车。

      皇陵果然如安晏所说,冷清得很。巨大的石人石马立在神道两侧,表情肃穆,衣袂翻飞的纹路在岁月里被磨得光滑。红墙斑驳,琉璃瓦在秋阳下泛着暗哑的光,像一位垂暮的老者,沉默地守着地下的秘密。

      前来祭拜的皇室宗亲不多,三三两两地站在神道旁,低声交谈着。看见安晏和沈彻,不少人的目光都投了过来,带着好奇、探究,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鄙夷。

      沈彻挺直脊背,目不斜视地跟着安晏往前走。他知道,从踏入皇陵的那一刻起,他就成了众人的焦点。

      祭典的仪式很繁琐,焚香、跪拜、献酒……每一步都有严格的规矩。沈彻跟着安晏,亦步亦趋地做着,动作标准得挑不出错。只是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时,他看着眼前那座巨大的墓碑,忽然觉得荒谬。

      这里埋着的是他血缘上的祖父,可他对这个人一无所知。而身边这个名义上的“父亲”,他同样看不透。

      祭典结束后,宗亲们陆续散去。安晏被几个老臣缠住说话,沈彻便独自一人在陵园里走走。

      秋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神道旁的松柏长得笔直,像一列列沉默的卫兵。沈彻走到一尊石马前,伸手抚摸着它的鬃毛,石头的冰凉透过指尖传来,带着岁月的厚重。

      “沈公子倒是清闲。”一个略带讥讽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沈彻转过身,见是三皇子赵瑾。他身边跟着几个宗室子弟,个个脸上都带着不怀好意的笑。

      “三殿下。”沈彻微微颔首,语气平淡。

      “别叫我殿下,”赵瑾嗤笑一声,“我可当不起。毕竟沈公子现在也是‘皇亲国戚’了,能来皇陵祭拜,真是好大的面子。”

      周围的人都笑了起来,笑声里的嘲弄毫不掩饰。

      沈彻没动怒,只是看着赵瑾:“殿下若是没事,我就先告辞了。”

      “别急着走啊,”赵瑾上前一步,挡住他的去路,压低声音道,“沈彻,你真以为来皇陵是好事?圣上这是在提醒你,你身上流着什么血。别忘了,你生母不过是个卑贱的宫女,你父亲是个通敌叛国的罪臣,你能活到现在,全靠安晏把你当玩意儿养着!”

      这些话像淬了毒的针,扎得沈彻心口生疼。可他脸上依旧平静,只是眼神冷了几分:“殿下说完了?”

      “怎么?想动手?”赵瑾挑眉,故意挺了挺胸脯,“有本事你再打我一次?这里可是皇陵,先祖都看着呢,看你这个孽种敢不敢以下犯上!”

      沈彻握紧了拳头,指甲几乎嵌进肉里。他知道赵瑾是故意激怒他,只要他动手,就会落得个对先帝不敬的罪名,到时候谁也保不住他。

      “我不打你,”沈彻缓缓松开手,声音冷得像陵里的寒气,“不是不敢,是不屑于打你。”

      他绕过赵瑾,径直往前走。身后传来赵瑾气急败坏的声音:“沈彻,你给我等着!”

      沈彻没回头。他走到一处僻静的角落,靠着一棵老松树,深深吸了口气。秋风吹过松针,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像是谁在低声哭泣。

      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直到一件带着龙涎香的玄色衣袍落在肩上。

      “冷吗?”安晏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沈彻抬头,见他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个食盒。

      “还好。”沈彻拢了拢身上的衣袍,暖意顺着布料蔓延开来,驱散了不少寒意。

      安晏打开食盒,里面是几样精致的点心和一壶热茶:“没吃午饭,垫垫肚子。”

      沈彻拿起一块桂花糕,放进嘴里。甜香在舌尖弥漫开来,却压不住心头的涩味。

      “赵瑾找你麻烦了?”安晏呷了口茶,语气平淡。

      “嗯。”沈彻点点头,“说了些不好听的话。”

      “习惯就好。”安晏看着远处的红墙,“皇室宗亲,大多如此。捧高踩低,见风使舵。”

      沈彻沉默了。他忽然想起安晏刚才说生母“性子烈,眼里容不得沙子”,心里一动:“义父,我生母她……真的是病死的吗?”

      安晏握着茶杯的手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快得让人抓不住。

      “是。”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别胡思乱想。”

      沈彻看着他,忽然觉得很累。这个男人心里藏了太多秘密,像皇陵的地宫,深不见底。他知道自己再问下去,也不会有答案。

      “义父,”沈彻换了个话题,“我们什么时候回京?”

      “明日一早。”安晏道,“这里阴气重,不宜久留。”

      两人没再说话,就着秋风,慢慢吃着点心。阳光透过松针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一幅破碎的画。

      傍晚时分,守陵的太监来报,说陵寝西侧的偏殿收拾好了,请他们过去歇息。

      偏殿很简陋,只有两张床,一张桌子,墙角燃着一盆炭火,发出微弱的暖意。

      安晏让沈彻睡里间,自己睡外间。沈彻没推辞,他确实有些累了。

      躺在床上,听着外间安晏翻动书页的声音,沈彻忽然觉得很安心。就像小时候在沈家,父亲在书房看书,他躺在隔壁的小床上,听着书页翻动的声音,就能睡得格外安稳。

      只是那份安稳,早已被血海深仇碾碎。如今这份借来的安宁,又能维持多久?

      夜深了,炭火渐渐弱了下去。沈彻迷迷糊糊地快要睡着,忽然听见外间传来一声轻响,像是有人打翻了什么。

      他连忙起身,走到门口,见安晏正蹲在地上,手里拿着一个碎裂的茶杯,脸色苍白,额头上布满了冷汗。

      “义父!”沈彻心里一紧,连忙走过去,“您怎么了?”

      安晏抬起头,眼神有些涣散,看见他,才勉强笑了笑:“没事,手滑。”

      “您是不是不舒服?”沈彻伸手想扶他,却被他避开。

      “真的没事。”安晏站起身,扶着桌子,深吸了口气,“你去睡吧,我没事。”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额头上的冷汗顺着脸颊滑落,滴在玄色的衣袍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沈彻看着他,心里像被什么堵住了。他知道安晏在逞强,可他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个总是强大得像座山的男人,此刻竟显得有些脆弱。

      “我去叫太医。”沈彻转身要走。

      “别去。”安晏拉住他,力气大得惊人,“一点老毛病,忍忍就过去了。别惊动其他人。”

      沈彻看着他眼底的坚持,只能停下脚步。他扶着安晏走到床边坐下,又去倒了杯温水递给他:“喝点水。”

      安晏接过水杯,手指抖得厉害,水洒出来不少。沈彻连忙拿过帕子,帮他擦了擦手。

      就在这时,他看见安晏手腕内侧,有一块淡淡的疤痕,像是被什么东西烫伤的,形状很不规则。

      “这是……”沈彻想问什么,却被安晏猛地抽回手打断。

      “老伤了。”安晏的声音有些僵硬,“你去睡吧。”

      他的反应很激烈,像是被触碰了什么禁忌。沈彻看着他,忽然觉得那块疤痕背后,一定藏着什么秘密。

      “那您……好好休息。”沈彻没再追问,转身回了里间。

      躺在床上,沈彻却再也睡不着了。外间很安静,只能听见安晏压抑的呼吸声。他不知道安晏的老毛病是什么,也不知道那块疤痕是怎么来的,只觉得心口沉甸甸的。

      窗外的风更大了,卷着落叶拍打窗棂,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极了谁在低声哭泣。沈彻望着黑暗的屋顶,忽然觉得这座皇陵,不仅埋着先帝的尸骨,还埋着太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关于他的生母,关于安晏的过去,或许还有……沈家旧案的真相。

      天快亮时,沈彻才迷迷糊糊地睡着。醒来时,外间已经没人了。炭火已经燃尽,桌上放着叠好的衣袍,还有一张纸条,是安晏的字迹:“我去前面看看,你收拾好,卯时出发。”

      沈彻拿起纸条,指尖抚过那凌厉的字迹,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他叠好被子,走到外间,看见地上的碎瓷片已经被清理干净了,仿佛昨夜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可他知道,那不是梦。安晏苍白的脸,颤抖的手,还有那块神秘的疤痕,都清晰地印在他的脑海里。

      走出偏殿,秋阳已经升起来了,金色的光芒洒在皇陵的红墙上,驱散了不少寒意。沈彻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带着松柏的清苦气息。

      他不知道回京后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也不知道那些深藏的秘密何时才能揭开。他只知道,从踏入这座皇陵开始,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他和安晏之间,不再仅仅是养父与养子,棋子与执棋人。在那些沉默的对视里,在那些笨拙的关怀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滋生,像秋土里的种子,等待着破土而出的那天。

      卯时一到,车驾准时出发。沈彻坐在马车上,看着皇陵的红墙渐渐消失在视线里,心里忽然很平静。

      不管前路有多少风雨,他都要走下去。为了沈家的冤屈,为了生母的真相,也为了……弄清楚那个总是穿着玄色衣袍的人,到底藏着怎样一颗心。

      马车驶离皇陵,驶向繁华而诡谲的京城。车轮滚滚,碾碎了满地的落叶,也仿佛在碾碎那些尘封的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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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章 潜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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