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思漂流

作者:血染钟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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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存在主义者在模拟考



      江州一中的空气在进入十二月后,便染上了一种近乎凝滞的沉重。不是寒冷——南方的初冬裹着湿气,只是微凉——而是高三特有的、由无数张卷子、笔尖摩擦声和无声的倒计时共同发酵出的紧迫感。仿佛整个校园都被塞进了一个不断加压的透明容器里,每个人喘息的节奏都踩在“一模”(第一次全市模拟考)即将拉响的发令枪上。

      沈柠就站在这片凝滞的压力漩涡中心。

      书桌左上角,那张从顾教授飘窗下捡回来的硬卡纸片,像一枚不合时宜的楔子,深深钉进了她精心构筑的复习堡垒。纸片上没有新的哲学谜题,只有一行墨迹晕开的字迹,力透纸背,来自加缪:

      “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自杀。”

      它像个幽灵,在公式、单词、分子式密密麻麻的缝隙里游荡。

      上午的英语周测刚结束,大脑还沉浸在完形填空的时态陷阱里嗡嗡作响。沈柠趴在桌上,额头抵着冰凉的合成板材桌面,试图把那股“考砸了”的无名沮丧压下去。这本是一次再寻常不过的小测验,却在成绩未知的这一刻,与桌角那张纸片产生了奇异的化学反应。

      “喂,柠子,醒醒,食堂冲锋了!”田小甜活力十足的声音像颗小石子投入死水,她从后座扑上来,胳膊环住沈柠的脖子,“饿死了饿死了,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沈柠抬起头,脸色有些苍白,眼底带着一圈复习熬出来的微青。她把英语周测卷对折又对折,胡乱塞进桌肚深处,仿佛卷子本身也成了“无意义”的注脚。桌角那张纸片,在她手指犹豫的瞬间,也被她鬼使神差地一同扫入了桌肚的黑暗。

      “就走。”她声音闷闷的。

      林哲远正慢条斯理地合上物理精编题库,闻声抬头瞥了她一眼。镜片后的目光锐利依旧,但少了几分往日的锋芒,更像是一种习惯性的审视。“五分钟前还看到你在疯狂涂答题卡A面,状态不对?”他的问话总是直切要害。

      沈柠没看他,拽起校服外套:“题难,状态不好。”她不想提加缪,不想提那个“唯一严肃的问题”,更不想在这样紧绷的空气里,把内心的茫然摊开给任何人看,尤其是这位以理智著称的同桌。

      “题是死的,人是活的。”林哲远拿起饭卡,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欧姆定律,“走吧小甜,某人需要补充能量回血。”

      田小甜吐吐舌头,冲沈柠挤眉弄眼:“哲远大大说得对,吃饱了才有力气思考人生嘛!走走走,今天有糖醋排骨哦!”她不容分说地挽起沈柠的胳膊,几乎是半拖半拽地将她拉出了沉闷的教室。

      午间的食堂人声鼎沸,嘈杂得如同另一个次元的热闹。油腻的食物香气、勺碗碰撞的清脆响声、窗口阿姨不耐烦的吆喝、同学间抱怨题难的叹息……各种声音、气味、影像交织、碰撞、堆积成一个极其真实又极其混沌的存在。沈柠端着不锈钢餐盘,手指触碰到的冰冷金属感无比清晰,却又恍惚觉得这景象有些失真。顾教授的声音曾透过那些飘飞的纸条钻进她的脑子:“什么是真实?你能确定眼前所见,不是你的感官,你的大脑,编织出来的一场庞大幻象吗?”

      她端着打了糖醋排骨、醋溜土豆丝和白米饭的盘子,跟着小甜和林哲远在喧嚣中艰难地穿梭,终于在一张刚刚清空的餐桌旁抢到了位置。餐桌上残留着上一位食客的油污和水渍,清晰、肮脏、毫无诗意。

      “柠子,想什么呢?魂丢考卷里啦?”小甜夸张地在她眼前挥了挥手排骨,“快吃快吃,凉了味道就差了。”

      沈柠戳着盘子里的米饭粒,眼神有些失焦。“小甜,”她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奇异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你觉得……我们这样拼命刷题,考个好大学,找个好工作……然后呢?然后这人生,究竟有什么意义?”

      田小甜正准备咬下的排骨顿在半空,眼睛瞪得溜圆,仿佛沈柠问了个外星语言写的谜题。“啥……啥意义?柠子你没事吧?”她茫然地左右看看,又看看林哲远,寻求支援,“吃饭、睡觉、考试、上学、逛街、追星、看帅哥……这不都是意义吗?干嘛想那么深奥?存在就是意义啊!存在即合理!”她试图甩出一个“高大上”的词儿,虽然明显用错了地方。

      林哲远优雅地夹起一块土豆丝,细嚼慢咽地吃下,才抬眼看向沈柠。镜片后的目光不再是单纯的审视,多了一丝洞察。“模拟考压力太大?”他顿了顿,精准地捕捉到了关键,“或者说,‘哲思漂流’最近的信件,提到了某种……终极虚无?”

      沈柠的心漏跳了一拍。他知道!他居然立刻就联想到了顾教授!她张了张嘴,没有否认,默认了他的猜测。

      “加缪?”林哲远轻轻放下筷子,声音依旧平稳,但明显调低了音量,仅在他们三人这个小圈子里传递,“那个荒谬哲学家?他开篇就问,‘活着值不值得?’认为世界的本质是无意义,是荒谬。”

      “对,荒谬……”沈柠像是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口子,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角那凝固的油渍,“世界本身没有意义,人生也没有预设的剧本。我们就像被扔进这个荒谬宇宙的囚徒。那我们现在做的这一切,为了分数,为了排名,为了一个似乎被所有人定义好的‘未来’,难道不是一场更大范围内的……自欺欺人?如果终点都是毫无意义的消亡,那过程中的挣扎,究竟是勇敢还是徒劳?”她的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这是第一次,她如此直接地把自己在哲学思考中遭遇的冰冷困境袒露出来。困惑、沮丧、还有一丝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哇喔,”田小甜听得目瞪口呆,完全忘了吃饭,“柠子你脑子烧坏掉了?什么消亡什么徒劳?太吓人了!”她夸张地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照你说,我们都不用活了?干脆找个豆腐撞死算了?这不纯纯神经病嘛!”她试图用熟悉的夸张和无厘头驱散这片突然降临的阴霾,眼睛求救般地看向林哲远。

      林哲远没有立刻回应田小甜的吐槽。他看着沈柠眼底那片真实的困惑和挣扎,平静地拿起餐巾纸,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角——这个动作本身就是一种逻辑整理和情绪控制的象征。然后,他把那张用过的餐巾纸,折成了一个极其简陋但棱角分明的小方块,推到了沈柠面前的桌面上。油渍和那片小小的白色方块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沈柠,”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他特有的理性锋芒,“用你最擅长的逻辑想一想。你刚才那番‘意义论调’,犯了一个根本性错误——预设了‘意义’必须由外界赋予,或者必须是一个宏大统一的叙事。”

      沈柠猛地抬起头,看着他。林哲远迎着她的目光,继续道:“加缪说世界无意义,没错。但他更重要的后续是:正因为世界本质荒谬,我们才被赋予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彻底的、绝对的自由!没有神明的剧本,没有宿命的枷锁,没有谁规定你必须怎么活。所谓‘意义’,根本不是宇宙写在星星上的答案,而是——活生生的你,在此时此刻,于这片真实的、可触摸的荒谬之中,做出的一次次‘选择’!”

      他的手指点了一下那个纸巾方块,又指了指沈柠餐盘里色泽诱人的糖醋排骨。“选择把这张擦过嘴的餐巾纸丢掉,还是无聊地折成方块研究它的几何结构,决定它最终的意义;选择把这块排骨当作补充血糖维持下午考试运转的燃料,还是细嚼慢咽体会它焦甜微酸的味道在舌尖炸开的微小愉悦——这个选择权,不在‘意义’本身,而在于你自己!”

      “存在先于本质。”林哲远总结道,字字清晰,仿佛在解一道严谨的物理压轴题,“你被‘抛’(海德格尔的说法)进这个荒谬的世界,作为沈柠而存在了。你的本质,不是你预设的人生目标或者社会给你贴的标签(‘学霸’、‘好学生’、‘未来的名牌大学生’什么的),而是你在‘存在’的每一分每一秒里,自由作出的选择所塑造的!你现在觉得刷题痛苦、未来虚无?OK,你可以选择放弃——这就是你存在的自由表达之一,但你必须为你的选择负责,比如接受后果,比如被父母失望的眼神淹没,比如高考落榜后可能需要更艰难的人生路径。自由与责任,硬币的两面。”

      他看着沈柠的眼睛,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澄澈:“选择留在考场里,顶着焦虑,哪怕是为了不被父母唠叨这种‘微不足道’的目的去刷题,去争取一个暂时看不清未来的大学录取资格——只要这个选择是你经过思虑(哪怕带着恐惧)后主动作出的,它本身就承载着你赋予它的‘意义’!这种意义,不是靠它符合哪个宏大叙事的标准去衡量,而在于‘这是你自己选的’这个事实本身!”

      他最后指了指自己盘子吃剩的骨头,语气竟然带上了一丝罕见的促狭:“你看,小甜赋予了排骨最大化的‘味觉享受’意义,我选择了它的‘高效能量补充’价值。这块排骨本身的存在毫无意义,但吃它的人的行为和赋予它的价值,共同构成了那一刻独一无二的存在意义。生命亦然。”

      这番如同冷水浇头般的逻辑暴击,让沈柠僵在原地。空气仿佛都停滞了几秒。

      田小甜“噗嗤”一声,差点把饭喷出来:“我的天!哲远!你太冷酷无情无理取闹了!”她一边夸张地拍着胸脯顺气,一边对着沈柠喊,“柠子!别听他那套弯弯绕绕!不过我觉得他有一句没骂错!想那么多干嘛!人是铁饭是钢!先把盘子里的排骨干掉!你的选择就是——让排骨以最美味的方式进入你的肚子,然后下午继续战斗!给老娘冲进前五十!这就是你柠大爷今天顶天立地的意义!来,干饭!”

      小甜的粗犷宣言像一阵带着油烟味的穿堂风,把凝固的空气搅动起来。沈柠看着林哲远冷静到近乎无情剖析的眼神,又看了看小甜那张写满“别想太多,干就完了”的圆鼓鼓脸,再看看盘子里那几块油光锃亮、裹着诱人酱汁的排骨,一直堵在心口的那团冰冷沉重的虚无感,似乎被撬开了一道细缝。

      荒谬是真的。无意义也是真的。但林哲远说的……似乎也没错?自由的选择?自己赋予?这个词组带着一种崭新的、虽然依旧沉重但莫名充满力量的质感。它不是欢快的糖果,更像是握在手里冰凉却沉甸甸的矿石。选择继续复习下午的化学……即使仅仅是为了摆脱此刻内心那种被“落榜恐惧”支配的无力感?或者是为了在考完的那一刻,短暂地抛开一切,去顾教授那里喝那杯有特殊苦香的红茶,和他聊聊这种“荒谬”背后的挣扎?这些微小的选择,这些她自己做的决定……就是此刻存在的意义?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不需要宏大证明的锚点?

      下午的模拟考数学卷,难度不低。沈柠拿起笔,看着密密麻麻的符号和图形,那种“这一切有什么用?”的质疑幽灵再次浮现。但她深吸一口气,手指用力握紧了笔杆——塑料微弹的触感无比真实。她主动选择了坐在这里。她选择去解这道几何题——哪怕最终结果可能是零分。这份挣扎,这份痛苦,这份焦灼本身,是她此时此刻作为沈柠这个个体,在荒谬世界横冲直撞的证据!

      题海沉浮,但思维的某个角落,被林哲远那番冰冷的逻辑撕开了一条裂缝,透进一丝不一样的微光。

      走出考场时,已是暮色四合。疲惫像湿冷的毯子裹在身上。天空是铅灰色,厚厚的云层沉甸甸地压着。

      “怎么样柠子?”小甜一考完就恢复了元气,凑过来挤眉弄眼,“最后那道变态导数解出来没?”

      沈柠捏了捏酸痛的右手手腕,摇摇头又点点头:“思路有一点,算到一半卡住了,时间不够。你呢?”

      “别提了!我直接战略性放弃倒数两题!保证前面基础分是我的战术!”小甜满不在乎地挥舞着准考证。

      林哲远拎着笔袋跟在他们后面,声音平淡无波:“题风偏竞赛型,陷阱不少。时间分配是关键。沈柠,你卡壳的地方,是不是在二次求导后判断拐点与零点关系的区间讨论?”他总是能一眼看穿别人思维堵塞的那个节点。

      沈柠正要点头回应,一阵带着深冬湿冷气息的风猛然灌入走廊,将她额前散落的发丝吹乱。她下意识抬手去拢头发,一张小小的、被风卷起的纸片不偏不倚地撞进了她怀里。

      心脏猝然收缩了一下。又是熟悉的……手感?她捏住纸片,熟悉的触感让她的血液几乎凝固了一秒。这么快?又来?

      她低头,避开小甜好奇凑上来的目光,迅速展开。上面的字迹依旧遒劲,却沾染了一丝微不可查的疲惫,像墨水中晕开的细微波纹:

      “世界是荒谬的,但我们只能在这荒谬之中生活。理解这一点并非为了消沉,而是为了更真实地投入生活本身,带着清醒的痛苦……和清醒的爱。 —— 另:周六下午三点,‘迷宫’为你留门。”

      没有新的问题。没有玄奥的命题。

      它像一把温热的、带着粗粝纹路的钥匙,轻轻旋开了因数学难题和存在困惑而紧锁的心门。理解了荒谬的真意(林哲远那番冰冷的逻辑是残酷的□□),顾教授的这番话,则将这冰冷融化成了某种可以触摸的温度。清醒的痛苦,清醒的爱?这句话仿佛一盏微弱但温暖的灯,在暮色沉沉的走廊里,在考后精神疲惫的恍惚中,无声地亮了起来。

      “柠子,走快点儿!风好大冻死了!”小甜缩着脖子催促。

      沈柠收起纸条,小心地按进口袋深处,感觉那纸张的粗糙似乎也带来了某种支撑的力量。她抬起头,深吸了一口凛冽的空气,那冰冷的、带着尘埃和远方气息的空气真实地充满了肺部。

      “嗯,”她应了一声,加快了脚步,“回家。”

      校园广播里开始断断续续地播放着一则通知:“……注意……强冷空气……局部大雨……同学们注意防范……”

      铅灰色的天空尽头,似乎裂开了一道极其狭窄的缝隙,一道转瞬即逝却异常纯粹的冰蓝色光束穿透厚重云层,在暮色四合的天幕上留下了一道锋利而决绝的亮痕,仿佛某种无声的预兆。林哲远推了推眼镜,抬头望向那道奇异的亮线,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风吹过教学楼拐角的布告栏,几张边缘卷翘的纸张哗哗作响,其中一张印着“台风蓝色预警”字样的过期通知,在风中瑟瑟抖动。暴雨的气息,悄无声息地,压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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