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年暗恋，一朝出柜

　　戚钊洗漱出来，程殷早已进入第三轮睡眠，他关了灯，在靠墙壁的床上躺下，枕着车轮轧过铁轨的声音入睡，恍惚觉得自己回到了高三的二人寝，程殷就睡在对床。

　　后半夜列车驶过几个道岔，声音顺着地面传导至连接的床铺，效果不亚于凌晨三点马路上轰鸣而过的机车。

　　高中的梦被硬生生拉扯回现实，戚钊自梦中醒来，月光透过没拉窗帘的窗子落在对面那张床上，是空的。

　　他蹙着眉起身，手掌覆在滚得皱巴巴的床单上，早已没了热度。

　　三更半夜的，戚钊揉着头发，忽地眼前闪过程殷在自己面前落尽浴缸的模样，记忆中程殷没入水里面孔十分清晰，像看电影似的慢镜头放大。

　　他心慌，不是因为眼看着程殷沉没，而是那人沉没时居然还看着自己笑，表情不带一点对死亡的恐惧。

　　他像只受惊的麻雀猛地扑腾起来，奔入卫生间，在手电筒的灯光下对着浴缸摸了又摸，确定没人才松了口气。

　　深夜列车行驶的速度比白日里更快，窗外远远的灯光一闪而过，旅客们几乎都在休息，安静中唯有长途火车独有的咣当声回荡在车厢中。

　　戚钊在吸烟室找到了程殷。

　　他蜷缩在单人沙发中，带着一身烟味，手边烟灰缸里按了好几个烟头，正捧着ipad码字，上下薄唇间夹了支烟，烟灰老长，还在坚持着。

　　听见开门的动静程殷抬头看一眼，动作的瞬间烟灰扑簌簌尽数掉在衣服和ipad上，他伸手去拍，动作中带了点熬夜的迟缓。

　　戚钊走近了，弯腰，伸手，帮他把衣服上的灰抖干净。

　　程殷把嘴里的烟头也按灭了，抬头问他：“你来干嘛？”

　　这屋里一股烟味，他一个不抽烟的，进来也不嫌呛得慌。

　　“不干嘛，睡不着，起来走走。”戚钊说，这个角度他能从程殷的喉结一路看到对方下滑至衣领里的碎骨，他没穿毛衣，套了件松垮的T恤，角度再刁钻点好像都能看见点和那副瘦巴巴的身体。

　　戚钊见了这副光景，忍不住吞咽一下，程殷没有断臂维纳斯和大卫那样拔高审美的躯体，一副瘦弱的骨架，却比他们还要勾人。

　　他起身移开视线，掩饰地环顾四周，发现这里的摆设实在过于简朴，一眼也就看完了。

　　几个单人小沙发靠着茶几，一个空气净化装置，几个烟灰缸，没了。

　　要么就是看窗外，但这屋亮着灯，窗户上只映着一张他对镜看了许多年的帅脸。

　　相比之下，程殷反倒自在许多，猫儿睡醒般惬意地伸了个懒腰。

　　有些作者码字讲究一个夜深人静灵感迸发，一旦被打断就没心情再写了，程殷就是这种类型，他合上平板站起来，像拿书本讲义一样将ipad拢在臂弯，问戚钊：“陪我喝一杯？”

　　戚钊沉默半晌，似在思考，程殷没耐心等他，只当默认，转身就走，戚钊只好跟上。

　　程殷衣品很好，衣服看起来简单普通，套在他身上却都跟街拍C位杂志穿搭T台走秀一样合身又好看。

　　戚钊跟在身后仔细品着，觉得二人之间一直隔着一层纱，或者一层塑料布，彼此都看得清楚，却始终保持着隔阂的距离，疏远，礼貌，生分，以及陌生。

　　十年没见是事实，但十六年竹马情谊也是事实，一想到如今竟回到如此地步，戚钊恨不得世上真有时空穿梭机，他立刻要穿回去给自己一巴掌，把表白的什么计划通通作废。

　　只要没有那场表白，他们就不会有当晚的争吵，他就不会在气头上删了好友，摔门而去，没看见程殷早就收好的行李，也不会错过第二日程殷学生会主席的卸任交接仪式与对方的离开。

　　自那之后，一别十年。

　　酒吧车厢灯火通明，后半夜没有客人，调酒师坐在吧台后边打游戏，见人来挺了挺腰招呼：“二位喝点什么？”

　　戚钊是当代三不青年，不抽烟不喝酒不点外卖，被问道时思考片刻：“诱惑7号有吗？”

　　诱惑这系列口味不少，7号是接骨木味，小甜酒，度数很低，喝起来顺滑，不怎么上头。

　　程殷点了个劲大的：“伏特加，灰雁的有吗，会削冰球吗？”

　　调酒师正要推过单子的手僵住，推荐特调酒的话也卡在喉咙里，半晌终于艰难咽下去：“有的，会的，您稍等。”

　　程殷直接坐了吧台边的座，戚钊紧挨着他，这会儿忽然生出一种真实感。

　　这一天过得太匆忙，似乎发生了许多事，其实从两人真正面对面相见到现在还没过24小时。

　　戚钊后知后觉想起自己应当有很多话想跟程殷说，比如这几年你过得怎么样？当时我说掰了只是气话，那天不知道你要赶飞机，还有去英国之后发生了很多事，我一时分不开心思去找你，后来手机又丢了，丢了很多存在里面的重要内容，包括你。

　　话跟一窝蜜蜂似的嗡嗡嗡都堵在舌尖，一直到酒上了也不知道从哪个先开头好。朋友关系，因为升学工作淡了其实正常，说太多倒显得矫情。他只好起了盖子开喝。

　　程殷指尖抚着酒杯边沿，掏出烟正想点，想起什么看向调酒师，得到对方眼神示意后才“啪嗒”一下打着了火。

　　他叼着烟看戚钊猛灌两瓶诱惑7号，觉得有趣，没见过几个人把小甜水直接往胃里灌的。

　　程殷看了一会儿酒瓶子里的液体快速下降，视线顺着他唇角溢出来的一些水珠落在戚钊锁骨下方，他戴着项链，挂坠是一只粉色的玻璃蝴蝶。

　　戚钊高一时学会了烧玻璃，本来是想弄点乐队纪念品，在演唱会上摆摊卖了作发展资金，又觉得第一件成品的意义非比寻常，于是问程殷想要什么。

　　他打小浪漫就刻在骨子里头，程殷却是个彻头彻尾的理性派，当时正埋头苦读，闻言背诵古文的声音停顿片刻，随口打发：“弄个蝴蝶吧。”

　　他刚在语文小作文里引了庄周梦蝶，纯属顺口。

　　没想到戚钊就认定他喜欢蝴蝶，后来林林总总给他烧了一大箱子蝴蝶，什么挂饰耳坠戒指摆件，程殷觉得这人魔怔了，他们俩人四个耳朵，学校不让，谁也没打耳洞啊。

　　微乎其微的酒精下肚，戚钊觉得醉了，也或许只是给自己找了个借口，急需借酒发疯，他抬手勾上程殷的肩膀，咬着舌头说：“吵架那事翻篇，咱俩和好吧？”

　　这话拌嘴，说出来真咬了舌头一口，疼得很。

　　程殷正抽着烟，食指与中指夹住，嗓音低哑，一时没听清楚，问他：“什么？”

　　“就高三那次，是我错了，我不该说咱俩掰了，”戚钊说，“咱俩和好吧，就像从前那样，做好朋友。”

　　还有半句他没说，然后我再重新追你一次。

　　程殷思考了一、二秒，一些旧的记忆朦胧地浮上来，在这间亮着黄灯的车厢内，把戚钊凑近的脸照得分明。他缓缓吐出一口烟，点头：“哥，那咱俩加个好友吧？”

　　说完他掏出手机，递出自己的微信二维码。

　　戚钊扫码加上，点开个人信息看看：“你换微信号了。”

　　程殷说：“嗯，换手机号了。”

　　美国比他想象中要危险一些，刚去那会他还带着学生的清澈愚蠢，手机被人偷走，在国外很难补国内的电话卡，折腾了很久终于认命，换了新的号码。

　　戚钊加上好友，打开相机凑过来：“来拍张照，手机换了好几代了，我都没有合照了。”

　　“好，也发我一份。”程殷配合地看过去，相机圆键按下，把他们这一刻保存了下来。

　　画面里，戚钊歪着头往程殷靠近，程殷眼神迷离看着镜头，单手手肘撑着吧台桌子，手里握着上了层水汽的酒杯，另一只手夹着烟，烟雾刚好从唇角溢出来，影影绰绰罩住半边脸的轮廓。

　　戚钊对自己的摄影技术觉得满意，转而发微博，配字：老朋友。

　　程殷举起酒杯喝一口，酒水从他的舌尖滚到胃里，留下一路烈酒的香味。

　　他正品着冰球带来的冷气，忽然见戚钊拿起第三瓶诱惑，啪嗒啪嗒掉起了眼泪。

　　他一身肌肉轮廓分明，半袖背心露出来的胳膊粗得跟什么似的，乍一看去像极了港片或美剧里的□□老大，气势颇凶。

　　谁能想到□□老大喝两瓶度数仅2.5%的甜水就要掉眼泪，程殷看看自己杯里的伏特加，顿时觉得所谓的烈酒也不是那么烈了。

　　“你他妈的，”戚钊一边哭一边说，“我当时生气，说跟你掰了，说要删好友，你就真删啊，程殷，我给你当哥又当爹，你就对我这么不留一点感情，转身就跑美国去……”

　　程殷复杂的心情在听见“当哥又当爹”时转化成了一句标准的国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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