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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女妆
路拾萤忘性大,手里不能拿东西。有一回和喻寰一起上南京逛街,第一次进大百货,买了一双小一千的鞋,路拾萤喜滋滋拎在手里,吃了顿饭的功夫,不知道落哪儿了,他长吁短叹了半个多月。
因此,把宋敬原的衣服落在戏剧院,也绝非有意为之。
从江都二中拐出来恰好是六点。放学校门口人多,挤成一团,冲出人群费了些功夫。路拾萤还特地找辛成英借了一顶头盔:“最近交警查的严,抓到就一百。我没钱。”
宋敬原必须摘下眼镜戴头盔。头盔有些大,他摆弄了半天。路拾萤看不下去,伸手替他调松紧。就恰巧四目相对,路拾萤多看了一眼,过会儿移开目光:“你眼睫毛涂生发素了?”
宋敬原把棒棒糖咽下去:“……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附近修路,颠得人屁股疼。路拾萤抓住他的手,叫宋敬原搂紧腰。
宋敬原怕疼,觉得摔到马路上至少磨破一层皮,当即丢下面子,抱紧了路拾萤的腰。
路拾萤开车极其狂野,适合考摩托车赛证,到达喀尔跑拉力赛。宋敬原让他开慢点也不听,只好把额头贴在对方后背减少风阻。就听见路拾萤清晰的心跳声。
到了地方,宋敬原差点把头盔砸路拾萤脸上:“你怕赶不上去见阎王爷?”
路拾萤无辜:“不是你着急回家吗?”
进门前两人还在使劲浑身解数你言我语地挤兑对方。等进了江都剧院,就懂规矩,都小心翼翼起来。
江都剧院很大,话剧、音乐剧、戏曲艺术中心都在这里。没有办法,小地方,也没钱再盖第二所。从二楼向下瞟,能看见偌大的舞台上,几名道具、灯光工作人员还在前后忙碌。排排的红色座椅向后列开,很气派。
路拾萤轻车熟路,领着他穿过错综复杂的安全通道,绕到后台来。推开化妆间,一片狼藉。上彩的工具、网巾、片子、鬓发,水纱彩裤,五颜六色。路拾萤不见外,看见半杯水,拿起来就喝。然后舒了一口气,对着里间的人喊:“妈!”
宋敬原小小地“哎”了一声,被路拾萤瞪了一眼。
喊了半天没人应,路拾萤抬腿就要往里冲,刚迈出两步,被人喊住:“叫什么叫!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来了。”
娇嗔如春水解冻,叮当落于山谷。
宋敬原回头,一道婀娜身形倚在帘边。刚刨花水贴片子,眉若弯月,眼角飞红,唇上点了粉彩,顾盼间,熠熠生辉。
路母年近四十,容貌却比小姑娘亮丽。她瞧见宋敬原,眼睛一亮:“新同学?”
宋敬原礼貌地点头:“阿姨好。”
没想到路母连连摇头:“和我儿子做朋友,真是委屈你了,你全当积德。”
宋敬原一时无言以对,觉得路母比路拾萤要有自知之明。
路拾萤早就习惯了他这个没长大的妈天天拿他开涮,压根没搭理,绕进隔间取来衣服袋子,递给宋敬原:“还你。”
就准备送他回蓬山路。
一个挂着工作证的年轻女孩却在这时急火火跑来。她手里捧着一沓片子、水发,还有几件红绿的戏服,乱成一锅粥。鬓角微微冒汗,张口就喊:“喻老师,他们让我送扎扮来。明儿去北京要用的……”
路拾萤和宋敬原解释,说是路母明儿去北京巡演第一场,是个沉浸式的普及性演出活动,融合了很多现代舞台概念,目的就是为了宣传昆剧文化。造型总负责是海归,高材生,连着三个月赶工,在传统扮相的基础上融合创新,做了一版新的崔莺莺。明天就要演出,今晚还在加急做最后的调整,将近七点,才把最终的定稿送过来。
喻寰面露难色:“等下要上场。”
七点半有一场牡丹亭,来不及再换妆扮。
小姑娘还是实习生,都快急哭了:“总监一定要我拍个照给他反馈。”
喻寰四下扫了半天,忽地,眼神就定在宋敬原身上。宋敬原本就对视线敏感,瞧过去,被她盯得背后发冷。果然,喻寰伸手一指:“小同学,有空吗?”
六个字,宋敬原就听明白了。他想拿“要复习功课”来敷衍,还没开口,路拾萤插话:“有空。今儿作业不多。”
宋敬原白了他一眼:“你是小同学?”
喻寰眉开眼笑:“能不能帮我试试造型?”
没有办法,宋敬原被抓着坐到镜子面前。化妆老师低下头来看他,端详半晌,找粉彩时点评宋敬原长相:“可惜了,是个男孩儿。”
路拾萤就抱着手臂打后面盯着。宋敬原叫他滚,他也巍然不动。
上来先打油,涂隔离,调了底彩的肉粉色,平涂拍开在脸上。再施面红。崔莺莺不穿红衣,因此面红不必太亮。上了一层,打上定妆粉,又拿胭脂。从眼皮由深至浅,反复刷了好几层。
到这里,妆面初成。面红显得轮廓极深,顾盼生辉,喻寰说好看。说怪不得古时候让男人扮花旦。那生得秀气的,穿上戏服,确实比女子明艳。
只有路拾萤惜字如金:“我看着像猴。”
宋敬原让他滚蛋。
宋敬原是个敏感眼,用油彩上眼线时,频繁眨眼,闹得化妆师画也不是,不画也不是。路拾萤就抢过去:“我来。”宋敬原直躲:“别碰我。”路拾萤一把抓住他:“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我在剧院里长大的,眼线还不会画?坐着别动!”
就凑上来,两双眼睛相对,眼睫交错,微微颤动,仿佛在打架。
路拾萤专心致志盯着他眼睛,用手摁着眼梢吊起,一点点描摹眼型。宋敬原却浑身不自在,不知该看向哪里,一双眼珠子乱转。他眼睛生的好,杏仁似的,好画,几笔描毕,路拾萤又依照化妆老师的吩咐,顺手画了眉毛。
末了蹲在宋敬原面前端详:“我画得好。”
宋敬原踹他一脚:“我长得好。”
之后便顺着涂口红。又用不同色的粉彩在眼部做了现代妆面的处理,点了一些钻和闪粉。贴上片子,抹上鬓发,戴上珠钗。
妆毕,当真是人若春花。
小姑娘拍下照片,发给总监,得到满意的答复,喜极而泣:“我下班了。”
宋敬原只对着镜子端详自己片刻,就别开目光,伸手要去拆发片。被路拾萤抓住,还没反应过来,听见“咔嚓”一声,一道闪光。
宋敬原喊他:“删了!”
路拾萤摇了摇手里的拍立得,拎着那张相纸抖了抖:“胶片,删不了。”
宋敬原脸色一黑,不顾自己还是崔莺莺,起身就要去抢。不料头顶假发珠钗太重,一个没站稳,险些栽倒地上,是路拾萤顺着他的腰扶了一把。
小猫儿笑盈盈地说:“解舞腰肢娇又软,千般袅娜,万般旖旎,似垂柳晚风前。”
是《西厢记》的名句。宋敬原知道他懂行,一时间有种如觅知音的惊喜,气倒也消了一些,只是嘴上依旧不饶人:“真把自己当张生?”
“崔莺莺要是真长这么好看,当然愿意。”
两人正闹着,已经离开化妆间的小姑娘又苦着脸跑回来。
路拾萤抬头看她:“又怎么了?”
小姑娘想哭:“导演又说要看寺警那一折。不是散板吗?这一部分作曲改动最多,锣鼓节奏一直合不上,说正式演出前一定要再和演员合一遍。”
喻寰叹气:“事儿真多。算了,就几句词,马上排一排,叫乐队准备。”
小姑娘绷不住了:“可是今天曲笛和琵琶没上班。”
路拾萤插嘴:“曲笛我倒是会,谱子我也熟。就是缺个琵琶。”
莫名的,视线又落在宋敬原身上。
宋敬原说:“看我做什么,我是叮当猫?”
路拾萤猫儿眼笑意盈盈:“你是不是会?”
他来找宋山那天,隔着窗听见了似有若无的琵琶声。
宋敬原觉得今天和他来取衣服是一个天大的错误:“我会是会,但是……”
“会就行。”路拾萤转头,“宋先生的徒弟,不会出差错。叫锣鼓准备。”
宋敬原心里一百个念头,想你也知道我是宋山的徒弟,凭什么给你路拾萤合伴奏?
可外人看来,他只是面无表情地杵在原地,路拾萤递来琵琶时,到底乖乖接过。
西厢记寺警段有部分是摇板,紧打慢唱,情绪激动,不好合。琵琶尤其难,一会儿要听锣鼓节奏和声,一会儿要数着笛子的乐句复奏。而且昆曲不大重视乐队伴奏,存在记谱混乱问题,许多弹法,都是口口相传留下来的。
路拾萤拿来谱子,从头到尾解释了一遍。
“先用中速弹挑,持续演奏,听锣鼓,合上就行。之后要听我,”他摇了摇手中苏笛,“我这句结束,要接上。后面崔夫人这个,短促有力,再后面崔莺莺就是单弹了。”
低头看一眼宋敬原:“记得住?”
宋敬原神色淡淡:“记住了。”
路拾萤有些不相信。
喻寰清嗓时,他还在紧张。可锣鼓第一声响,琵琶弦音准确切入,路拾萤就放下心来。食指挑,拇指弹,干净漂亮,没有杂音,基本功扎实。
他屏气凝神,等“耳边金鼓连天震”,就加入合奏。笛音清脆,声音悠扬。翻飞片刻,一句乐句结束,马上要换音。
换音是关键,容易出差错,便打眼朝宋敬原瞧去,宋敬原也正盯着他,目光平静如水,四目相接,心领神会,那边左手一挪,跟着换音符,右手依旧弹挑触弦——
“耳边金鼓连天震,征云冉冉,土雨纷纷——”
“亲孤单母女无处投奔,谁是俺崔家的救命人?”
浑然天成。
路拾萤看向宋敬原。
“崔莺莺”眉眼低垂,只盯着弦。信手一拨,声如惊弓。“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烘托紧密,丝丝入扣,弹挑音色极美,技巧娴熟。
小小一方后台中,琵琶与曲笛合锣鼓的节奏,声如织网繁密,祖师爷来了也挑不出错。说出去,谁信这支乐队竟是第一次合奏?
而宋敬原坐在灯下,眼如星河,唇如点灯,抬头看他一刻,路拾萤便微怔。
小姑娘录下视频,交接工作,欢天喜地走了。路母赶忙到幕后去准备上场。便只剩下路拾萤一人坐在一边,等宋敬原卸妆,再送他回家。
怪静的,难得两人都不说话。
路拾萤抬头看他。宋敬原对镜卸珠钗,一瞬间真如闺中女子一般,叫路拾萤有些恍惚。
他只好别开头:“琵琶弹得好。”
“笛子吹得好。”
“练了多少年?”
“十年。”
路拾萤起身:“走吧,送崔莺莺回家。”
夜深,路上车不多。路拾萤开得也不快,夏风徐徐,带着江河潮湿气,吹得宋敬原微微闭眼。两人难得没说话,一路沉默到了庙儿街蓬山路门口。这回三只鸽子都在家,大咕最胖,站在石桌上歪头看路拾萤。
宋敬原礼数周全,就算看路拾萤不顺眼,推门时还是说:“谢谢你送。”忽地想起什么:“照片给我。”
“什么照片?”
宋敬原一副“你休想浑水摸鱼”的表情:“拍立得。”
“哦,”路拾萤笑起来:“还以为你忘了。不给。”
宋敬原瞪眼:“凭什么不给!”
“我拍的,我做主。”
“拍的是我!”
路拾萤伸手:“行啊,一张一千,现金交货。”
宋敬原气得头疼,觉得没必要再和烦人精废话:“你不去做奸商,我都替你可惜。”
一点客气也不讲,啪地把门关上回去了。
路拾萤失笑,也不生气,吹了声口哨,独自骑车回家。
喻寰下班都是半夜,他一般都是自己点外卖。开了灯,坐在沙发上,就从包里掏出那张相纸打量:光线恰好,曝光适量,照片里,“崔莺莺”正抬头,妆面媚气,似见情郎一般,用半羞半躲的神色看人。
路拾萤端详片刻,把相纸用小木夹夹到书桌前。站了一会儿,听见雨声,去阳台收衣服。回到房间,又掏出宋敬原洗好的那件衬衫。
随手一摸,忽地发现崩裂处,有人替他缝上一枚扣子。
南红玛瑙的,玉质感强。胸口江都二中的校徽也是橘红色,因而它点缀其上,并不突兀。想来是缝扣人精心挑选过。
姓宋的成天冷着张脸挤兑他,背地里却净干好事。南红贵重,路拾萤心下一暖。他摸着玛瑙扣子半天,叹了口气,郑重其事将衬衫挂到衣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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