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雨沉沉

　　暴雨如注，水汽密密地由地面蒸腾而上，雨雾如纱帐一般笼罩大地。

　　在雾气氤氲之中，可以看见入学新生们纷纷拖拽着行李箱，惊叫着四散逃窜，寻找一个避雨之地。

　　偶有两两成对的情侣，共同经历灰头土脸的埋头苦学时光，挨到大考之后终得互通心意，如今携手步入大学校门，淋雨的狼狈仿佛也成了别样的见面礼，可以从他们的脸上窥见大雨也掩盖不住的对未来的无限憧憬与向往。

　　蒙空雨在雨中屹立不动，显得与周围格格不入。

　　张皇失措的人们不断擦身跑过她，只想着要赶紧躲过这杀他们个措手不及的暴雨，再无闲心分出去惊异这个人的反常举动。

　　空雨的黑发坠着沉甸甸的雨水不住地往下滴落，前额的头发一绺绺顺着雨水流下的轨迹在脸上蔓延，很像胡乱生长的根系。

　　然而她脸上的这些“根须”并非往土壤中长，也不用来汲取水分和养分，竟是固执地企图参与光能的捕获。

　　光线太过强烈，而树根总是掩埋在阴凉的土壤里，哪里有见天光的机会，突然得到光照，没觉得温暖舒适，只晃得眼睛生疼。

　　可即便如此，空雨仍舍不得躲开目光，或者拿什么物什来遮住，眼神直直地伸向那一处。

　　她的“枝干”与“叶条”呈现出不符合十八九岁年纪的姿态，一副将要枯萎的样子，要紧的应当是插进翻松的沃土当中，吸收水分以滋养生息，以免成为干朽的木头，长时间遭太阳光直射而自燃，烧得只剩一团灰烬。

　　蒙空雨全然不顾这后果，看不见的藤蔓从眼睛里爬出来，死死缠住光源不松。

　　眼前这场面，怪异不怪异呢？

　　当然，家人送孩子来大学报道这件事本不值得称奇。

　　怪就怪在，那个孩子跟空雨“撞”父母了。

　　竟还公然在空雨跟前展示他们一家人的其乐融融。

　　他们提前备有雨伞，放的位置似乎没对劲，没能在雨落下之前及时抽出来与撑开伞，不可避免地浇成了落汤鸡。

　　明明可以不被淋湿，却因失误遭了殃，却没有一个人产生丝毫怨怼与责怪。

　　空雨从来没有见过，一家之中的充当“爸爸”角色的那个人，居然是真的发挥了自己的作用。

　　来不及拿伞，爸爸便随便从包里抓出个什么东西就迅速往妈妈头顶上盖，等到撑开伞，才发现那是录取通知书。

　　他们三个人同时愣住，脸上却没有一点儿负面情绪。

　　妈妈不带指责，惊声道：“怎么拿的是儿子的录取通知书来给我挡雨！”

　　爸爸无所谓地笑出声，道：“这就是纸，淋湿了很好弄干的，倒是你，为了送儿子上大学，起个大早化的妆做的造型，要是淋花了弄湿了那不就出大事了。”

　　这样哄到了妈妈，偏还转而对受害的儿子大言不惭：“儿子，你说对不对？”

　　儿子显然有些无可奈何，但更多的是对爸妈这种旁若无人、不顾孩子死活的恩爱习以为常，点头笑道：“对，对，对。”

　　妈妈笑着拍了一下爸爸的胳膊：“你最好赶紧想办法把它弄干了！可别耽误了儿子报道。”

　　爸爸拍着胸脯向母子二人保证：“交给我就放心吧，绝对把它复原得一模一样。”

　　妈妈嘴上说着相信的话，却还是拿过录取通知书仔细地瞧一瞧，亲自确认有没有破损。

　　父亲从来是围绕着母亲旋转，他的关注点、重心跟情感投入，皆以妻子的需求和幸福感为最高优先级，孩子无非是“爱屋及乌”的延续；

　　母亲则是毋庸置疑的被珍视的情感核心，享受丈夫的爱并以相当的爱意回馈，对孩子的呵护同时并行，温和又包容；

　　而孩子，自小便自然而然地观察父母相爱，潜移默化地习得爱的能力，在这样的环境里成长，怎么会不能拥有健全的人格？

　　蒙空雨站在不远处怔怔地观看这一幕。

　　这是她给自己编撰的人生剧本，她长期演绎的，如今真见得有人在过这样的人生，她不由得从内心最深处生出羡慕。

　　越来越浓厚的羡慕，越积越多，满则亏，脱离操控，演变成了张牙舞爪的迷心之念。

　　忮忌。

　　空雨敏锐地捕捉到自己情绪的转变。

　　她在忮忌。

　　眼前的美满幸福太过耀眼刺目，她的忮忌在所难免。

　　空雨不合时宜地联想到，时间间隔还短却已然蒙尘的高中生涯，班级里用于解闷而偷偷传阅的课外书籍，难得传到她手里，不多时，她那毕业即失去联系的女同桌便凑上来与她一同阅读。

　　那一篇看了个起头，女同桌就连连摆头，直呼书中的男主人公内心未免太扭曲了，女主人公分明是见他孤零零的，好意与他相交，好心没好报，竟然还那样恶语相向，自己是绝对不会跟这样的人做朋友的，实在太心累，太不寒而栗了！

　　发表完自己的见解，她还要向空雨寻求认同：“空雨，你说对不对？”

　　“啊？”空雨似是才回过神，“你刚刚说了什么？”

　　“你怎么看得这样认真？”女同桌拂了拂书页，了无兴致，“这文字写得太压抑了，我看不进去。”

　　空雨笑了笑，继续埋头于书页当中。

　　“这时候只要不学习，做什么我都能鼓起百分之二百的劲头。”

　　女同桌无比赞同她说的这句话，再次尝试阅读，翻过去几页，就再也忍不住了：“不行了，太阴郁了，读不下去了，比刷数学最后一道大题还摧毁我的内心。”

　　空雨扯起嘴角打趣她：“有这么大杀伤力吗？”

　　女同桌拖过一沓数学套卷兀自开刷，用行动表明她的接受无能。

　　空雨一个人接着往下读。

　　读到其中的某一句话，她的内心油然升上来一股奇异的感觉——

　　寒天里，人冻的木木的，倒也罢了，一点点的微温，更使他觉得冷得彻骨酸心。[1]

　　便是她此时此刻，目睹此情此景的切身体会。

　　一直以来自行编织的美丽人生，却发现有人实打实地过着这种人生，如何让人接受得了呢？

　　纵使这种家庭模式并非由她蒙空雨一手制造，她从不怀疑这世上真会有这样的美满存在。

　　可亲眼所见又是另一回事。

　　潜意识的驱动比她诚实，推着她去实施接下来的动作——

　　空雨人还半愣着，却已经拽起行李箱，一只手抬至额头上方，做出挡雨的姿势，尽管她已然湿透。箱子的万向轮拐得乱七八糟，被迫跟随她跌跌冲冲朝那一家三口跑过去。

　　脑中预想好了要怎样跌在他们跟前，确实如愿跌倒了，只不过情况跟她设想的不一样。

　　由于是突发奇想，时间极短，只能想起用摔跤这个方法引得注意，或是打碎这份美好也是如她所愿的。但空雨倒也没那么缺心眼，真会把自己重重绊一跤。

　　她知道以怎样的姿势摔下去不会太痛太严重，她曾经编排的剧情里有这一出。

　　空雨边往那边跑，边计算距离与角度，却失了误。

　　距离一两步才到她粗略估计好的位置，脚下一滑，下一秒就结结实实地坐在了地上。

　　行李箱砸下的声音盖住了震荡发颤的痛呼，前面的三个人转回身惊异，连忙上前关照她的状态。

　　不是这样的。

　　她临时做的打算，要在他们面前绊倒，吸引注意。可她要的效果根本不能是这样的。

　　这一跤她摔得极其狼狈、极为不体面，不是在她的掌握之中所发生的状况，而是彻彻底底的意外。

　　那他们的好意里夹杂的东西，就只有令人难堪的怜悯。

　　她不要获得别人的怜悯，尤其是出自幸福的一家三口。

　　一家之中的妈妈率先朝她伸出援手，温柔地问她有没有事。

　　空雨不看他们之中任何一个人，随意答了句没事，便仓皇地拉起行李箱要走。

　　逃开之前，她瞟见录取通知书上的字。

　　油画系，周呈楷。

　　空雨不断往前跑，像是身后有什么在追着她。她知晓被追到会有什么后果，所以她不敢停止脚步，拼了命地往前跑，要甩脱。

　　可她终究躲不掉。

　　有些荒唐行径一旦具了雏形，就休想再甩开了，任凭如何拼尽一身气力驱赶，总还会嗅着味道再找回来的。[2]

　　空雨试图吸引那一家人的注意，究竟意欲何为她很明白。可她不愿意明白。

　　她刻意地将其涂上一层厚厚的雾霭，让它模糊不清。

　　她的这具身体也很配合，协助她做这件事。

　　淋过一场大雨，很短的时间，病毒便裹上空雨。

　　高热来势汹汹，空雨觉得极度乏力，身上一会儿发冷一会儿燥热，头又重又痛，眩晕感让她陷入混沌。

　　思维越是浑浊，想法却越是清晰分明。

　　意识模糊间，她仿佛又回到了高中教室，提心吊胆地阅读那本课外书。

　　男主人公将自行拼凑出的“过去”与“现在”交叠起来，把女主人公的父亲视作自己脱离精神窠臼的希冀，从而对女主人公生出怨恨，认为是她夺走了原本属于他的一切，恨不能取而代之。

　　她当时就觉得，好像是看到了自己，又不完全是她。

　　睡梦中由不得她控制，令她不得不正视她的念头。

　　吸引那一家人的注意，目的为何？

　　是想靠近那份美好，最好可以融入其中，甚至于替代那家伙，让那样完美的父母独属于自己。

　　她清楚看见录取通知书上的字。

　　油画系，周呈楷。

　　周呈楷。

　　姓周。

　　空雨竭力想要拼凑出一点与他们家的关联，却是徒劳。

　　她印象里，似乎没有一家姓周的与她家的那两位有什么瓜葛。

　　一下子没了突破口。

　　覆水难收，一旦开了口子，空雨的思绪没法就此截断。

　　一晚上脑子不停歇地在高速运转，醒过来烧还没褪下去。空雨是特别惜命的，拖着沉重的躯体出门看病，慢慢挪步避免牵扯到臀部，引发酸痛。

　　一出门就撞见两个手挽手的女生，应当是昨天刚结识，此刻正在一人一句地交换各自的喜好，追哪个爱豆。

　　“他出身就很好了，长相出众实力ace，性格也很好，”两女生之一两手握成拳抵在下巴，一副憧憬的模样，“怎么会有处处都这么完美的人，太喜欢他了！”

　　“条件好的人还那么努力，这魅力简直恐怖如斯啊！”

　　空雨不经意听来她们的对话，冒出的想法却并不能见得了光。

　　她们的喜欢，究竟是出自于爱豆本人，还是说，他优越的条件与人生配置令她们憧憬呢？

　　脑中的浑浊突然被疏通。

　　她想到记不起在哪里看过的一句话——

　　人们会把对异性的忮忌视为爱慕。[3]

　　是这样吗？

　　她若有所思，脚步不由自主地放慢，直至彻底停步。

　　空雨很明确，她忌渎周呈楷。尽管她都还没正式认识他，他什么也没做，只是有家人陪着来报道，无意中被她看见，就这样惹上忌渎，他实在很无辜。

　　可空雨所渴求的，他竟真真切切地拥有。

　　她只是好奇，想要体会实在的美好，而不是完全靠她的幻想与伪装。

　　如果她调转顺次，将这份忮忌异化成爱慕，得到那个人，是不是可以沾光，得以体验她梦寐以求的人生呢？

　　她只是好奇。

　　她只是想见一见自己编织的美梦落地为真实，究竟是什么样子，会不会如她所编造的那样圆满美好。

　　一阵风吹拂过她的脸，吹醒了她的神智，细想起来，她也觉得有些不寒而栗，赶紧要将它打发了。

　　“太好了，你还在这里，”身后有一个声音，有点突然，空雨激得浑身一抖，掉转过去一看。

　　周呈楷。

　　什么呀。

　　命运什么时候开始温柔相待她了。

　　这不，她在想什么，竟真就给她送来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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