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边

　　伊蒂后来才知道，只比他们大一岁的艾格尼丝才是战争中最核心的力量。她眼见着家族扭曲原本纯粹的诗文，世界在他们愈发贪婪的目光中变成了一块小小的，可内部分割的点心。当他们拿扭曲的诗文来制造异常天象的时候，她就在旁边；当他们捏造出一位不存在的在世神明时，她也在一旁；但当这群人开始把拼图凑在一起向所有异己者进攻时，艾格尼丝行动了。她做了很多不光彩的事，也许手上还染过鲜血，但她终于做到了指挥官的位置，而不只是一个傀儡继承人。然后，某一天，艾格尼丝开始向微粒家族传送情报。一开始没人愿意相信这个不愿透露身份的使者，只有俄里恩和雷米觉察到了某种不同的东西，选择留下这个信源。
　　往后发生的一切证明了这是个多么理智的决定。

　　至于那群穿着灰紫色袍子的吟游诗人，他们的出现还要回到当时四个人藏身的大宅，那个总是有熟悉物件像顶着土壤的小蘑菇一样冒出来的奇异地方。伊蒂和哈里斯后来才从艾妮和纳德的叙述中补上了这一块拼图。
　　在两位好友毫无音讯后艾妮和纳德终于联系了家长们，后者在一阵混乱后迅速开始制定计划，并对两个年轻人下达了坚决的禁足令。转折发生于很平常的一天，从一大早艾妮和纳德因为被迫留在原地又对战况毫不知情的焦虑开始。那群穿着灰紫色袍子的人就这样毫无预警地出现在客厅里，像是从空气中生生跳出来一样。还是艾妮先意识到这群奇怪的人的身份，拦了一把蓄势待发的纳德。简单几句话过后，两人才意识到，他们的这栋大宅原来从属于吟游诗人一族，但对话到此为止。这神秘的一族对艾妮和纳德愈发大声的责问——为什么你们不早点帮忙——充耳不闻，只是自顾自地在地板上用他们专有的墨水写下一行行没人能看懂的文字。在他们全部踏上那片符号即将消失时，其中一位吟游诗人好像对两个濒临失控的未成年人起了一点怜悯之心，终于转过头，深紫色的头巾从他/她的头顶两侧如水帘般垂下，停在肩膀下方随着转头的动作如波浪般轻轻翻涌。艾妮的纳德不由噤声，他们看不真切那人的眼睛，只看到瓷器般的皮肤上淡红的唇微微勾起：“因为只有现在才是正确的时间。”
　　紧接着，在地板上文字泛起的微光中，这群传说中的人物就如他们来时那样倏然消失在空气中。

　　但四个人都不知道的是，同样的话也在这群吟游诗人在面对艾格尼丝的愤怒与悲恸时被给出，不过还要再多一些: “家族的时代已经结束，秘密将触碰空气，一切正在发生的都已记载于星辰，在正确的时间轨迹相撞才能更好地错开走完应走的路。”
　　“等等，”旁观的元素家族有位眼皮耸拉，鼻头通红的元老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字眼，“什么叫‘家族的时代已经结束’？意思是我们以后就没有家族了吗？所有人都一样流亡，没有能量库没有地位，哈——”他嘲弄地把下唇伸出，却在俄里恩和雷米的眼神下停住了。
　　流亡者是极其侮辱人的词汇，每个家族能收纳的人到底有限——不然能量库也就失去了意义——所以大多都追溯到几个创始人沾亲带故的才能在家族中有一席之地。然而这也就把一大批人排除在外，像哈里斯这样的孤儿，或者纳德和艾妮这种普通家庭，他们就只能学习公学里教授的法阵及公用诗文，以个人或家庭为单位自产能量。最开始这样的人当然占少数，可随着时间推移，这种情况早已改变，谁都没想到居然还有元老会毫不在意地吐出流亡者这样的词语。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过了片刻，艾格尼丝喃喃道：“我最初同意帮你们，就是因为我想让我的家族变得更好，我从来没想过……”女孩抬起头，在众人的脸上拼命寻找着什么，刚刚的愤怒已经被更沉重的悲伤与无力感压倒，像被大雪压灭的火苗，“这是我从小生活的地方，它只是被一批贪心的人占据了……”察觉到人群中刚惊慌逃出的本家人仇恨的目光，她转开眼睛看向几分钟前大宅矗立的地方，“我只是想让它变得更好。”她又重复了一次，声音低得近乎耳语。
　　雷米走上前，试探地揽住女孩的肩膀，对方没有拒绝，下一刻仿佛突然失去面对真实的力气般把脸埋在雷米的肩膀上，雪花飘飘悠悠落在裸露在外的皮肤上，被体温融化后就像小小的泪痕。俄里恩几步靠过来，两人一左一右地环在女孩身边，仿佛古老传说中的骑士。雷米轻轻拍着女孩的后背，过了一会儿转头看向吟游诗人们：“也许你们说的没错，我们早已在分裂这条路上走得太远，也太久了。但是，”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把话说完了，“你们也的确毁掉了这个女孩的家。”
　　“吟游诗人愿意带她离开，”一位穿着灰紫色袍子的人平声道。
　　“哦原来这就是你们打的主意，”一位微粒家族的人怪声怪气道，也许是在刚刚的逃亡中经历了粉尘的攻击，这会儿两只眼眶红得吓人，“不再有家族，除了吟游诗人！我们的秘密要公开，便于你们掌控世界！”
　　人群骚动起来，但又神奇地在一位吟游诗人开口时迅速平息：“吟游诗人从来不是家族，吟游诗人是一支谱系，”他/她慢声道，“我们履行被书写下的命运，但不干预琐事。缺口注定成为缺口，闭环注定成为闭环。我们没有秘密，只有观测与平衡。”他/她转向艾格尼丝，雪下得更大了，薄纱般把众人分隔开，但女孩把脸从雷米肩头抬起，正全神贯注地捕捉着每一个字眼，“任何想加入的人我们都欢迎，星辰早已写下每个人都去留，不应由我们任何一个人来决定。”

　　伊蒂与艾格尼丝的重逢便是在战争结束后了，那时伊蒂正在疗愈之手医院接受治疗。那个被微粒家族用在她身上两次的控制原来只是他们的实验半成品，治疗师说若是控制时间再长一些，又或者是伊蒂后面硬撑的时间再多一点，那很可能会对身体造成不可逆的伤害。
　　当然这都是后来伊蒂才知道的，她醒来的第一位访客，就是艾格尼丝。年长女孩看上去变了很多，又好像没什么变化。她的装束已然变成了吟游诗人的灰紫色长袍，只是兜帽放在脑后，长长的白金色头发散落其上，像极了繁复的刺绣花纹。
　　察觉到了伊蒂的目光，艾格尼丝点点头：“是的，我已经加入吟游诗人一族了，今天是来向你道别的。”
　　“你真的愿意吗？我是说，”伊蒂用手肘支起身体，却一时有些气短，干涩的喉咙让她狠狠地皱了下眉，“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艾格尼丝一手扶住伊蒂的肩膀，另一只手迅速整理了两个靠垫让后者能舒服地坐着，听到最后那句话她停下了动作，静了一会儿才说：“当你从小到大耳边只有一种教义时，真实和妄想很容易被混淆。我从小的梦想就是让微粒家族变得更好，让我们家族不再有任何坎坷，但这个出发点就错了，”她重新捡起刚刚被伊蒂不小心踢下床的被子，轻轻拍了拍，仔细给对方掖好，“只贪图眼前的梦境却忘了远方的真实，这是每个失败者的症结。”
　　但伊蒂抓住了她的手，艾格尼丝有些吃惊，但只稍微挣扎了一下，伊蒂认真地看着比自己年长的女孩，一字一顿道：“你的出发点没有错。艾格尼丝，你从来是想让你在意，关心的人过得更好，这怎么是错的？你只是被环境限制了，仅此而已。至于失败，”伊蒂挪开了眼睛，整个人仿佛突然缩小了一圈，变得苍白而虚弱，“如果不是你自愿走进漩涡中心，谁知道这场战争还要持续多久。你挽救了所有人，无可救药搞砸了一切的人是我。”
　　沉默，一时间只能听到门外药剂煮沸的咕嘟声响，伴随着一阵阵尖锐的辛辣与苦味，直冲鼻腔。伊蒂才意识到自己还抓着艾格尼丝的手，刚要放开，就被拉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不由得睁大了眼睛。这个拥抱很短暂，年长女孩退开后脸色竟然有些发红，但她还是对上了伊蒂的眼睛：“你可能不知道，但我在学校时就很留意你了，伊蒂·章。你很好认，总是人群里最耀眼的那一个，也总是在有麻烦时最先冲上去的那一个。俄里恩和雷米把你保护得很好，但你也一直有勇气去触碰更阴暗脏污的东西。世界上需要像你一样的人，伊蒂。你没有搞砸，你是一个讯号，”艾格尼丝抿了一下嘴唇，额头上已然冒出细小的汗珠，但坚持把话说完，“你是一个讯号，告诉黑暗中的人们光永远会存在。这就是为什么人群总向你靠拢。”
　　伊蒂在听到开头时就大概明白了，但依然在最后一句话落地时不住鼻酸。她张开双臂，再次抱住了眼前说完话就不再看她转而盯着手背的年长女孩，一个轻轻的拥抱，带着安慰与祝福：“谢谢你，艾格尼丝。你也要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你值得一切。”
　　艾格尼丝离开后，伊蒂重新靠回床头，却睡不着。艾格尼丝那番话很认真，但伊蒂在听时却只感到无法言喻的悲哀。光源讯号也好，人群中的焦点也罢，那是曾经的自己。伊蒂转头望向窗外，医院的窗户干净澄澈，但窗外的天空却有些浑浊，白色的云团一动不动地悬在空中，像一尊尊静立注目的雕塑。伊蒂蜷缩了一下手指，浑身的冷意又泛了起来，她现在仍有勇气在战争爆发时冲进漩涡吗？是否还有足够的魄力去应对阴暗的地牢和令人恐惧的未知？她在脑海中拼命搜寻着一星半点的信号，却只听到空洞的回音，涟漪一般在她的体内一圈圈荡开，一点点地把过去那个大笑着的女孩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碎片。
　　伊蒂突然很想念哈里斯，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有没有痊愈——她猛地坐起来，胸腔和肺腑又被动作带得一阵疼痛，但伊蒂只是倒吸着气，大脑被刚刚的想法全然占据：哈里斯也是像艾格尼丝那样想的吗？认为伊蒂仍然是光？在他们选择彼此时，哈里斯的确选择了那个勇敢的爱笑的女孩，那他是否会发现伊蒂已经改变，是否会后悔——
　　就在这时哈里斯走进了房门，他看起来仍有些苍白但至少动作毫不僵硬，看来已经基本痊愈。在他看到伊蒂的那瞬间，哈里斯的双眼倏地亮起，两颗湛蓝地宝石般晃得伊蒂又有点鼻酸，但她配合地笑了，曾经无牵无挂又满腔真心的笑。就是在那一天，哈里斯向伊蒂求婚，同样是在那一天，伊蒂拒绝了他。两人默契地没有再提过这件事，哪怕在艾妮和纳德的婚礼上，哪怕他们一起生活在府邸中。
　　战后的阴影在并不明媚的日光下一天天被拖长，追赶着每个人的脚跟。沙发上开始有人入睡的痕迹，床头板的缝隙中渐渐攒了点灰尘，两人好像都在等对方先一步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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