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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近亦远
岳阳海低头感受到自己不断颤抖的指尖,一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蹲下身子想去碰唐莫愁,却被她一掌拍开。
唐莫愁一手按着自己的太阳穴,头晕般晃了晃脑袋,世间似乎被蒙上了一层薄雾,混沌间似乎什么都能听到,又似乎什么都听不清。
岳阳海心底泛起愧疚,在一旁呆呆的。
早已在廊上又不敢前来的岳氏在杆子后探头探脑,见岳阳海模样难堪,有些看不下去,赶忙走上前对仆从呵道:“还不将夫人扶进去!”
仆从闻言,硬是将火气压了下去,如今唐莫愁只身在岳家,唐家如此境况,他只能起身将唐莫愁搀扶。
“我……我去找大夫。”
岳阳海手足无措,囫囵开口喊了声,逃似地奔出了屋子。
声音传入唐莫愁耳边,带着如蜜蜂似的余韵,脑子也跟着混沌了,可即使再难受,她也清楚地明白岳阳海做了什么。
她入了屋,淡淡睨了眼岳氏,将门掩上。
如今她终究成了孤家寡人,自然不在意这“不孝”的名声。
岳阳海带着大夫前来,两人站在屋外,无论岳阳海如何敲门,屋里就如没人一般死寂,没有丝毫的声音。
唐莫愁明显是不想搭理自己,岳阳海看着边上的大夫有些尴尬,他慌张道歉着,却依旧无法令她开门。
大夫见状,摇了摇头自顾要走,岳阳海赶忙拉住大夫的袖子,却见其颇为嫌弃地瞅了自己一眼,从自己指尖甩了袖子出来,头也不回地离去。
岳阳海面色有些挂不住,见大夫拐了门出去,脸就连拉都拉不住地瘫了下来。
他茫然地走下台阶,又回头看了眼紧闭地屋门。
自己如何给台阶这人都不下,还带着大小姐的脾气。
想到此,岳阳海在慌张消散后逐渐又起了火气,他面色转冷,心中责怪唐莫愁实在不顾自己的颜面。
岳氏小心翼翼出来,岳阳海见状,收了自己的脸色,母亲迈步走到自己面前,撅了撅嘴示意了一下唐莫愁的方向,凑近耳边小声道:“呐,就是你刚刚请来的大夫。”
“怎么了?”岳阳海侧了侧脑袋。
“我先前找的也是这大夫,大夫说她本就体寒宫寒,此时又造此变故心绪不稳,若不好好调理怕是怀不上孩子了。”
岳阳海本就心烦意乱地很,听到此话思维更是断了一下,低着头眼底不知在思考什么。
这个大夫的医术在县里是有名的,是从大城来的,在县里开一个小医馆养老,他说的话自然没人会怀疑其权威性。
“但你看看,”岳氏一边挤眉弄眼,指尖一边小小点了紧闭的屋门,“如今她对喝药都是这般抗拒,这事儿哪能成。”
“再过些时候,怕是还在都不好要了。”
岳氏一边在岳阳海耳边吹着风,一边又小心地看着他的脸,生怕其露出丝毫不悦的神情。
她见岳阳海面色不变,更没有排斥,就抖着胆子继续说:“她不想生,我们也不为难她,但岳家的香火不能断啊。”
这意思,是要给自己找姨娘了。
岳阳海听到此处也算明白了,他看着屋门按捺着火气,听到岳氏的提议后,淡淡开口,“岳父尸骨未寒,我先前答应他照顾唐莫愁。”
“娘,这事你不必再说了,到底是我们对不起她。”
岳氏正想说唐老爷已经死了,可一想忌讳又闭了嘴。
岳阳海叹了口气,连火气也被苦涩给掩去,他抽身往外走,一时家里寂静无声,徒留令人无法呼吸的死气。
*
一众狼狈不堪的人排着队,眼珠子无一都死盯着前面热气腾腾的蒸笼。
沈思毅低着头坐在草堆上,看着众人排队去取那白面馒头。
他知道自己是被俘虏了。
但他却不知道这里的人竟然会对俘虏这般好,还会给自己吃白面馒头,还给自己新的棉衣棉鞋。
听这里人讲,他们叫八路军。
本来自己在这个队里遇见了王磊,沈思逸潜意识觉着可以用老乡的身份让王磊想办法救救自己,但道德又觉着不能去拖累他。
正左右为难,却不曾想对方完全不在意于自己有旧,处处给自己方便。
沈思毅握着干巴巴的白面馒头,看着边上的人吃得如狼似虎,又被噎得咳出一片馒头碎,他蹙了蹙眉,从唐家带出来的素养让他从馒头上扯一小块往自己嘴里塞。
“呐。”
边上听到了水声,沈思毅抬头看边上那人拿着水壶,对自己晃了晃。
熟悉又陌生的少年似乎在战场的磨砺里成长了很多,看着自己也没有曾经的羞涩,两眼望着自己闪闪发亮,比起曾经显然是开朗了。
沈思毅微笑着接下,打开喝了口就咳了出来,不可置信地盯着面前的王磊,“酒?”
看来不止是开朗,连酒都会喝了。
“嘘,”王磊把指尖压在嘴唇上,“找酒不容易,是我经过农村时,有好心的农家特意挖出来给我们装的。”
沈思毅点头,自己喝不惯,但这辛辣的液体入口以后,似乎从嗓子连带着整个身体一并都暖和了起来,风一吹又冷了下去,他不由自主地又喝了一口。
“你们会把在我怎么样?”
沈思逸任命般靠在草堆上,现如今有吃有喝,看过战场的那些画面后似乎死也不是什么大事了。
“我听连长说,”王磊抓了抓后脑勺,犹豫了一下,似是征求意见般瞅着沈思毅,“本来应该是要征求你们意见是否留下,但如今这里距离战场太近,我们损失了大量弟兄,所以应该是要把你们留下来帮手。”
所谓帮手,就是一些后勤的杂事类,沈思逸觉着到了万不得已的说不定自己还要上战场去顶枪火。
他叹出一口气,随即笑了起来,就像是被安排好命路的棋子,在无形的指尖中在棋盘上来回的移动。
如今能活下来就已经是上天眷顾的事情,他便不再期盼什么。
“你出来的时候,”沈思毅咽下白馒头,直直地盯着边上站着的王磊,“永和县有什么变化没有?”
王磊一手抱着枪,自然知道沈思毅说的是什么意思,更明白他想听到什么,可时至今日看着这人恳求的目光,他除了实话实说也不知再编什么谎言。
“其实那日给唐家送去皮影后,我就离开永和县了。”
沈思毅听到这句话,干涩的眼眶有些泛酸,他把沾了泥土的手在棉衣上擦干净了,才从怀里摸出洁白的手帕。
阳光都是昏暗的,但这手帕在沈思毅手上似乎折射了所有的光明,纯粹到美好。
“我离开永和县后,做梦都会梦见小姐,她在梅花树下背对着我,看着我离开的方向。”
听着那人嘴里的思念,王磊这放下了手,小心问:“每次做梦都是如此?”
“第二次了,就快让小姐回头看到我了,但被你叫醒了。”
王磊歉意地笑了笑,随即又慢慢笑不出来了,县城地老人从来都是迷信的,唐家人或许不曾听说,但王老爷子曾经与自己讲过的,在这时却逐渐清晰了起来。
梦回三生,便是缘尽。
可他看着沈思毅如宝贝般捧着手帕,最终没有多讲。
王磊侧过头,思绪向着远方而去,自己从来没有像沈思毅一样梦见那个女子,是不是说明自己还有机会见到唐家的大小姐。
是不是说明她过得会比较好。
但王磊又隐隐有些担心,听闻家乡有些地方在闹灾荒,正在往西边逃灾。
也不知永和县是否被波及。
*
休息了些时日后,唐莫愁的耳朵逐渐又缓了过来。
她听着屋外的脚步声,握着书的手不觉有些僵硬,可又逼着让自己低头,把那些文字塞到脑子里去,可是却依旧焦躁。
来镇里的日本人似乎不想惹人注意,只潜来了一队,集中在唐家也不出去,镇里晓得的人并不多。
不过几日唐莫愁就听岳阳海说他们已经离开,徒留唐家在黑夜里宛若空城一般死寂。
唐莫愁冷冷斜着岳阳海,心中鄙夷此人贪生怕死,明知日本人在镇里也不敢去找国军。
前几日她乘着无人注意,偷摸去了唐家,昔日热闹的唐家如今人去楼空,一片狼藉显然是被人洗劫了一空。
她抖着胆子在里面走了走,打开正堂时惊叫一声,险些吓死过去。
唐家的正堂躺着一堆的尸体,随着自己开门那股恶臭扑面而来,险些将她醺晕。
那些尸体面目模糊,但不外乎能看见他们带着极度的惊恐,尸体四肢扭曲,衣服有些破烂,关节处的皮肤腐烂露出白骨。
四周的墙壁带着一块块的血肉,还有褐色滑下早已风干的血液,唐莫愁哪里见过如此场面,她摔倒在地,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岳阳海坐在自己床边,两眼有些红血丝,他勉强笑了笑,“你醒了?”
这些时日的冷战他第一次对自己说话。
“怕是日本人不敢惊动太多人,用了些手段。”
岳阳海叹了口气,“没事,里面都是唐家的下人,没有看见你妹妹。”
没有看见,就是生死不知了,唐莫愁侧过脸不去看他,眼角滑下眼泪沾湿在枕头上。
岳阳海犹豫了一下,伸手握住唐莫愁的手心,“当时唐家被监控,岳父只好临时埋在了唐家的院子里。”
“这次回去,我把他和你娘埋在一起。”
唐莫愁听到这话,终于慢慢转过了头,对着岳阳海笑了笑。
“谢谢。”
前几日惊吓的余波终于逐渐平静,此刻她伸手摸着床边的木箱,借着月光看见盒子里方方正正放的一些旧物。
唐莫愁一一抚摸过去,指尖在皮影人上略作停顿,似乎自己那些暖色的回忆都随着这个箱子被尘封。
她希望自己此刻是在做梦,梦醒后依然在爹爹的怀里,妹妹坐在边上微笑。
自己还在门前听皮影,边上的男子从兜里掏出瓜子,而拿着皮影怯生生的少年唱着花腔,偶尔朝自己望来。
指尖真实的触感将唐莫愁从思路中拉回来,唐莫愁才猛然惊觉,她侧头望了眼屋外的灯火。
原来自己不过是做了一个唐家大小姐的美梦。
*
永和县的街道已经越来越空荡,店面也少了,窗外偶尔闪烁过人影,让她想起自己去唐家时见县里来了一些乞丐。
如今乱世见多了乞丐,平日里是注意不到的,一两个便也罢了。
可这次却是一大批人拖家带口来的,拖着笨重的车子,本是牛拉的车,此刻却是人拉。
这些人骨瘦如柴,面色蜡黄,皮肤包着筋骨,满满当当地占满了大街小巷,就着墙角小憩。
其中一个老妇那种捻子不知道在磨些什么东西,磨地碎了便将其用手指捏起来撒到煮着的水里。
唐莫愁当即只是快步走去,现在想来,自己余光中扫了眼那研钵里的褐色物体,带着凹凸的沟壑,像是晒干的中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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