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无穷

　　尤浩从来没有防备过张允，因为在他的认知里，张允一直是个暴露野心但遵守规矩的年轻人。这样的人很有趣，他会偶尔制造一些“小意外”使人感到喜悦或惊讶。“小意外”都是可控的实物，尤浩实在没必要防备这样的小事。所以他虽然明令五申不允许张允进他房间，但他从未真正反锁过房门。
　　因此他在听张允说话时睡着的一瞬间——他已经困到去思考的余裕都没有了，他想到的事情只是——睡在沙发上，恐怕第二天一早就要脖子痛。
　　张允的房间原本就是他的房间。他不喜欢和父母睡在三楼，所以他在二楼额外布置了自己的房间。床具都是他喜欢的，因此这一页他睡得很舒服。床垫恰到好处的柔软，枕头无比完美的高度，充分遮光的床帘，还有能够托起胳膊的热烘烘的胸膛……？
　　尤浩猛地睁开眼，他腾地坐起来，因为慌张而有种清醒过头的感觉。他扭头看向原本搭手的方向，发现是穿着睡衣的张允躺在自己身边。
　　尤浩从未和任何人交往过、也没有过一夜情，所以他对身边睡着一个人格外敏感。当他发现那个人是张允，他竟然松了一口气。还好是张允，要是别的什么人躺在这里可就真的糟糕了。
　　想到这儿，尤浩从床头摸到了张允的手机。现在才六点钟，还可以睡两个小时。于是他挪到床边，想要回到自己的卧室继续休息。
　　“别走……嗯……再躺下睡一会儿吧。”
　　张允伸手，轻轻地捏住尤浩衣角。
　　“……”
　　尤浩沉默地回头看向张允。他不喜欢在刚睡醒就和什么人说话。而且他也不喜欢对没睡醒的人说话，他觉得这个时候交谈会破坏对方的睡眠。仅仅是出于自己的习惯，完全不是因为张允，尤浩默默地脱掉拖鞋，反身躺了回去。热乎乎的被窝有强烈的吸引力，紧闭房门的卧室充斥了熟睡后散发出的温暖气息。这样完美的氛围本应该让人立刻入睡，可是尤浩怎么都睡不着了。
　　自从他冒失地和张允接吻之后，他就对张允产生了一点点异常的好感。困意敌不过激动。尤浩老老实实地躺在张允身边，他悄悄转过头看身边熟睡的男人，觉得这个人睡着和醒着是完全不一样的。尤浩觉得自己似乎从未真正看过张允的脸。仔细看看，张允也不算是英俊的男人。方下巴，浓密的头发和刚长出来的同样浓密胡茬。挺立的鼻子……
　　仔细看看，张允真的不算什么帅哥，不过却很有男子气概。
　　“……嗯……睡不着吗？”张允满是困意的鼻息此时有点性感，他闭着眼睛翻身面朝尤浩，一把将尤浩拉进怀里，腿也搭在尤浩的腿上，慵懒的声音从尤浩额头前传来，“快睡吧，昨晚睡得太晚了，我实在是困得厉害。你也再……睡一会儿……等醒了再给……你……呼……做……呼………”
　　话音未落，张允又睡着了。尤浩看了一眼张允，有点无语，于是扭头看向天花板。他盯着天花板，心里想的只有一件事：张允的腿毛太扎人了。
　　“张允。”尤浩小小声地开口，“你把腿挪开，好扎人。”
　　“……”
　　“张允。”
　　尤浩稍微提高点音量，但是张允毫无反应。紧紧抱在尤浩身上的胳膊，死死的禁锢住他双腿的满是体毛且粗壮的腿，还有平稳的呼吸声，每一样都刺激着尤浩习惯了孤独的神经。尤浩不舒服地动了动身体，张允无意识地将手和腿收得更紧了。
　　好像要把尤浩揉进身体里一样。
　　尤浩开始用手推张允。张允发出不满的哼声，他睁开眼睛，深呼吸一口气，似乎像在忍耐什么一样，“你不睡，我还要睡的。别动了，让我睡一会儿。”
　　“你放开我，我真的睡不着。”
　　“睡吧，昨晚睡那么晚，你不困吗？”
　　“不困。”
　　“唉……”张允用手拍拍尤浩的背，像哄孩子地轻轻拍了起来，“你怎么还不睡啊？”
　　“我真的睡不着。”
　　“那就靠着我睡吧，暖和一点就会睡着了。”
　　报团取暖虽然不错，但是尤浩更睡不着了。他盯着张允的睡颜，心里忽然又出现了一股没来由的罪恶感。他觉得自己到现在还是很喜欢张克的，可是他却因为那个吻而对张允也萌生了一点好感。他现在越发地察觉到自己就是喜欢为自己驱逐寂寞的某个人。但是，这样的喜欢，不算是真正的喜欢吧？
　　算吗？
　　他不知道。
　　因为孤单，所以渴望被人关注。因为从未被真正关注，所以再一次变成孤单。不知经历了多少次的循环往复，孤单变成了深深地烙印，它会无限地生长，一旦有人碰触，就会传递出剧烈的疼痛。
　　“睡不着？”张允含含糊糊地声音传来。
　　“嗯，吵醒你了。”
　　“也不算，睡到这时候也该醒了。”
　　张允一边一边伸手摸索放在床头的手机，他眯着眼睛去解锁屏幕，然后迅速关掉一个消息弹窗。
　　“谁的消息啊？看都不看就关了？”
　　“单位的消息，看着晦气。”
　　“也是，休息日绝对不能看单位的通知。”
　　“哎，尤浩，今天你怎么这么好脾气？”张允放下手机，盯着天花板自言自语道，“你突然这样，我有点不习惯了。”
　　“平时在公司不也是这样吗？我一直都是好脾气啊。”
　　“才不好，也就是当着众人的面才好，私下里冷淡得要命。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背地里什么样？”
　　“你怎么能说我冷淡？证据呢？”
　　“证据有的是，你要是想听，我能讲一整个礼拜。你啊，这别扭性格，不难受吗？”
　　“不难受，好了，快起床，该做早饭去了，我好饿。”
　　张允叹了口气，“你真是个祖宗。你就别起来了，再睡一会儿吧，我去做早餐。”
　　尤浩有点喜欢这样暧昧不清的拌嘴，可是他不能表现出来，他不想让张允知道他是个心思多么卑劣的成年人。于是他故作镇定地一板一眼地回答道，“我去晨练，早饭做好了告诉我。”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下楼，尤浩在衣帽间换运动服，张允也去了厨房。厨房里锅碗的碰撞声比唱片的音乐更美妙。因为它象征着一种回应，只要尤浩向那边说一句话，无论它是否有意义，都会得到一句有温度回答。
　　“以前我怎么不谈一次恋爱呢？也不是没有人追求我……”
　　以前有人追求过尤浩，应该说是人数不少。可是尤浩每次都是在两人将要成为情侣时忽然提出分手，分手的理由五花八门，不过都算意料之中且相对正常。他和任何一个交往对象都是毫无仇怨地分开，甚至分开之后还能做朋友。只是尤浩害怕过于沉溺某一段感情以至于被这段感情伤害，所以他选择彻底和每一个对象分开，他拉黑了每个人，连朋友都不做了。他宁愿让每个爱他的人成为回忆，把他们送给他的礼物变成他过往人生中的一个特殊符号，也不要他们活生生地待在他身边。因为他们或多或少地见识到了他的阴暗面，他们也表现出了对它的厌恶。
　　而且，他也不敢保证自己能永远爱着对方。彼此之间都是不稳定的未知数，未知是带来恐惧的洪水，也是啃食着尤浩心灵的恶兽。因此提到恋爱，尤浩的第一反应是恐惧，而不是喜悦。
　　或许对于回避型人格的人来说，直球且霸道的人才是好的恋爱对象吧？
　　或者说，宽容？
　　不知道，完全想不明白。尤浩从开始跑步到跑步结束回来，始终都在想这个问题。
　　也许问问张允就明白了。
　　“尤浩，早饭还没好，我做了一点新菜式，等下你尝尝。”
　　“是什么？”
　　“你来看看，都是你喜欢的食物，我把它们组合到一起了。”
　　“什么……张允，你认真的吗？”
　　尤浩走进厨房，他来到张允旁边，锅里的东西，感觉这顿早餐可能会以外卖终结。
　　“不至于这么嫌弃吧？”张允夹出来一点尝了尝，“很好吃啊，只是没有卖相，你也尝尝？”
　　“……要是不好吃，我就马上点外卖了。嗯？也不是很难吃…”
　　“哈，不难吃就好。”
　　“对了，张允，我想问你一件事。就是……你到底为什么喜欢我？”
　　这句话一旦问出来，就可能是二人关系的终结。
　　“没什么原因，我就是喜欢你，这很难解释的。”
　　“总是有个理由才喜欢的吧？”
　　张允关掉燃气，端起锅子把早餐盛到两个人的餐盘里，“如果非得说个理由，嗯，现在能想到的理由……那就是我觉得和你在一起，我会非常幸福。你呢？你如果将来喜欢我了，会以什么理由喜欢呢？”
　　尤浩把餐盘端到桌子上，摆好了餐具。又回到厨房帮忙洗刷做饭的工具。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用不大的声音，有些僵硬地回答道，“我不知道，可能将来我也说不上是什么理由，或许我也会说，没什么原因，总之就是喜欢。”
　　“那你现在有一点喜欢我吗？”
　　张允递给尤浩擦手巾，“把手擦干去吃饭吧，剩下的放到洗碗机就好。”
　　“……可能有一点吧。”
　　“嗯，这样就够了。能听到你这样的回答，我好开心。”
　　尤浩看着露出微笑的张允，觉得这个人真是个好满足的家伙。“我这个人性格很别扭的，或许将来你会发现我更别扭的一面。”
　　“那又怎么样呢？这就是你啊。”
　　“你不会因此讨厌我吗？”
　　听到这句话，张允察觉到尤浩内心强烈的不安。他明白尤浩日常为什么总是一副体贴的模样，以及在张克身边始终都无比开朗的样子。
　　是害怕孤独，也是害怕真正的自己。
　　“不会。因为我喜欢你。别胡思乱想了，如果你现在觉得情绪很低落，那么可以试试拥抱疗法。听说拥抱可以放松紧张的情绪，试试吗？试试吧？”
　　“算了，不用。”
　　“来嘛！”
　　张允顺着就超尤浩扑过来了，尤浩来不及躲闪，他被冲过来的张允一头碰倒在地。说来奇怪，地毯很软，软得没道理让一个即将成年的男性的头在这上面撞晕。可是尤浩就是在这样的地毯上晕过去了，他的头在碰到地毯长长的绒毛时觉得轻飘飘的，意识也像云一样散开，浑浊不清。他直楞楞地看着一脸兴奋的张允，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不认识对方了。
　　也不记得自己是谁了。
　　这种感觉，和起初掉入这个新世界的感觉十分相似。
　　所以，自己又要掉进某一个新世界了吗？
　　意识逐渐变成走马灯，无数未曾经历的虚假人生片段快速地出现在尤浩脑中。他已经无暇思考自己为什么被人扑倒外地就失去了意识。他在快速穿梭的虚假记忆碎片中挣扎，不知道过去多久，他觉得有风吹到脸上。
　　风拂过脸颊的感觉无比真实。
　　尤浩眨了眨眼，他觉得自己醒过来了，但是又觉得还在走马灯里。
　　窄小的房间，陌生的家具，还有奇怪的风声。
　　“这是哪儿……”
　　他从地上爬起来，环视四周。墙边立着一把长刀，厚重床帘挡住了窗户，风顺着床帘的缝隙钻进这个陌生的小空间。
　　“张允？你在哪？”
　　无人应答。
　　尤浩走到窗前，他拉开床帘，出现在床帘外的，是家家户户紧闭的门窗和无人拉开的床帘。
　　这样诡异的日常场面是尤浩最害怕的，可是此时他竟然不觉得惊悚，因为他的潜意识告诉他，去握住那把刀。只要有刀在，一切都不足为惧。
　　虽然如此，尽管是这样………
　　“看起来，这里又是一个新世界。张允那个混蛋小子，他在朝我扑过来时究竟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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