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暮

　　穗朝提前预支了两千元的工资，反复挑选、对比价格后订下150元的快捷酒店单人间，位置远离市中心，但幸好附近有地铁。

　　她准备撑过一晚再去找中介租房，不好意思继续麻烦闻楹。因为是朋友，才不能心安理得地打扰对方。

　　然后她从通讯录里找到徐婆婆，告知最近有特殊情况无法及时赶到，并表达歉意。

　　林濯行懒散地单手插兜路过穗朝的身侧，瞥见她慌忙地将亮屏的手机反扣，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贺杳让我带你熟悉熟悉。”

　　人前喊“姐姐”，背后连名带姓。
　　穗朝压下心中泛起的怪异，点头应声。

　　“平常你基本只需要待在前台，主要工作就是核对顾客身份信息和收费。”林濯行顿了顿，问，“算数算得明白吧？”

　　穗朝深知“人在屋檐下”的道理，迅速应承：“明白。”

　　“不同时间段里的上机价格，以及食品售价你自己先对照着表单了解一下。”林濯行自顾自地继续说，“遇到技术问题如果我在就喊我，我不在就找贺杳。”

　　“好的。”穗朝十分配合。

　　“至于熟悉环境——麻雀大小的地方，你可以自己逛明白的，对吧？”林濯行不等回复便急着离开，复又想到什么，转身站定在穗朝面前，像是威胁，“少去打扰贺杳，她是我姐姐，明白？”

　　“知、道、了。”穗朝扯了下嘴角，一字一顿地跟他保证，然后径直回到前台位置，熟悉工作时的各项注意事项，不和幼稚鬼一般见识。

　　工作任务并不难，除却最开始不熟悉商品价格，在收费时需要对照菜单而浪费了一些时间之外，穗朝一天的表现可以算是可圈可点。

　　长相赏心悦目，语调轻柔细缓，做起事来愈来愈得心应手。
　　贺杳默默观察着，觉得稀奇又有趣。毕竟没有顾客的时候，她看见穗朝竟然安安静静地在写暑假作业。

　　穗朝偶然瞥见电脑下方时间显示，距离下班时间还有一小时。
　　她边慢悠悠地收起书籍与试卷，边打开手机和闻楹分享工作情况，同时也收到了徐婆婆的语音回复。

　　“小朝你安心忙，我这里没事，小林回来了能帮帮我。”

　　语音播放到最后一秒，门口处落雨声与交谈声交替传入耳畔，穗朝忙不迭地摁灭手机屏幕。

　　坐直、仰头、微笑、礼貌问好。
　　一气呵成。

　　淅淅沥沥的雨夜里，黑伞抖落的雨珠悄无声息地渗入地毯，脚步声都像是刻意放缓。

　　在错轨的风声里悄悄偷看一眼，倏然对视时心跳错拍。程以霖垂下眼眸，敛去惊喜底色。

　　“您好？”穗朝移开目光，疑惑地重复问候，按照流程提醒，“身份证。”

　　指尖意外相触，雨夜的潮湿卷起涟漪，程以霖怔然间屈起手指收回。

　　“程以霖？”

　　“啊。”程以霖轻扬了下唇角，在穗朝投来目光的一瞬，立刻抿直，“是。”

　　穗朝没有搭腔，目光落在身份证上的住址三秒后，不着痕迹地挪开视线，将身份证递还，顺手接过同行人的身份证，核对完毕后物归原主。

　　过道传来的交谈声渐行渐远，似乎关于游戏，关于比赛，但这都和穗朝无关，她只关心处于倒计时的工作时间。
　　以及，穗朝回望了一眼过道里并行的一群人，那令她有些在意的住址。

　　而正被搭着肩的程以霖暗自错开些距离，险些没招架住这份热情：“正然哥，你搂着我哥行吗？”

　　“弟弟。”陈正然立马松开他，正色道，“我可不好这口。”

　　许桀无奈：“能别教坏我弟吗？”

　　“你们磨磨唧唧地走快点行不行。等下错过精彩的直播，让我找回放看的话，我跟你们没完。”走在最前面的杜祁闻忍无可忍。

　　陈正然迅速跟上。

　　程以霖却又一次被卡住脖颈，被迫停下的他叹了声气，“帆总，有何指教？”

　　“那仨一个缺心眼，一个没经验，还有个火急火燎要看直播的，没瞧出来什么不对劲。”何帆给足他面子，小声打趣道，“弟弟你刚才的状态，像——”

　　程以霖偏过头。

　　“孔雀开屏。”

　　随口一句调侃却让喉腔骤然一紧，程以霖忙不迭地轻咳，掰开何帆卡着他脖颈的手臂，顾不上暴露的耳廓发红，三步并一步迅速将何帆甩开。

　　心不在焉的穗朝随手抽了支水性笔在指间把玩，直至啪嗒一声，回过神弯腰捡笔时才发觉身侧落了一道阴影。

　　“你准备免费加班？”林濯行懒懒散散地搭在桌台边缘，指尖轻敲台面，歪着头与她对视，“贺杳让我送你去地铁站，你看她多好心。”

　　穗朝瞥了眼时间已超过十分钟，还没等她出声，林濯行便直起身子，显露不耐的神色像是在催促她动作快些。

　　“不用了。”穗朝加快速度背起背包起身。

　　“行。”林濯行的心情转阴为晴，配合地侧身让出过道。

　　穗朝懒得再分出眼神看他，径直走向门口伞架处，只多看了一眼伞架中略微眼熟的黑色长柄伞。
　　而后，她只身迈入浓黑雨夜。

　　仿若卸去沉重包袱的林濯行迈着轻快的步伐回到休息室，倚在门框处向正在泡咖啡的贺杳伸手讨要：“姐姐，我也想尝尝你的手艺。”

　　“我让你送送朝朝，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贺杳估算着去往地铁站一来一回的时间，出声询问，“你没送？”

　　林濯行哑然一瞬，犹豫地承认：“她自己说不用我送的。”

　　“林濯行。你有没有绅士风度？”贺杳皱着眉放下陶瓷杯，棕褐色的咖啡液四溢，眼眸里满是不认同，“人家一个刚成年的小姑娘，可可怜怜地打暑假工赚钱，你做不到设身处地替人着想，也得有些同情心，是不是？”

　　“姐，倒也不必上升道德高度吧。”林濯行耷拉着脑袋，委屈地辩驳，听到渐近的脚步声才幽幽地放低音量。

　　“打扰一下，洗手间在哪个方向？”

　　贺杳收起教训的姿态，微笑指路，待人走远后，踮脚凑近林濯行，没省一丝力气地拧着他的耳朵往里走。

　　“明天，明天给我老老实实地送到地铁站再回来。还有，朝朝准备租房，你有经验，帮忙提醒着，别让涉世未深的小姑娘掉入陷阱，知道了吗？”贺杳耳提面命地嘱咐着。

　　林濯行咬着牙，面露乖觉：“知道了，我一定，可以松手了吧，姐。”

　　休息室的动静不算轻声，意外路过的程以霖反射性地听到“朝朝”一词时兀的停驻，借口找路来遮掩险被发现的偷听行为。

　　穗朝需要租房？

　　程以霖算是或多或少了解一些她的家庭情况。市中心绝对不可能成为她的首选，扩大范围来看，地铁线边上的、还算有点人烟的老小区房租估计也不便宜。
　　剩下的选择只有治安较差的郊区。

　　存在安全隐患这一点，在程以霖这里首先否决。

　　骤凉的自来水往脸上一扑，程以霖双手撑在洗手台边缘，抬眸与镜子里的自己对视，发丝沾染的水珠缓缓流入脖颈。

　　“想这么多呢。”
　　他失落地垂眼。
　　“她都不会接受的。”

　　发梢淌着水的程以霖心事重重地走回包间，与正要出门点宵夜却背对着向外走的陈正然直愣愣地相撞。

　　陈正然吃痛地揉着肩：“弟你怎么走路没声啊？”

　　“抱歉，正然哥。”程以霖阖眼躺在沙发上，一副没精打采的恹恹面容。

　　“你弟是不是困了？”正和女友煲电话粥的何帆胡乱猜测，向许桀提议，“都说了高中生假期也别熬夜，身体要紧，不如你送他先回家吧。”

　　沉迷于游戏战况的杜祁闻分出些心神看了闭目休息的程以霖一眼，笑着打断何帆：“我挺好奇的，怎么许桀他弟一个准高三生，居然已经成年，算算年纪我们在他这个时候，都没成年吧。”

　　“严谨点，还是六月底刚成年的。”许桀纠正。

　　杜祁闻思考半晌：“那也不对啊。”

　　程以霖心烦意乱。
　　这群哥真的很无聊。

　　原因其实很简单，主要在他爸妈。
　　在程以霖该上小学一年级的年纪，孟悦看到小学霸凌的新闻，唾弃小小年纪不学好，认为男子汉大丈夫有保护女孩的责任，硬是拖了一年和他两位发小妹妹一同入学。

　　而这一年里，孟悦请了私人老师教他文化课，以及跆拳道。

　　程以霖简直不想回忆。
　　更烦了。

　　扯远了。
　　程以霖默默侧了个身，面朝沙发椅背，闭眼沉思。

　　现在对于程以霖而言首要任务是一套房子，这并不是难题。只是他需要一个恰当而不突兀的理由，一个合适出面又会替他保守秘密的人。

　　没有标准答案的试卷题目需要他一步步去摸索探寻。

　　今夜的意外相遇让他措手不及，但他愿意顺应命运的安排，让穗朝真正认识他。

　　他不会再一次错过了。

　　早于那场骤雨，更早于那个初夏。

　　在门牌为“306”的音乐教室里，神色郁郁的程以霖折返打算取回落下的曲谱时，指尖倾泻流淌的乐符宛若潺潺春雨打落在他的心房。

　　透过窗缝，望见一道绮丽侧影。
　　纯白窗纱飘扬着，由他亲笔所写的旋律在这一瞬鲜活，生命力的热忱与自由。
　　她组成了明快的瞬间。

　　他的心在此刻澄明，斜风细雨里轰然作响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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