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柒
毕业前的初夏,空气里弥漫着紫藤花将尽的余香和一种挥之不去的、名为离别的躁动。顾星河的书包夹层里,永远妥帖地放着两张崭新的音乐会门票。烫金的封面即使在昏暗的书包深处,也仿佛能透出矜贵的光泽,上面清晰地印着“肖邦国际钢琴大赛金奖得主巡演·安城站”的字样,日期是夏至的夜晚——6月21日。那个日期像一枚烙印,烫在他的心尖上。
他设想过无数种邀约的场景,像排练一出重要的独幕剧,在脑海里反复上演。
午后的图书馆,阳光慵懒。叶知秋趴在堆满《音乐理论基础》的书桌上小憩,呼吸均匀。他屏住呼吸,像执行一项精密任务,轻轻将其中一张票夹进她摊开的书本里,压在“赋格曲式”那一页。想象着她醒来时,看到这意外“书签”时瞬间愣住,继而耳尖染上薄红的模样。
黄昏的音乐教室,琴声流淌。她正专注地攻克一首德彪西的《月光》,指尖流淌出清冷的诗意。他悄悄走到钢琴旁,将票放在琴谱架最显眼的位置,压在她正在看的乐谱上方。想象着她一曲终了,抬头看到那抹烫金时,眼中闪过的讶异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欣喜。
学生会最后一次正式会议,气氛带着告别的感伤。他站在长桌尽头,目光扫过所有成员,最后落在角落安静的叶知秋身上,带着点恶作剧般的勇气宣布:“本周最后一项,也是最重要的一项议程——”他故意停顿,制造悬念,看着大家好奇的目光,“是邀请叶知秋同学于本月21日晚七点,前往市音乐厅欣赏肖邦巡演。”他几乎能想象到她瞬间僵住,脸颊飞起红霞,在众人善意的哄笑和注视下,手足无措却又强装镇定的可爱模样。
然而,每一次,当机会近在眼前,当话已涌到舌尖,鼓起的勇气就像被无形的针戳破的气球,瞬间瘪了下去。脱口而出的,总是变成了干巴巴的、无关紧要的日常:“周日……要不要一起去图书馆查查物理竞赛的真题?听说新到了一批。” 或者,在放学路上并肩走着,夕阳拉长影子时,他故作随意地问:“老街那家糖水铺的酸梅汤,这周末应该开摊了吧?”
而叶知秋的回应,也总是带着同样的笨拙和小心翼翼。她会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小片阴影,轻声说:“我……我多买了一张新出的德彪西《意象集》黑胶唱片,你要……要听吗?” 或者,在琴房调试完一个走音后,她擦着指尖的松香,状似无意地提起:“听说……市图书馆顶楼有个露天平台,傍晚看夕阳视野很好。”
每一次,那些精心策划、充满仪式感的邀约,都被这些琐碎而安全的日常话语消解、替代。心照不宣的试探,最终都化作了徒劳的空气震动。两张珍贵的门票,如同被施了咒语,始终安静地躺在书包的夹层里,无法抵达它们的主人手中。一种甜蜜的焦灼和近乡情怯的犹豫,像藤蔓般缠绕着顾星河的心。
安城的暴雨,总是来得蛮横而不讲道理。一个放学的傍晚,天空阴沉得如同打翻的砚台,闷热的空气让人喘不过气。就在学生们涌出教学楼的瞬间,毫无征兆的,豆大的雨点裹挟着狂风,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瞬间织成一片白茫茫的、喧嚣震耳的雨幕。没带伞的学生们尖叫着退回走廊,狭窄的空间瞬间挤满了人,弥漫着汗水和雨水混合的潮湿气息。
顾星河和叶知秋恰好被挤到了走廊尽头的窗边,远离人群的喧闹。窗外是疯狂摇摆的紫藤枝条和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一片的世界。雨点猛烈地敲打着玻璃窗,发出密集如鼓点般的巨响。斜飘进来的雨丝打湿了窗台,也打湿了叶知秋靠近窗户一侧的肩膀。月白色的校服衬衫肩头迅速洇湿了一小片。
顾星河几乎是立刻、毫不犹豫地脱下自己的深蓝色校服外套,递了过去。“穿上吧,湿了容易着凉。”他的声音在巨大的雨声中显得有些模糊,但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
叶知秋微微一怔,雾气蒙蒙的眼睛看向他,又看了看递到面前的外套,迟疑了一下,还是伸手接了过去。指尖在交接时无意相触,一股微弱的、却异常清晰的电流瞬间窜过顾星河的脊椎,让他手指微微一麻,心跳陡然加速。他慌忙别开视线,看向窗外狂暴的雨幕。
外套带着他温热的体温和淡淡的、属于他的清爽皂角气息。叶知秋默默地将它披在肩上,拢紧了衣襟,将自己包裹在那份突如其来的暖意里。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窗外震耳欲聋的雨声和他们之间微妙的、几乎能听见彼此心跳的沉默。
“其实我……”顾星河深吸一口气,终于鼓起勇气,转过头,目光落在她被雨水打湿、贴在光洁额头的几缕碎发上。
“我……”叶知秋几乎同时开口,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抬起头看向他。
两人的声音在巨大的雨声中重叠。话刚出口,窗外一道刺目的闪电如同银龙般撕裂了昏暗的天幕,紧随其后的是震耳欲聋、仿佛要将大地劈开的惊雷!
“轰隆——!!!”
巨大的轰鸣在狭小的空间里猛烈回荡,震得窗玻璃嗡嗡作响,连脚下的地板都似乎在颤抖。刺眼的白光和震耳欲聋的巨响粗暴地打断了他们尚未出口的话语,也打断了那刚刚凝聚起来的勇气。短暂的尴尬和沉默弥漫开来,只有窗外雨声依旧喧嚣,如同永不停歇的瀑布。
叶知秋像是被这巨大的声响和被打断的对话弄得有些无措,她忽然转身,快步走向走廊尽头那间虚掩着门的备用琴房。顾星河愣了一下,也跟了进去。
琴房里光线昏暗,只有窗外闪电不时划亮瞬间。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旧钢琴的气息。叶知秋走到那架蒙着防尘布的立式钢琴前,掀开琴盖,手指落在冰冷光滑的黑白琴键上。没有犹豫,一串晶莹剔透、带着水汽般清冽质感的音符流淌出来——
是肖邦的《降D大调前奏曲》,Op.28, No.15。人们称它为《雨滴》。
左手持续的、如同雨滴般均匀落下的八分音符,与窗外瓢泼的雨声奇妙地共振、交融,仿佛整个琴房都成了这宏大乐章的一部分。右手的旋律时而如低语倾诉,时而如叹息,在雨滴的背景下显得格外孤独而深情。她的指尖仿佛带着魔力,将窗外狂暴的自然之音,驯化成了一曲室内乐般的忧伤诗篇。
顾星河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目光胶着在她微微潮湿的后颈上,几缕乌黑的发丝粘在白皙的皮肤上,那道熟悉的、淡粉色的月牙形疤痕在发丝间若隐若现。闪电的光亮瞬间照亮她专注的侧脸和微微颤动的睫毛,在昏暗中像挂着沉重露珠的蝶翼,每一次颤动都牵动着他的心弦。
当最后一个音符如同屋檐滴落的最后一滴水珠般轻轻落下,融入窗外依旧喧嚣的雨声中,琴房陷入一片更深的寂静。叶知秋没有回头,只是望着窗外朦胧的、被雨水扭曲的世界,轻声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
“要是……每天下雨就好了。”
顾星河没有问为什么。他的目光无法从她濡湿的、微微颤抖的睫毛上移开。他想起曾在叶知秋借给他的那本《天体音乐漫谈》里,看到过一种浪漫到近乎荒谬的说法:雨滴,是天使在云端弹错的音符,落入凡间。此刻,这无数的“错音”敲打着世界,狂暴而混乱,却在他心里,被她指尖的琴声,谱写成了一首无声的、只属于他们的乐章。那乐章里有未出口的邀约,有被打断的心事,有窗外狂暴的雨,也有琴房里无声流淌的默契与暖意。
音乐会当天。
傍晚的天空再次阴沉得如同泼墨,酝酿着又一场风暴。顾星河撑着那把深蓝色的格子伞,早早地等在市音乐厅门口华丽的廊柱下。雨水在伞面上汇成细流,在他脚边溅起小小的水花。他手里紧紧攥着那两张珍贵的票,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望着熙熙攘攘、逐渐入场的人群,目光在每一个撑伞的身影上急切地搜寻。西装革履的绅士,裙裾飘飘的女士,兴奋的学生,带着孩子的家长……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带着期待的笑容涌入那扇灯火辉煌的大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开场铃声清脆地响起,回荡在雨夜中。人群涌入的速度加快,门口渐渐变得冷清。检票员开始整理隔离带。雨越下越大,几乎连成一片白茫茫的、厚重的帘幕,冷风裹挟着雨水打在他的裤脚和鞋面上,带来刺骨的寒意。顾星河固执地站在雨里,像一座被遗忘的、狼狈的雕塑,浑身湿透,头发紧贴着头皮,水珠顺着下颌线不断滴落。那把伞在狂风中显得如此单薄。他望着空荡荡的入口,心一点点沉下去,沉入冰冷的雨水中。那张属于叶知秋的票,始终未能送出。
他不知道,此刻的少女,正因为淋了昨天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而发起了高烧。她蜷缩在卧室柔软的床上,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外面的雨声和暮色。床头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她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额头滚烫,意识昏沉。手里却紧紧攥着一张被雨水彻底泡烂、字迹模糊成一团墨迹、边缘已经软烂不堪的纸片——那是她小心翼翼保存的音乐会门票。高烧带来的眩晕中,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暴雨的走廊,那个被打断的瞬间,那个弹奏《雨滴》的琴房……
她更不知道,在那张被雨水彻底毁掉的门票背面,顾星河用特制的、需要特定光源才能显现的隐形墨水,写下了一句只有对着强光才能看清的心语:
“想和你听遍世间所有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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