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之上

　　四月，敦煌莫高窟内，带着帷帽的绿衣女子正入神观看着墙上的壁画，她身后站着一名白衣男子静静地守候着。

　　徽音转过身来，笑着对苍羽说：“我们回去吧。”于是两人一起踱步回到了集市附近的一家小院。

　　两个月前徽音让苍羽送去一封密信给被囚禁在府的老太傅李渊明。她知道李渊明是世界上最希望她早点死的人，虽然被罢免了官职囚禁在府，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于是让他设法在那段时间牵住李致源。而苍羽也没有真正离开王府，而是在他住的院子里躲了起来。那里无人把守且后门距离枫吟院徽音的卧房仅有一墙之隔。苍羽利用绿矾油打通了前后两面墙后，春分那日徽音亲手放下一把烈火烧了枫吟院，等侍从都跑去救火时，他们才从后门离开，结束了那一切。

　　此后二人避开官道，一路走走停停来到了敦煌。他们在此歇脚，也为了观赏这里一年一度的浴佛节。

　　苍羽从厨房端出熬好的药，院子里徽音正坐在柳树下乘凉看着刚下的棋局。微风吹起她鬓间的发丝，露出她被晒得微红的脸颊。听到他的动静，她抬起头来，如琥珀般流转地眼眸笑意盈盈。如果可以，他想时光永远停留在这个午后。

　　“阿羽，你又输了。”徽音笑着说，自从离开京城后，她精神好了不少，身体似乎也跟着好转。

　　苍羽把药放下，看着棋盘上他惨败的局面，有些气馁，他不如她聪明，一盏茶的功夫就要败下阵来。“下次你再教教我。”

　　“你可是我教过最难教的学生，下棋总是一根筋，不给自己留后路。”徽音打趣着他。

　　苍羽轻轻地笑了，明眸善睐，白玉无瑕。他这模样让徽音总是忍不住欺负他。

　　苍羽惦记着那碗药，将衣袖挽起，向徽音露出洁白结实的小臂。

　　徽音看着那光滑的手臂，想起来他是在遵守先前的诺言，被他的认真逗笑。轻拍他的手臂，有些无奈地笑着说：“知道了。”

　　看到徽音将药一饮而尽。苍羽这才放下心来。

　　浴佛节当日的午后，苍羽与徽音在寺庙参拜后便随着行人来到了大街。镇上万人空巷，佛教信徒与旅客们都聚集在主街上观看游街。

　　锣鼓声下，醒狮与彩凤生龙活虎，金银长龙灵活地舞动，数十个善男信女挥洒着花瓣。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叫好声，欢笑声不断，孩童穿梭着去拾起路边的花瓣。苍羽站在徽音身后护着她避免被人群推搡。

　　徽音从未感到如此自由，身旁充斥的烟火气让她真实的感受到她还活在这世上，不受任何拘束地活着。

　　她脸上洋溢着轻松的笑容，沐浴在阳光下像一朵重新盛开的茉莉，这一刻苍羽才意识到和她一起离开王府是他做过最不后悔的一件事。

　　“徽音，我.....”藏在心里的话呼之欲出，刚开口却被打断。身后两个人急着往前，路过徽音时将看着就要撞上了她，苍羽看到后下意识地便伸手将她带入了怀中。

　　一时之间，徽音没站稳靠在了他的胸膛。隔着一层衣衫，她听到了他剧烈跳动的心跳声。热闹欢腾的人群仿佛从苍羽的身旁消失，他只能感受到怀中徽音的存在。忘了要说的话，忘了要理智地放开她。

　　直到怀中传来咳嗽声，苍羽才仓皇失措地松开怀中的人，慌张地问：“哪里不舒服吗？”

　　徽音浅笑着摇头，说：“没事，嗓子有点干而已。”

　　又问他：“方才你是有什么话要说吗？”

　　苍羽红着脸摇头，说：“一点小事，日后再谈吧。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徽音只好点头。到夜晚，徽音发起了低烧。

　　等徽音喝完药睡下后，苍羽来到她的床头匍匐在她手旁，守着她不敢松懈。她这些日子虽然瞧着气色比在王府时要好，却更像是绽放到极致的花，艳丽眩目的外表下是靡烂，溃败凋谢就在一夕之间。

　　轻盈的花香萦绕在苍羽指尖，他比谁都能感受到花香的流逝，却留不住这一幅绝景。白日里的欢愉淡去，痛苦与无力挟持着他。他知道五脏被腐蚀衰败有多痛，徽音却从来没有喊过疼。一滴滚烫的泪无声息滑落，消失在徽音冰凉的手旁。

　　清晨徽音醒来时，屋内只有她一人。起身洗漱后，听着动静徽音来到厨房。轻倚着门栏，看着雾气缭绕气中苍羽若隐若现的脸，乌发雪肌，唇红齿白。身姿颀长，一身白衣恍如仙子下凡。此刻他正忙碌地准备着朝食，神情专注，手下动作细致。

　　苍羽感受到她的视线，转过身来看到徽音正出神地望着他。

　　“再等一会，马上就好了。”苍羽笑着说，眉眼柔和了下来。

　　徽音仍陷在思绪中，脱口而出问道：“你既然记得我，为什么一直没有来找我？为什么到现在才出现？”说完便懊恼不已，她不应该问的，有些事情问出来反而不好收尾。为什么从最初的对他不闻不问，到如今控制不住自己关心他的过去。她不敢承认自己原来在不知不觉间对他产生了期望，期望他的解释。而期望是一个将死之人最不该有的。

　　苍羽沉默了，停下手中的活，和她对视。

　　他的眼中有悲伤，悔意，还有藏不住的情意。让徽音承载不住，别过头去。

　　“我没睡醒，你别放在心上。”说完徽音便想走，却被苍羽拉住。紧接着听到他轻声说：“一开始我气愤你忘了我，所以以此为借口不去找你。后来我告诉自己，只要你过得好，哪怕你忘了我也没关系，我可以只在你背后看着你。可这都是我自欺欺人。徽音，因为我害怕。我怕你忘了我，怕和你相认后，你对我失望，怕被你丢下。所以我自欺欺人地离开你，因为我的怯弱，在你最需要的时候我也未曾出现。”他没有提起陆元对他做过的事，因为徽音不需要知道这些。只有这些忏悔，是他埋于心头，不断疼痛的刺。

　　苍羽温热的手牵着她冰凉的手腕，如墨的黑瞳中清澈映着一个她。徽音只觉得自己像是被一团浓腻的云包围，她心跳加速，想要摆脱这温暖的束缚。

　　“你不必自责。对我而言，在王府相遇之前，我们不过是陌路人。你不必对我好，更不需要对我感到愧疚。我至此局面，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我父皇是一个好父亲，却不是一个好君主。王朝颠覆是必然，我身为公主难逃一死，这或许就是命运。但你的出现，让我没有死在王府，而是出来看了这人间百态。对我而言，这已经是最好的安排。”她压抑住内心的翻涌，平静地陈述着。

　　苍羽听完低下了头，遮住眼中的落寞。他明白徽音的意思，可他要的原来不是她的宽慰，得不到回应的爱在隐隐作痛。他是一个贪心的人，陪在她身边只会增长他的渴望。情字何解，克制之时，仍忍不住期待。期待过后，又躲不过心碎。

　　三日过后，徽音的身体越来越差。苍羽便每日寸步不离守在她身旁。

　　一日午后，徽音坐在院子里看着远方高山模糊的轮廓，对一旁看着医书的苍羽说：“我们明日就启程吧？”

　　苍羽循着她的目光，看到了雪山模糊的身影。苍羽忍住心中的悲郁，抚慰她道：“可是这几日你的身体不大好，等过些日子我们再去好不好？”

　　徽音浅笑着摇头，说：“你知道的，我没有多少日子了。”

　　苍羽哀求她，“不要说这种话好不好？”

　　徽音不再允诺他，而是问：“这些日子你开心吗？”

　　苍羽一愣，随后苦笑着说：“在你身边这段日子，是我一生中感到最安宁，最快乐的时刻。”回到她的身边，他才感受到内心缺失的一部分被填满。

　　徽音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笑，她看着苍羽说：“不，你错了。你方才二十出头，怎么能断定一生。”

　　“你知道吗，其实在王府看到你第一眼，我就厌烦你。或许是因为你看起来太过纯净，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当时的浑浊。你越靠近，我越意识到，原来因为仇恨我已经变成了如此尖酸刻薄，阴暗之人。”

　　“到后来，我想起了你，阿羽。我才明白，我厌烦的还有你眼中的执念。你对我有执念，可我不是能给你回应的人。”

　　苍羽羽睫颤动，声音有些发抖。“不要再说了。”

　　徽音明白这或许是最后的机会对他说出这些话，仍平缓地叙说着：“最初我只想推开你，可是我没能做到，我无法只当你是一个寻常医者。你让我看清了自己，我不愿整日活在仇恨中，与李致源纠缠至死。我也不愿，看着你陷入执念无法释怀。”

　　“我记得我七岁时非常喜爱兔子，想要养一只在身边。但母后告诉我，野兔若豢养于宫廷之中将只有几月寿命。我难偿所愿，日日想着它。兄长听说此事后，在我生辰时为我捉来了一只白兔。我高兴极了，整天围着它转。可没过多久它便变得不爱动，不吃也不喝。我很焦急，又不忍心看到它死去。我明白到了放它走的时候。即使不舍，我仍然放生了它。从那以后，我依旧觉得兔子招人喜爱，却也没有想要要养一只兔子。”

　　“我知道，拥有过才能彻底放下。你要往前走，我不想成为你的心结。我们之间，拥有过这段回忆便已是最好的结局。与你一起出逃这些日子，我很快乐。这对我来说是人生的最后一段时光，于你却只是一个开始。万里河山，世间百态，你都该去看看。”

　　“雪山之下，我们就此告别吧。”徽音看着他，眉眼弯弯。

　　可是我怎么放得下你。

　　苍羽只觉得从心脏传来的抽痛似乎是要蔓延到全身，他被绝望淹没，一时之间说不出一句话。

　　他看起来像是一件随时都要破碎的精美瓷器，徽音最终还是不忍。伸手抱住他，靠在他温暖的怀中，说：“你想要去看雪山吗？”

　　被她抱住，那些血肉才开始重新愈合，纵使万般不舍与悲痛，都被她的怀抱包容。

　　良久，苍羽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好。”

　　启程北上，到达天山脚下已是四月末。

　　这里人迹罕至，苍羽背着徽音一步一步踏在苍茫的雪地上。撑到现在她已经没有行走的力气，只能趴在苍羽背上，看着高耸的雪山。它圣洁伟岸，在它面前他们渺小的像蜉蝣。她也从未见过如此纯白的积雪，如同一件白衣铺满整片大地。

　　“真好看啊。”她轻声说。

　　“等我死后，就将我留在这吧。不要再回来看我了。”说完又是一阵咳嗽，温热的血从她嘴角溢出，侵染在雪地上开出数朵鲜红的花。

　　“好。”苍羽笑着应她，声音有些颤抖。泪水不断他微红的眼眶中滑落，他感受到身后的体温正在渐渐消失。

　　“阿羽，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还没告诉我？”徽音的声音很低，像是要睡着了。

　　苍羽一愣，想起了敦煌的那一晚，他未说出口的告白。心底钝痛难以，原来她还记得。

　　“徽音，我一直都心悦于你。”他用破碎的声音组成了一直以来渴望对她说出的话。

　　“嗯，我知道了。”她笑着说，声音轻柔，被风吹过便消散了。随后合上了双眼，再也有醒来。

　　山下刮起了微风，白茫茫雪地上只留下一人脚印。万籁俱寂，黑发白衣男子一人走在离去的路上，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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